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山,夜雨潇潇,宽阔的孙家大院中填满了人。以凌云为首的当朝诸官,率领七千翎林军,捆绑着三家头目;院心站立着白发苍苍的蔡璀,他的身后是怀抱婴儿的曹信,后面一座老屋床榻上,是死去不久身子平躺的女子。
凌云抖搂衣袖,忘了眼跪在泥泞土地上的众人,目光温和道:“君明,收手吧,没人敢杀你老师,太子太师,有大功于朝廷,谁敢杀他?要说错,是本院一个人的错,你要报仇,大可冲我一个人来。不要再牵连无辜之人了。”
蔡璀拾起铁链,将一端紧紧缠绕在手臂上,玩味道:“凌大人,您可真会立牌坊。当初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被困在孙家地牢里五年之久,这会儿皮肉钱挣到手了,逢人就说你不是婊子了?”
跪倒人群中有一人立刻纠正道:“不对,让做婊子的是我孙家,让立牌坊的也是我孙家,孙皓就是只猪,拿着全族人的命换他的天下凝一,换他的功名富贵。”
一人接着哀叹道:“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好大的道理。”
蔡璀摆手道:“听见了吧,别以为你们穿的光鲜亮丽,还不是涂脂抹粉要做婊子。”
凌云干皱的脸皮挤出一个笑容,眼睛盯着蔡璀,却问旁边人道:“刚刚是谁说话?”
旁边人道:“孙萱和孙璨。”
“提溜出来!”
“诺。”
两个壮汉各自挟持身形瘦长的孙萱和孙璨,扔到凌云面前。
凌云一声断喝:“抬头!”
二人心神恍惚,不自觉抬起了头发已散乱的脑袋。
俯瞰这两张白净脸面,凌云隐约可以找到孙皓的影子。只是一张脸太年轻,一张脸太秀气,轻轻提起一人,华丽的衣服早就被泥土弄脏,凌云还是摇摇头道:“不行不行,太干净了,本院得让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知道,土里刨食的小民百姓是怎么活着的。孙紫川,听说你爱乐成痴,曾花大力气修订了一本《紫川录》,里面全是历朝历代以来的阳春白雪,本院今日想来听听,你可有兴趣吟唱一两段?”
孙萱怒目相视,一口唾沫砸在凌云脸上。
这位大柱国不以为意,抚袖擦掉,道:“又听说你极好饮酒,酒后放浪不羁,引吭高歌,响遏行云,声断流水,恐怕以后没这样的机会了,本院今日成全成全你,怎么样?”
一甩手,将孙萱甩到泥土里,身子滚满了混浊的污泥,暴喝道:“来人,伺候孙二公子烈酒十坛。”
底下有军士抱出十坛烈酒,揭开封盖,捏着孙萱的鼻子强灌。凌云挥手道:“今夜得把活儿都干完。绍炎兄,你带三百人,先去把孙萱的家抄了吧。”
十指猩红的许离答应一声,率领三百人,持短刀,悬利刃,闯进孙萱的院子,将躲在屋子里大气也不敢出的护院,杂役,丫鬟,下人们尽皆杀死,翻箱倒柜寻找财物。远在这边的凌云一干人很快就听到声声惨叫,看到不断有军士抱着珍贵财物跑来,在地上堆出一座小山。
凌云笑道:“当本院是蠢货?哪有这么穷,这个许绍炎,傻。”说归说,旁边院子里杀猪般的嚎叫也着实让蔡璀曹信毛骨悚然,小念娘更是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看着这一切。
凌云再次提起剩下一人,高声对蔡璀道:“君明啊,你可知道你老师为什么给你起名蔡璀嘛?”
蔡璀心中一惊,“怎么我的名字是老师起的?”
凌云笑道:“就是因为这个人,孙璨,孙星臣。当年安树坪和孙家老爷子抢一个女人,不知孙老爷子用了什么昏招,迷的那女子神魂颠倒,死心塌地要跟着走,写了一首《酬美人》,其中两句:君之秃笔甚荒芜,数篇价值一束刍。我之文章章何璀璨,累累四贯琵琶珠。真是妙文,安大人气不过,取璀为名,誓不忘琵琶之恨。不想孙老爷子就给自己的儿子取个璨字,你二人,也算投缘。”
蔡璀如梦初醒,“老师屋架有鹦鹉,昼夜啼叫‘琵琶’不绝,直至口中出血。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冷冷道:“孙家自命不凡,子孙取名多以天上之物借代,我是不配和人家比的。”
凌云正色道:“胡说八道,天上之物,只有陛下可以担起。他孙家也配,碾死他,本院就像碾死一个臭虫。”老人看似弱不禁风,提起孙璨,却丝毫不感费力。奇怪的是少年面容云淡风轻,仿佛周围的事都和自己无关,与刚刚的孙萱判若两人。凌云道:“孙星臣,你知道你大哥去哪里了嘛?”
孙璨目光升起一丝灼热,然而很快黯淡无光。恢复到之前不喜不怒的样子。
凌云并不觉得气恼,道:“那你知道你四弟去哪里了嘛?”
少年心底怦然而动。
凌云叫道:“抬上来!”
数人抬来一个木架,架子上青衣已被雨水打湿,显出沉沉黑色,包裹着死去多日的孙蝠。凌云丢下孙璨,道:“好好看看吧,从你都不知道的地牢里刚抬出来的。”
孙璨吃惊道:“不,你骗我,他不是,四弟生性平和,谁会害他。”
凌云道:“是不是看看不就不知道,来啊,把衣服扒拉光了,让孙三公子看个通透,是不是他亲弟弟。”
几声衣帛碎裂,堂堂的孙家亲子被撕扯的干干净净,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浑身皮肤,眼睛睁的老大,眼珠似要爆出,让这个年轻的先生终是肝胆欲碎,痛不欲生了。
凌云无奈道:“这个可不是本院干的,你亲哥哥干的,二十四鬼死了,还妄想再造一个二十四鬼,好歹毒的孙继盛哦。孙木清,可怜人,拉下去,埋了吧。”
孙璨一抹眼泪,心痛至极,表面反而越平静,淡淡道:“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哥,你真是为了这个国让我一家人都陪葬嘛?好糊涂啊!”
凌云道:“孙皓,师之仪,袁修杰谋反大逆,满门抄斩。何来的为国为家。”一暼躺在泥泞中的孙萱,道:“星臣,本院不知道你想怎么个死法,也不愿让你受苦,知道你是个读书人,体面人,你自尽吧。”
“不要!”躲在曹信身旁的孙燕凉歇斯底里叫道:“大坏蛋,大坏蛋。”趁着不留意挣脱曹信手心,跑到孙璨跟前,蹲下来紧紧抱住孙璨叔叔,红彤彤眼睛怒盯凌云,像一只发怒的幼兽。
她的泪水已经哭尽了。
孙璨勉强压住嗓子,道:“小念娘,你跑哪里去了,叫叔叔好担心。”
小念娘难受道:“叔叔,娘亲,娘亲走了。小念娘没娘了。”
孙璨心中倏忽疼痛,茫然望向曹信身后,房间灯火湮灭,黑乎乎一片,那女子,终是走了。眼前的曹信抱着一个婴儿,甜甜睡着。孙璨冲曹信点点头,旋即将脑袋垂向地面,泪如涌泉。喃喃道:“圣人择可言而后言,择可行而后行。哥,你真糊涂啊!”猛然抬头直视凌云,顾不上满脸泪水的狼狈模样,恳求道:“凌云,放过这个孩子,怎么都行!”
凌云拢袖,身子扭动,在宽大的袍袖似乎在找什么。最终取出一串色泽光鲜的糖葫芦,轻轻蹲下,摸着孙燕凉脑袋,像祖父一样,亲和道:“你就是小念娘吧,真可爱。你好啊,我叫凌云,这是我在玉京给你买的糖葫芦,好看吧,可好吃了,你尝尝鲜,以后有机会来玉京找我,我带你去玩。”说着就要把糖葫芦给孙燕凉,小女孩一把抢过,摔碎在地,吼道:“大坏蛋大坏蛋,你逼死了我娘亲,我家里不欢迎你,你走啊,你走。”凌云枯黄的面皮生出老人特有的孤独,悲切哂笑道:“你记得嘛,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和你爷爷,我们是好朋友啊。”孙燕凉咬牙切齿道:“你害死了孙蝠叔叔,你害死了娘亲,你害死了爹爹,你还要害孙璨叔叔,还要杀孙萱叔叔,你是坏蛋,大坏蛋。”
一旁的曹信捏紧长刀,蔡璀死死盯住凌云眼睛,一旦此人有杀机,不惜一切,都要阻止。蔡璀是为了曹信,曹信是为了背后女子,可惜没有一人是为了孙皓而救他的亲生女儿。所幸凌云依旧目光慈祥,没有生出一点点怒气,看着摔碎在地的糖葫芦,颇为心痛,惋惜道:“小念娘啊,你这样子,我就以后就不理你了。”
孙燕凉悲怆道:“谁要理你,你快走,我家里不要你。”
何芷不解道:“凌大人,你这是为何?”
凌云起身,笑了笑,道:“你们答应本院的,本院是来抄家的,可不是来结仇的。”
何芷纠正道:“抄家可比结仇狠多了,现在已是三更,再不动手,迟了陛下怪罪下来,这罪名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
凌云道:“区区太医院首席,你担得起嘛你。”
何芷讥笑道:“革职的罪名,又不是好事,自然要凌大人多费心了。”
岳翔提剑在手,道:“凌大人,动手吧?”
凌云无奈摇头,道:“好好好。”一挥手,余下所有的军士压上师袁孙三家族人,一字排开,举刀侍立。凌云一边自语一边落手,道:“以后怕是难喝上袁家的好酒了。”话音刚落,人头也落,为首的三家家族重人,尸首分离,脖颈中流出的鲜血与雨水混在一起,无语倒下。军士没有停止,继续压上一排人,重复之前动作,又一排人头落地。
师袁两家首脑已经死的七七八八,人头被挂在木架上,他们这些蝼蚁,除了伸长了脖子等死,还有什么念想。
所有人不发一言。
喝的酩酊大醉的孙萱雨中狂叫:“杀的好杀的好,洗的干净,好给媳妇写毛笔字儿。”
凌云无奈,借来岳翔手中剑,丢给孙璨,道:“不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本院实在迫不得已,帝王霸业,从来就是如此。本院能给你的,只有这个体面死法,你斟酌吧。”
孙燕凉痴痴望着一排又一排的人头,已经吓傻了。望着踩碎的糖葫芦,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鲜红的糖葫芦。孙璨点点头,喉头蠕动,拼尽全力不去看他哥哥嚎叫和旁边的砍头惨状。
三家直系,总计两千七百余口。全部挤在这座小院,砍头也要半天的时间。曹信蔡璀二人见惯了这种场面,心念想通,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盯紧凌云。血气弥漫在雨丝里,扯出甜甜的味道,怀中婴儿舔了舔嘴唇,反而睡得更香了。
夜雨潇潇,夜雨潇潇。
凌云绕过孙璨,蔡璀,自顾自走到曹信跟前,气定神闲道:“言津兄,本院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救过陛下的命,陛下说了,欠你一条命,本院今日替他还了吧,这两个孩子,你只能带走一个,自己选吧。”说完就逗睡得正香甜的孙璇,道:“这眉毛鼻子,还真像他爹,取名字了嘛?”曹信冷冷道:“孙璇。”老人摇摇头,“不好不好,璇者,玉中次品,不如瑜,璜,瑾,玠,来的尊贵些。”曹信讥讽道:“尊贵如凌大人,也不过更是举起屠刀杀更多人的刽子手,倒不如做个平凡人。”
凌云白了他一眼,道:“没办法,这种事,总要有人去做的。世上没有坏人,哪里来的好人呢?”他催促道:“你赶紧选吧,我觉得女孩儿就不错,长大了也不用你操心娶媳妇置田产啥的,还能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就是怕让人家给骗了。”
曹信道:“那我要是两个都要呢?”
凌云昂起头,故作理解道:“这样啊,也不是不行,杀了本院,杀了岳翔,何芷,杀了所有人,与陛下为敌,与整个天下为敌,就可以了。”
曹信眼眶紧缩,杀意立起。
单刀振起,斜刺撩上,身后蔡璀铁链后发先至,二人同时进招。凌云身形不动,半点举动也没有。
“叮——叮”两声脆响,两道红影飞来,一剑缠铁链,双手接长刀,岳翔许离二人,毫不费力接住一前一后的攻势。
凌云惊叫:“言津兄,君明兄,这是做什么,有事好商量。”蔡璀铁链滚动,吐了口唾沫,骂道:“你他妈这时候了,装什么婊子!”一招不济,再来一招,跳出身后,扯下岳翔,道:“岳飞卿,你堂堂剑师,就这么好杀人?”岳翔道:“我没做错,我知道,错的是你。”能文争何须武斗,蔡璀不再废话,二人跳上屋檐,缠斗在一起,铁链阴柔,铁剑刚猛,一来一往,颇见章法。
曹信缓缓放下刀,许离也知趣退在一旁。长叹一口气,玩弄道:“陛下的命,也就值一个孩子。”凌云负手而立,转过身观摩屋顶二人,道:“不,是你的命值一个孩子。从此以后,恐怕孙皓做梦都想杀我了。”曹信道:“怎么,孙皓还没死?”凌云道:“对朝廷有功之人,陛下怎么舍得杀。我们要做的,是为万民计,为万世计,拔了世家这根毒刺就行了。”曹信道:“你们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凌云指着早已经烂醉如泥的孙萱道:“灭国哪有那么容易,可不是单纯的攻城掠地。废分封,立郡县,一文字,除世家,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商以利行奸,接下来,应该就是屠江湖了,天下一统的路,还很长很长,本院也老了,能帮陛下一把就帮一把吧。”
曹信不甘心道:“那与这两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凌云道:“说没有关系也有关系,他们生来如此,车辙之下,断无新草,大争之世,岂能心慈。说实话,本院比你想少杀一些人,可这些人,总要有人做,霸业之下是一层一层的累累白骨,更何况本院要做的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旷古烁今,旷古烁今哪。”
屋檐上是白发苍苍的蔡璀和红袍岳翔,二人飞身挺斗,苍茫夜色中时而发出脆响,蹦出一点火花。屋檐下是散落满地的人头,倒地的醉汉,怔怔然刚认清这个世界的读书人,迟暮的老人,带刀的侠客,和一个初经苦难的小姑娘,一个刚刚来此的小婴儿。
微风将细雨拉斜,潇潇飒飒,挥舞在苍茫的椒山上。凌云不自觉的发笑,笑着笑着,这个老人,流下了两行滚烫的热泪。老人说:未经苦处,不信佛神。他指着满地的人头,笑道:“若有机会,本院还真想做这样的平凡人。”
曹信愕然。
屋檐上不到半刻,高下立判,岳翔长剑抖动,出其不意已在蔡璀身上划出数个口子,只是没有痛下杀手,铁链被长剑寸寸搅断,再下去,蔡璀只有徒手应战。凌云在底下叫道:“飞卿兄,他是故人唯一的学生了,给本院留个念想吧。”岳翔叫道:“晓得晓得,安大人又不是孙皓。”长剑画出弧圆,务求尽数砍断铁链,一招制敌。
凌云道:“绍炎,你去看看。”
许离疑惑道:“可行?”
凌云点点头,道:“可行!”
许离笑着看了眼曹信,点点头,双手如钩,盘旋跳上屋檐。凌云伸手掏出一物,是一块古玉,轻轻放在襁褓中,低声道:“言津,将来一定要告诉这孩子,他爹爹不是坏人。本院电光火石之间,心生慈念,总得给孙家留个种,举刀,挟持我,你就可以走了。”
远处何芷和其余两人正在监斩,没人顾得上这里,屋上支走了许离,面前只有他二人。曹信举起长刀,搭在凌云脖颈,低声道:“凌大人,得罪了。”高叫道:“都住了,放我和这两个孩子走,不然,你们的大柱国就得殒命在此。”
凌云低声道:“不要乱说,本院是上柱国。”
曹信一顿,踢了凌云一脚,示意他向前走。
远处的何芷无奈道:“凌大人,要放人说一声就行了,别装兔子吃老鹰,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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