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莘甲等人回到馆驿后,莘甲扶着姜夫人在卧榻上躺下,对她说道:“你伤势未愈,还需早些休息,好生将养。”姜夫人忽道:“今晚让琬儿陪我睡吧。”
莘甲知道她心中牵挂女儿,点了点头。起身要走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昨夜太姒说的话,便道:“哦,有件要紧的事,差点忘了跟你说。”
姜夫人皱眉道:“是什么要紧事?”
莘甲道:“是关于琬儿的婚事……”
“琬儿的婚事?是虞侯大人向你提亲了么?你怎么答复的?”
莘甲楞了一下,道:“不,不是虞侯,是你小姑。她说见琬儿和考儿两人情投意合,想为两个孩子安排下这门亲事,所以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姜夫人扭过脸去,说:“那可不行。”
莘甲又是感到一阵意外——他倒是预想过夫人会婉拒推脱,可是这般干脆的一口回绝,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夫人,这……这是为何?”
姜夫人想了一会,这才把头转了过来,对他说:“小姑自从嫁到周家去,周府里人手不足,很多事都要靠她亲力亲为,什么养鸡喂鸭,种桑缫丝,都是她领着下人们一起做。这些事是你昔日里亲口所说,总不会有假吧?”
莘甲应道:“话虽如此……”
姜夫人又道:“今日在虞侯府中,虞侯大人和狄夫人对我们这般殷情款待,你道是无缘无敌的吗?我可早就看出来,那虞公子对我们琬儿极为钟情。以琬儿的容貌、家世,最不济也要嫁到虞氏这样的人家去。不然又会跟你妹妹一样,受一辈子罪。”
“不成不成,虞阏这人心术不正,难成大器。若只是和他泛泛而交倒还无妨,把琬儿嫁给他却万万不可。”
姜夫人低声言道:“我也没说要把琬儿许给虞家。你也知道,商受大人的夫人,眼下就要成为大商的姜王后了,将来我们申氏一族在朝歌是何等的风光显赫?琬儿若是嫁到了周家,我日后在娘家人面前都羞于启齿。”
莘甲道:“那你的意思是?”
“等到了朝歌,我会去拜见王后,让她帮着琬儿在大商王族之中物色青年才俊。这大商王族,却又比一个已经没落了的虞国公子不知强了多少。我这样打算,也是为了琬儿将来能有个好的归宿。”
莘甲心中很是为难,他既不能不顾及夫人的想法,可又不知该如何去跟妹妹回话。他心中有事,这一夜都睡不踏实,天还没亮的时候忽然想起昨晚忘了给坐骑添加草料。他这匹马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寻得的名种,叫做纤离,平日都是莘甲亲自喂食,从不假手于他人。于是莘甲索性穿戴齐整,出了卧房径往马厩而去。
马厩在馆舍背后,东首有一间堆放草料的木棚。这木棚只做了一面木板墙,其余地方都是以木柱支撑,屋顶也是破烂不堪。这样的木棚根本抵挡不住寒气,比起空旷的平地也是聊胜于无。
莘甲来到草料棚外,正待取些干草来喂马,却听得棚内鼾声大作,他心中纳闷:是什么人竟在这里睡觉?好像人数还不少。他入内查看,隐约见着有十来个蓬头赤脚、破衣烂衫的人,横七竖八地斜躺在草垛旁,只扯了些茅草盖在身上挡寒。
这些人难道是逃荒到虞城来的饥民?莘甲初时倒并没在意,可是无意间瞥见乱草中露出一个秃头,令他觉得有些眼熟。
莘甲暗想:我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他昨日喝多了酒,脑子并不十分清醒,想了一会才记起来——这不就是在首阳山下拦路剪径的那个匪首吗?
一想到琬姒被擒、夫人受伤这些情由,都是因这贼人而起,莘甲不由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手刃此人以泄心头之忿。他一摸腰间,发现出门时不曾佩剑,这才渐渐冷静下来:此刻我赤手空拳,不可莽撞,就算我能擒下一两人,其余贼子必定一哄而散,到时哪里还寻得着?既然上天开眼让我撞见他们,这次务要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一念及此,莘甲悄然而出,来到马厩将马牵出,一路策马到了西城门处。此时天刚放亮,守城士卒堪堪打开城门,莘甲一马当先冲出门外。原来他带的那些随从侍卫都在城外扎营,莘甲来到营盘处,叫了二、三十名侍卫随他进城。到得馆驿,他命侍卫们不得出声,静悄悄来到草料棚外,这才下令道:“将这伙贼人全给我拿下!”
可怜不准一伙,个个犹在美梦之中,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忽然间尽数被人按倒在地。要说还得算不准反应快,他虽然惊魂未定,口中早已不住地大喊起来:“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杀猪般的叫喊声顿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将馆驿内的人都惊动了。莘甲喝道:“住口!你这贼子,可认得我么?”
那不准被两个侍卫牢牢按住,脸颊贴地根本看不见莘甲的相貌,但他倒是记得莘甲的声音,不由暗暗叫苦,心道:我也是被鬼迷了心窍,竟然听信琬姒那小丫头的话,还想着能来领赏。如今人家翻脸无情,恐怕是我命休矣。早知如此,不如昨日径直逃回家去,总也好过丧命于此。
莘甲见不准不敢答话,怒气更盛,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柄剑来,指着不准道:“你是何方人氏?快报上名来,我剑下不斩无名之人!”
这时两名侍卫将不准上半身揪了起来,不准抬眼见到剑尖在自己鼻下不住晃动,吓得他将脑袋扭到一边,心中暗想:他说不斩无名之人,那我要是不说出名字,不知道他会不会就此放过我?
莘甲见不准试图躲闪,便将剑尖抵在不准喉头,叫他避无可避。不准吓得险些尿了裤子,忙答道:“回老爷话,小人、小人名叫不准,有眼无珠冒犯了老爷,还望、还望老爷饶小人一命。”
自琬姒被擒,莘甲心中无时或忘便是要寻到这个罪魁祸首;只是后来琬姒平安归来,他才渐渐将此事淡忘。此刻他见不准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心想:今番你落入我手中,也是天意如此,杀了你也不算冤枉了。
莘甲提起剑来,正待一剑结果不准的性命,不料却被人按住手腕拦了下来。莘甲回头一看,阻拦自己的人却是周昌。周昌对他说道:“杀不得。”
莘甲不解道:“为何杀不得?”
周昌道:“此处是虞国馆驿,如不经虞侯大人审问,便擅自用刑,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此事传扬出去,于虞侯大人面上也不好看。”
莘甲虽然心有不甘,几番挣扎后说道:“也罢,便将他交给虞侯大人处置。”
不准在一旁听了,直惊得魂飞天外——他心知舜帝是虞侯的祖先,而自己却掘了舜帝的陵墓,连棺椁都开了。若是由虞侯来处置,自己不知会落得怎样一个惨死之法。想到这里,他已由哭喊变成了哀嚎,内心甚至希望莘甲能一剑杀了自己,还能落个痛快。
莘甲却不理会他,对侍卫们下令:“将这干人全都带走!”
他刚一转身,却见到琬姒站在草料棚外。琬姒向他行了一礼,喊了声:“父亲大人。”
莘甲感到有些奇怪,问道:“琬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琬姒说道:“父亲,你不能把他们交给虞侯大人。孩儿曾许诺过,只要他们肯护送我回来,便不加罪于他,还要给他们赏赐。若非如此,恐怕琬儿也不能再见父亲之面了。”
莘甲急道:“你那时身不由己,为形势所迫才说的那些话,自然做不得数!这些人所犯之事,随便哪一条都是死罪,岂可三言两语就轻饶了他们?”
琬姒正色答道:“父亲,您往日教诲我说,生于诸侯之家,是为贵人;然而贵立于信,倘若贵人言而无信,又如何能够服众呢?”
莘甲一时为之语塞,他扭头看了看周昌,周昌却只是笑而不语。莘甲不无尴尬地说道:“都怪我平日里疏于管教,这孩子才敢这样当面顶撞我,让你见笑了。”
周昌却说:“哪里,我倒是觉得琬儿说的在理。”
说话间,却见太姒带着周考和周发前来探问情况,莘甲说明经过之后,周考对周昌说道:“父亲大人,孩儿当时也曾说过,只要我和琬儿平安返回,也会赏赐他们。”
莘甲不等周昌开口,抢先说道:“考儿,切不可如此简单行事。若使有罪之人不受惩罚,那等同于鼓励他们再犯。若更施以奖赏,恐将引得后人竞相效仿,此例一开,将来如何禁止?”
周考不敢出言反驳,却听琬姒说道:“不准,我来问你,我们从首阳山上下来之后,你们本可逃之夭夭,为何来到虞城馆驿中?”
不准虽不明其意,但此刻他命悬人手,倒也不敢胡言乱语,只得老实答道:“回大小姐话,我们从那风伯峪中出来之后,小姐曾吩咐我等来虞城馆驿中等候,小人不敢不从。”
琬姒转而对莘甲说道:“父亲大人,这些人都是因为相信琬儿会信守诺言,这才来到此间,才会为您所擒。今日他们若因此而丧命,琬儿便会成为背信弃义之人,我这一生都会心怀愧疚。”
莘甲这才明白,暗想:我说哪有这等巧事,这伙贼人竟会自投罗网,巴巴地赶来送死——原来是琬儿命他们到此来领赏的。若是违背琬儿的诺言,的确会有损莘氏一族的声誉;可是就这样放他们走,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在莘甲犹豫之际,周昌拉了一下他的手臂,朝着不准微微努了努嘴。莘甲会意,和周昌一起走到草料棚外,周昌一边走一边说道:“不准的手下,只是一众帮凶,听命于不准而已;他们劣迹不昭,并非十恶不赦之人……”
莘甲听后默不作声,两人越走越远,周昌接着说道:“至于那不准,固然是其罪当诛,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是受了何人指使?在舜帝陵中所寻的到底是什么物事?要想揭开谜底,此人是我们手中的唯一线索,只有带他到了朝歌,一切才有可能水落石出。”
莘甲道:“那舜帝陵中的物品,本来就属虞国所有。不准的幕后主使是谁,虞侯自然会设法查探。我们将不准和那两块玉版一起交还给虞侯大人,岂不省掉许多麻烦?”
周昌摆手道:“不可不可,如不查清幕后主使,没有确凿证据,就这样贸然把不准交给虞侯,你我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万一这不准在虞侯面前反咬一口,说是受了我们的指使,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虞侯大人怎么会听信不准的一面之辞?以你我二人的身份,难道说话的分量还抵不上一个草民?”莘甲反问道。
“常言道: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前日里虞阏曾亲眼见到,考儿他们与不准一道从首阳山上下来,如此情形,难保虞侯不起猜忌之心。日后如找不出真凶,他十有八九会把这笔账算在我们头上。况且除了那两块玉版外,不知舜帝陵中是否还有其他宝物。若不查个一清二楚,将来虞侯说我们吞没了什么物事,那又该如何辩解?”
莘甲点了点头,这才停下脚步。“那么依你所言,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周昌道:“你我都是带兵之人,深知赏必行、罚必信的道理,只要赏罚分明,自然不怕惹人非议。琬儿和考儿许诺过的赏赐,给他们倒也无妨,但不准的手下须得做满五年苦役后方可放还,至于不准本人,不妨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他如能助我们找出主使之人,便放他一条生路;若是他冥顽不灵,不肯吐露实情,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莘甲想了一会,将手中所执之剑倒转过来,将剑柄递到周昌手中:“这干人便由你发落罢——只是别让他们到莘城来,若被你大嫂发现,我可保不住他们性命。”
说完,莘甲便快步离开,似乎是怕自己会改变主意一般。周昌低头凝思片刻,回到草料棚中,对不准等人说道:“你等可知罪吗?”
不准的手下们起初都是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回答,待见到不准磕头如捣蒜一般连声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他们这才一起俯地齐呼:“小人知罪。”
周昌道:“你们这伙大胆狂徒,竟敢盗掘王陵、惊扰诸侯座驾、劫持公孙,样样俱是死罪……”不准等人越听越觉心惊,冷汗涔涔而下,背心阵阵发凉。
“不过,念在你们没有为难我那两个孩儿,护送他们平安返回,尚可见有悔改之意,今日对你们从轻发落,判决你等到岐周城中服五年苦役。五年后若无其他劣迹,自会放你们返回家乡。至于考儿和琬儿承诺过的赏赐,到你们返乡之日,自会兑付。你们可愿服罪么?”
不准他们初时都只道今日难逃一死,现下得知不但能保住性命,日后还能获得赏赐,当真是喜从天降,哪里还敢有半句怨言?都止不住地对周昌磕头谢恩。
周昌吩咐侍卫们将不准手下用绳索缚住,押解回岐周城去。不准便挣扎着站起身来也跟着走,却被周昌拦住:“不准,你是这伙人的匪首,罪愆远甚其余,岂可如此轻饶?”
不准满以为能够蒙混过关,没想到这周侯终究不肯放过自己。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自己一生总是命途多舛,诸事不成,也不知怎样一步步落入今日这般田地。他不禁心中哀叹道:上天啊上天,你为何总是和我过不去?这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周昌见他沉默不语,只当他是心中害怕,便道:“你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到舜帝陵中盗取宝物?只要你肯吐露实情,倒也不是不能饶你性命。”
不准又将如何受蒙面人指点、来到首阳山潜入王陵盗宝的经过说了一遍,和琬姒转述之言并无二致。周昌听了,仍是没有半点头绪,不由得双眉紧锁。
不准见他脸上神色,知道周昌对自己的话半信半疑。他道:“大人,小人所言俱是实情。就算大人要砍我脑袋,小人也还是不知道那蒙面人是谁。”
琬姒见不准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担心周昌真的生起气来,忙道:“姑父大人,不准曾发过誓……”
周昌打断她道:“琬儿,你不用替他求情,此人现在是杀也杀不得,放也放不得。我要带他到朝歌见过你祖父,再做定夺。”
“唯,姑父大人。只是琬儿还有件事要问他。”
周昌奇怪道:“还有什么事?”
琬姒略带腼腆地笑了笑,转而对不准说道:“我让你带回来的那两只小虎崽呢?现下在什么地方?”
不准答道:“那两只虎崽,小人放在城外的一株枯树的树洞中了。”
琬姒听了大为着急,说道:“为什么要放在城外?若是被野狼叼去吃了怎么办?又或是、又或是它们跑掉了,却上哪里去找?”
不准期期艾艾地答道:“将虎崽带进城来倒也不难,只是这城内的狗子嗅到老虎气味,全都会狂吠不止。那未免太过引人注目,是以小人不敢带它们进城。”
琬姒听了直跳脚,道:“你快带我去找!若教少了一只,我便砍掉你一条腿;若是两个都没了,我、我……”话未说完,她便拉起不准衣袖朝外走。
周昌一时不明所以,眼见不准被琬姒拖着离去,他这才转头问周考:“什么虎崽?从哪来的?”
周考不敢隐瞒,答道:“我们从首阳山中出来时,路上曾遇见一只大虫——口中衔着两只小虎。后来在风伯峪的谷口,我们见到那大虫已被乱箭射死,只余下两只小虎。琬儿见它们可怜,便命不准带了回来。”
“既然大虎已经毙命,那两只小虎就由他们自生自灭便是,为何还要费神费力将它们救回?难道还要将这两只虎崽喂养大不成?”
周考楞了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时太姒对他说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跟着琬儿去,她一个人和不准出城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周考闻言,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快步追了出去。周昌在后面喊道:“你要看紧点不准,别让他逃了。”
周考在马厩外答应了一声,听声音已是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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