大明文魁

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换个恶人来

    
    陈矩,张诚二人从乾清宫退下后。
    二人也是边走边商量,张诚道:“陈公公,你看林侯官这位子不好安排啊。”
    陈矩退后半步,欠身道:“宗主爷所言极是,林侯官身为礼部左侍郎,可以安排的位置本就不多。”
    陈矩顿了顿道:“官场上本有明升暗降,去南京任尚书就是明升暗降,但是之前我让孙隆去探听林三元的口风,他显然不愿去南京任官。”
    张诚摇了摇头道:“不去就不去嘛,朝廷没了谁也不是行。圣上除了他就没别人用了,咱家还不信了。”
    陈矩笑了笑,没说话。
    张诚道:“但是一般人如此也就算了,林三元是谁啊,他的门生故吏那么多,朝中举荐他的奏章每个月文书房都要收了一大叠,连刚进宫那些不识字的小太监都问,这个林三元是谁啊,怎么这么多官员都举荐啊?”
    “更不用说,上面首辅申先生还在撑着他,连吏部尚书宋纁也是推举他。皇上不用他,旁人听了还以为是有哪个奸臣有碍天子圣明,故意压着不用呢。”
    张诚说完,陈矩笑了笑。
    二人都知道中间没有人作梗,完全就是天子压着,不放给林延潮实权。上一次文武百官会推漕运总督前,从不求人的潘季驯给首辅申时行,吏部尚书宋纁写信,让他们推举林延潮担任漕运河道总督。
    有了潘季驯的举荐,会推之后林延潮不仅名列其中,而且还是正推,结果天子以‘词臣不宜外任为由’不用正推的林延潮,而改用了陪推的付知远。
    但外面官员读书人不理解啊,大家都只会骂秦桧,不会骂宋高宗的。认为就是有人压着林延潮,不让他上位。
    陈矩道:“林侯官也不是一次,两次有违圣意了,此风不可长。倒是宗主爷以往你对林三元可是不满意,为何这几个月来突然转变口风在圣上面前说起他的好话了?”
    张诚笑了笑,他与次辅许国早有勾结,他一直期望许国能取代申时行的位置成为首辅。如此他与许国,又变成了当初张居正,冯保那等的政治联盟了。
    之前林延潮是申时行的门生,张诚又知道天子对申时行也有忌惮。这是从古至今一把手对于二把手的提防,提防久了也就成了忌惮。
    张诚心底一直认为申时行这首辅的位子坐不了多久,故而他就一直没说这二人好话,但现在许国将梅侃引见给自己后就不一样了。
    张诚知道许国与林延潮必有交易,似乎是两淮盐税上他们有什么秘密的商量。但具体说了什么不重要,他也不关心,他只要知道现在林延潮是自己人就是。
    张诚对陈矩道:“林三元是有才干的人,否则陛下也不是如此难以安排他的官职。其实依咱家看林三元将来迟早是要入阁,与其在那时候锦上添花倒不如在这个时候雪中送炭,陈公公你说是不是?”
    陈矩看了张诚一眼,点点头道:“还是宗主爷高明,但又如何能两全其美呢?”
    张诚笑了笑道:“咱家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是各退一步而已。”
    陈矩问道:“哦,愿闻高见?”
    张诚笑道:“不知陈公公对现在礼部尚书于东阿了解多少?”
    “于东阿?”陈矩略有所思。
    陈矩伸手道:“眼看这天就要下雨了,你我找个地方聊!”
    二人说话功夫,于慎行从礼部衙门返回自己家中。
    这时候雨已经落下,这不是一般的雨,而是倾盆大雨。由于于府却没有轿厅,故而于慎行的轿子只好停在府门外,旁人打着伞下他这才返回了府上。
    因为雨下得极大,于慎行的官靴边上沾了不少黄泥,官袍的下摆还湿了。
    于慎行回到府中时,下人来禀告说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冯琦正在客厅等候。
    冯琦与于慎行关系密切,他的父亲冯子履是于慎行的同年,故而他是以年家子的身份在于慎行门下受业。
    冯琦见了于慎行官袍下摆湿了心想,现在朝廷上官员哪个府院里没有几进。但于慎行堂堂礼部尚书,却住在这样的屋舍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他也知道自己老师为官清廉,素来不愿意结交外头那些富商有钱人,外官给他炭敬冰敬也是态度冷淡。
    于慎行神色有些疲倦,见了冯琦点点头道:“用韫来了。”
    “是,学生今日来看望老师。”
    于慎行点点头道:“正好老夫也许久没有与你聊天了,先容我更衣再说。”
    “老师请,学生候着就是。”
    于慎行更衣后与冯琦说话,他笑了笑道:“回府路上偏偏遇上了这大雨,我看这雨不小,你不如今晚就在我这里住下。”
    冯琦称是。
    “孙稚绳编报受知于天子后,朝野上下都看出了这新民报是一个可以大有作为的地方。不过旁人看来你在新民报任副主编任上,若是文章写得好被圣上看重,会比你在翰院修史强。但是文章不是写得花团锦簇就好,还是要有真见识真学问,至于真见识真学问,还是要从古人智慧中博观。”
    冯琦躬身道:“老师见教的事。依学生之见读书是博观,写下文章就是约取,否则道理终究不是自己的。”
    于慎行欣然道:“这就对了,你有新民报这笔耕之地就是磨练之处,对于旁人指责你的不足,你要虚心读来,如此一日学问当得旁人十日。”
    “这也是多亏了当年老师将我推举给林侯官,否则这新民报的差事哪里能到学生身上。眼下学生只想着能多写几篇能针砭时弊的好文章,不求能入圣上青眼,但求能有一二有益于经济民生,启迪人心就好。”
    于慎行抚掌道:“看着你如此,老夫甚是欣慰,这新民报确实一个可以磨练出人才的地方。而且你们是翰林,上面有皇上,内阁给你们撑腰,故而要说什么都可以说。但礼部的天理报就不同了,稍稍提及官场上就会惹来不知多少是是非非。”
    冯琦道:“为何老师不授意天理报耿直进言呢?”
    于慎行苦笑道:“如何耿直进言呢?自老夫任北礼书后手中之权被侵吞不少,两个月前,封贡之权被兵部拿了去。”
    “上个月朝议各省乡试考官,以后也都是由都察院与翰林院各指派一名,无需问礼部意思,甚至连将来礼部试恐怕也要听内阁的意思。现在除了给官员写诰命,议谥号上老夫可以拿拿主意,其余根本说不上话。”
    冯琦闻言色变道:“老师……老师。”
    这些事他也有耳闻,自于慎行任礼部尚书后,礼部事权不断被夺。
    众所周知于慎行是一个厚道人,而且又是新官上任,几位尚书不免有些开始欺生。
    今日兵部拿去了封贡之权,明日都察院,翰林院也在乡试分一杯羹,申时行对此也是默认。故而于慎行主持下礼部权力大减,礼部下面的官吏对他也是很有意见。
    “礼部仪制司主管科举,主客司,会同馆主理番邦往来,这是礼部最重要的权柄,但眼下都为各部所夺。现在老夫空挂了一个礼部尚书的名头,手中一点实权也没有,还不如南礼书至少人家应天乡试还能说得上话。”
    冯琦道:“老师,这一切都是元辅偏私所至,既然他偏心,老师何不在廷议中与他为难?”
    于慎行摇了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当初老夫能回京任官是林侯官在申吴县面前保荐的,我就算对申吴县再有怨言,毕竟还要念在他推举老夫任这礼部尚书的恩德上。”
    冯琦默然,官场上对于举荐之恩是看得最重的。
    申时行提拔了于慎行,于慎行就没办法与申时行翻脸,否则会被人戳脊梁骨骂的。
    “要怪就怪老夫当年在北场乡试案上,没有替申吴县遮挡下此事。申吴县不必拿此事打压老夫,只要冷眼旁观也就够了。”
    说着于慎行长叹一口气,当年北场之事,申时行的女婿李鸿中式。
    此事为礼部主事于孔兼揭发,这于孔兼与于慎行关系密切,故而外人不用想就知道于慎行必然知情,而于慎行也是知道如此,但他就是一心要维护科举的公正,那怕他是宰相的女婿也不可以破坏规矩。
    于慎行道:“当初之事老夫从没有后悔过,故而后来被罢了官,心底也是没有波澜,而今更不会如何,你无需为老夫担心。”
    冯琦道:“老师,可是学生近来在官场上听闻老师有致休之意莫非是真的?”
    于慎行闻言道:“你从何处听来?罢了,看来有人在老夫宣扬此事了,没错,此话不假。”
    “老师!无论如何你也要留在朝堂上。礼部尚书毕竟是九卿之一啊,这申吴县当国已经八年,又还能再任几年首辅?只要等他走了老师就可以吐气扬眉了。”
    于慎行摆了摆手道:“你不知其中内情,老夫致休倒不是意气用事。而是与申吴县说好了要保一个人出山,故而才以位子相让。”
    冯琦听来不可置信问道:“老师,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恩情值得老师以礼部尚书拱手相让,学生实在不明白。”
    于慎行抚须大笑,然后摇了摇头道:“你啊你,还是在翰林院里潜心再做五年学问吧!”
    冯琦一愕道:“老师我还是不明白。”
    于慎行抚须道:“你可以这么想,他人看老夫没人撑腰都欺负到头上了,那么老夫就换个恶人来,看看以后是谁没好日子过。”
    而此刻在内宫的一处亭子里。
    张诚,陈矩二人正聊天,二人身旁的太监都是远远站在亭边,听不见二人的谈话。
    但见张诚道:“此事咱家只与你陈公公一个人说。你可不要透露给外人。”
    “据咱家所知当今礼部尚书于东阿当年得罪申吴县被罢官回乡后,又是林侯官向申吴县保荐这才回到礼部,而且最后还升任了礼部尚书。”
    “但于东阿任礼部尚书后,处处受制约过得并不甚如意,听闻他与同僚闲聊时,甚有致休之意。我看有没有办法,让于东阿再向朝廷请求致休,然后让林侯官回到礼部……如此他不仅还了林侯官的人情,还避开了与申吴县的冲突,此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陈矩道:“这倒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但是你也知道礼部尚书虽权力不如各尚书,但是毕竟是九卿之一,皇上未必肯给啊!”
    众所周知,明朝最高的决策有几等,一个就是内阁的阁议。
    阁议就是内阁几个大佬,每日一议商议处置军国大事。
    次一等就是九卿廷议,九卿礼,吏等六部尚书,加上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九人。
    在没有设内阁的时候,九卿廷议就是朝廷最高决策机构。国家里最重要的大事,这九个人聚在一起商议基本就可以定下了。
    另外还有三品以上官员廷议,甚至还要加上代表言官的六科十三道。
    不过这样的廷议,基本用在不得了的大事上,比如说立储啊,迁都啊,商议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的人选。
    这样的廷议基本一年都很难碰上一次。毕竟身为官员,大家都事情都很忙,整天公务缠身,怎么能整天开会。
    但九卿廷议就不一样了,这是真正的共商国是。比如当初林延潮任礼部侍郎,就是在九卿廷议上商议决定的。
    九卿廷议也是对内阁的制约,身为一名尚书,若是内阁大学士真得整天刁难你,那么逼极了人家,他就敢在九卿廷议上与你唱反调。
    所以同样官居二品,官员差距也是很悬殊的。
    比如漕运河道总督,这是河漕一事以后,河道总督与漕运总督两职位统一所设,手中实权极大,黄河运河流经的各省地方行政长官都听命从事,而且这是公认的肥差。
    至于吏部侍郎虽说是三品,那是可以与其他五部尚书平起平坐的,人事之权永远是最要紧的。
    而南京也有九卿,但人家这九卿根本无法共商国是。
    所以既是吏部侍郎,漕运总督天子不肯授给林延潮,南京六部林延潮又不愿意去,所以最后折中,张诚想出这个法子来。
    张诚道:“皇上那边当然还要看皇上的意思,故而我才来请教你陈公公,你是能够摸到皇上脉的高人啊。”
    陈矩道:“这我可不敢当,总要于东阿先退下来了,咱们俩才能问问皇上。”
    张诚笑着道:“那依你看这有几分把握?”
    陈矩闭目想了想,然后道:“不到七成。”
    张诚道:“七成也够一试了。”
    陈矩道:“你可想清楚了,若是皇上不认可林侯官,继续让他致休下去,那么于东阿可是白退了。”
    张诚道:“当初陛下不许林侯官任漕运总督,用的是‘词臣不宜外任’之由,可见陛下没有不用林侯官意思。而这礼部尚书向来是由翰林出身的官员担任,只要这一次林侯官还是正推,那么陛下因之前拒了一次,就不会拒第二次。”
    陈矩摇了摇头:“实在难说啊!但是于东阿与林侯官又是什么交情?他会肯拿自己的前程,堂堂二品尚书的前程来赌。”
    张诚道:“别人当然是不会,但林侯官却是可以,他们是拜把子的交情。”
    听到这里陈矩才点点头道:“我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官员会推举林侯官,他真是有过人之处啊!”
    就在京师筹谋之际,而远在福建的福建巡抚赵参鲁的日子。
    天子申斥赵参鲁虽没有下明文,但却从兵部的熟人那里传到了身在福建巡抚衙门的赵参鲁的耳里。
    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赵参鲁相信不用多久,自己丢脸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福建官场上。
    赵参鲁不免失望,他知道他虽说是封疆大吏,福建官场上每个人都要仰他鼻息。
    但他的官衔不过佥都御史正四品,他这样的人物在京城里来说就不算什么了,在申时行,王锡爵那样的大人物面前更是不起眼。
    若是上面对他不信任那么他这福建巡抚的职位就是他任官的终点了。
    赵参鲁坐在书案后对于将来的命运不免长吁短叹,连他平日最喜欢的小妾放在眼前也是无暇看一眼。
    正在这时候,他的两位高瘦,矮胖师爷前来奏事。
    高瘦的师爷见赵参鲁皱眉不展,当即道:“老爷,备倭的事已经如此了,我们再图慢慢补救就是,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眼前的灾涝啊。”
    赵参鲁点点头道:“你说的是,但本院有什么办法,今年入库钱粮被调走一半,而且为了备倭各库里以往亏空的军粮都要补齐,现在又叫本院如何赈灾。”
    矮胖师爷道:“赈灾备荒之事,当然还是要靠当地乡绅富户募捐。只要褒奖得当,还是有人愿意捐钱的。”
    高瘦师爷当即奉上一表道:“东翁,这是近来本地官绅出资捐献赈灾的名单,你看不是上奏天子,请求朝廷表彰一二。”
    赵参鲁笑着道:“还是你们想得周到。”
    当即赵参鲁拿起名单看起,但见名单第一个就是林延潮的名字。
    一看到这里,赵参鲁脸就沉下来道:“怎么将他的名字也列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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