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且说魏翰林迎亲前一日。姜府为了不被魏家人嘲笑,不惜用尽全部家当布置府邸与嫁妆,力图办的体面。日期将至,不少远房亲戚及城中名流为了巴结魏家这颗大树,都先来姜府走客。
而张君生,自从上次莫名其妙被人调戏过后,这“光荣”事迹很快传满县城,在得知其身份为新娘的表弟时,有不少身份高贵的人都想抢先一步与其定亲,以图与名门望族魏家搭上关系。
当然,那些小姐们早开始行动了,她们时不时派遣机灵的丫鬟去姜府偷窥,回来后无一不赞叹这位小公子的美貌。
县丞长女则更加幸运,她曾在姜府招待众人的晚宴上亲眼见过张君生,印象中这名少年步调优雅,待人善良。尤其是那闪着星星的清眸、口角生花的笑容,都在她萌动的心绪中留下了深深烙印。
她年方十二,自幼苦读诗书,精通音律,善于做赋写诗,本应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但自从读过古人爱情诗篇后,小小的心中竟无比神往。身为县丞的父亲也时常暗示,希望女儿不惜一切将张君生搞到手,自己也是用尽办法,在姜老爷夸耀推销自己的女儿。
寻常人可能会感到奇怪,但十二岁结婚乃是泰威贵族间的风俗,是一桩桩政治联姻。男方行过冠礼之前须入赘妻子家,成人后便另寻住处,这也是扩大权力的手段之一。
但这位小姐异常幸运,他的政治联姻对象竟是自己爱慕之人!这样一来反倒十分感激父亲的做法。
她感到幸福,张君生却只感到烦躁。小丫鬟们总是在他睡得香甜时敲打窗棂,并顺手投进一张张情书。但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只会委屈地喊:“我要睡觉啊啊啊——”
一些胆子大的小丫鬟会趁其睡熟时,偷偷去牵他的小手,他的手指十分纤细柔软,就像雨后新出的笋芽尖一样。小丫鬟们不禁低声赞叹:“这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报,竟比我家小姐的手都要精致……”
而到了清晨,张君生只当那些情书是柴火——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是情书——无情地丢在火炉里,然后坐在一旁烤烤手,十分惬意。
“君生,县丞家的千金托人给你捎了一封信。”姜晴月拿着一张薰衣草香的紫色高丽纸走来,放在他手里。张君生看见“新柴火”,想都没想,顺势就要丢进炉子。
姜晴月连忙抢过来:“你这么做太没礼貌了,别人的倒还好,只是县丞家的千金不能如此怠慢,至少要读一读。”但瞧见张君生毫无兴趣,只好擅自将信的内容读出来。
但见纸上书写着两行字迹优美的诗:
“含苞朝颜显俏艳,
缘何孤枝伴晨昏?”
张君生听后,笑着说道:“这也太简单了吧——不就是说朝颜花在未开放之时就已显出俏丽之美,为何总是一枝花孤独地面对日出日落呢?嘻嘻,师傅还是带我学过诗的。”显然,他并不懂其中的深层含义。
但姜晴月却已明白三分,这分明是在暗喻张君生啊。然而不作答诗是很无礼的,于是取来毛笔,在诗下擅自添了两句:
“朝颜虽非无情物,
唯愿露沐绽放时。 ”
在落款处题下张君生的名字,将信送回,而触碰过那张纸的地方,无一不沾染上薰衣草之香。
这一回信不要紧,倒是搅得满城千金小姐痛心,他可是从来不会回信的啊!为什么偏偏回了县丞女儿?肯回信,一定是对那个女孩有好感!这条消息如同一道轰雷,叫那些爱慕他的女孩几近绝望。
张君生在无意间竟成了罪人,毕竟谁也没想到,只是简单回了一封信,竟让无数女孩为之落泪,甚至传出上吊自缢的人也有,闹得城中沸沸扬扬。不得已,马有义为确保逃婚计划的正确实施,只得暂时将其关进屋子里,明令不准擅自出去。
到了大婚当日,迎亲的队伍铜锣开道,花轿鼓乐一应俱全,这偌大的声势,宛如一条喜庆的红龙,在南锦县城的街道上游动着。百姓们极想瞧一眼众人口中所谓的“变态”究竟是什么模样——魏归状几乎从未出过家门。
“哟!新郎官来了!”人群当中不知谁一声吆喝,众人皆将目光投向那乘在白马上男人。只见他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着实让众人大吃一惊:“这真是想象中的‘变态’吗?”
有人嗤笑道:“哪里是肥猪,这位爷可是从京城来的,那肥猪的亲表哥!”
众人瞠目结舌,难以相信:“亲表哥?这真的是同一血脉吗?”
魏翰林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那些不明就里的人也暗暗寻思:“如果他是变态的话,心里反倒能接受……”
临至新娘家,曾氏亲自放鞭炮迎接,姜府上下好似燃起一把火,每个人都万分激动。侍从们为新娘梳妆打扮,穿霞披、戴凤冠,最后盖上大红方巾。一个小侍从打趣地笑道:“小姐真是有福分,日后可要多多提携妹妹们!”
但姜晴月心中却万分紧张,马有义多次以舅舅的身份去探访魏府,并且收买了一名侍从,制定好计划,提前选好了逃跑路线。想想今天将要发生的事,他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王金贵管家则负责监管张君生,等到午时便带着马车悄悄溜到南门接应,只要这样,便是隐姓埋名也安全了。
只有张君生不了解计划的全部,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和睦相处,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是有任务在身的。可为什么自己会被关起来呢?想来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吧……他如此想到。
魏翰林的迎亲队伍到了!唢呐声响划破天际,一片热闹喜庆的氛围扑面而来。曾氏及姜老爷纷纷出门迎接。因为身份缘故,“三请四请”之礼便一概从略。
“快点儿让新娘子出来啊!”一群看热闹的闲人笑着吆喝:“让兄弟扶着上轿哟!”
曾氏方才发觉,登上花轿须有哥哥或弟弟扶着上才成样子,如果连这都免去的话,未免会让人耻笑。于是不顾马有义反对,强行把张君生拽了出来,令其扶着新娘上轿。
“哎呀呀呀!这不是有现成的表弟吗,干嘛偏要锁屋里!”曾氏十分粗暴,用力握着张君生的手腕,疼的难以言表。到了门口,张君生实在忍不住,强行甩开曾氏,满脸不快地瞧着通红的手腕。
魏翰林本来倒十分随意,而当他无意间瞧见张君生的全貌时,心里不免一惊,整个身子都震了一下。
“这孩子……怎么这么眼熟,他的长相特别像一个人……”魏翰林思索了好一阵,终于发现,眼前这名男孩竟和张清梦十分相像,简直就是张清梦的缩小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魏翰林以为自己眼花,特意多瞧了几眼,没错!那轩昂的气质,修长的睫毛,尤其是那标志性的剑眉,简直和张清梦如出一辙!
魏翰林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兴致,眼仁不住地盯着这个男孩,终于他鼓起勇气,装作十分随意的问道:“这孩子看着很乖巧啊,他叫什么名字?”
一阵秋风吹过,吹散了微黄的柳叶,落在了男孩柔顺的头发上。男孩刚要开口,马有义就抢先说道:“犬子安小松,叫大人见笑了……”
“?”张君生奇怪地看向他,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改名了?
魏翰林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就是郑王苦寻的长子张君生,看来南锦一程注定是要无功而返。张君生倒也没有多想,心里只念着送姜姐姐上了花轿后,自己回去要美美的睡上一觉。于是,魏翰林成功迎来了属于表弟的新娘,又是一阵马鞭声,这条红色长龙翻滚一周,便顺着原路回去了。马有义、蓝姐、曾氏、姜老爷也一同随行赴宴。
张君生回到屋子后,迅速脱下鞋袜,如同小猫一样钻进被窝,只露一个小脑袋在外。
但他折腾了好一会儿,都难以进入梦乡。不知怎么,王金贵等人皆散去之后,就一直在收拾东西,物品碰撞推挤的声音,扰到他不胜其烦。张君生终于忍不住了,语调中带些睡意:“老爷爷你要干什么啊……”
“怎么又睡上了?”王金贵慌乱地掀开被子,急促地叫道:“快准备好行装,到了午时,一刻都不能耽搁,离开这里!”
张君生浑身感到一阵阴冷,想要试图将被子盖回来,但王金贵压死死的,无论怎么用力都是徒劳。好吧,这下彻底别想睡了。
“我都忘了,我是来做任务的……”张君生快速叠好被子,整理好自己的衣物,便悠哉哉地去喝茶了。王金贵也是哭笑不得:“真是个小孩子心,一点都不知道急!”
虽然这么说,但王金贵也是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到达小北的路程一定是重重艰险,生死难料。他根本不敢想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子怎么才能撑到小北。每每此时,王金贵都会有短暂的后悔,但很快又能恢复过来:“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用了,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拼了命,也要护送小姐周全,以报答大老爷救命之恩。”
南锦县的街道在经过红龙摇曳后,全然没有了先前的热闹气氛。无数的闲人都已去到魏府,显得尤为冷清。王金贵叼着旱烟坐在门口,葡萄粒儿一样的小眼睛泛着光,望着眼前安置好的马车,心里一阵说不出的苦涩:“没想到,老爷的后人会有这等凄惨下场,好人没好报啊……”
张君生也换上崭新的蓝色布衣,浑身上下而弥漫着檀木香气,有着一种独特的风韵。他已收拾好行装,学着王金贵的模样叼着一根木筷,懒散的坐在一旁,闲眺冷清的街道。
“老爷爷,离开这里之后,你们要怎么办呢?”张君生稚嫩的童声传出。
王金贵吐了口烟,摸着他的头无奈地说道:“我要带小姐去小北城,大夫人的娘家就在那里。”
“可是……那个城市离这里远吗?”
“远啊,他在帝国的最北部。”
“只有你们两个人,会安全吗?”
这话就像锋利的剑,直插王金贵的心,他所顾虑的正是这件事情,虽说保护小姐万死不辞,但浑身这把老骨头又能做些什么?他也不敢去想,只是凝皱眉头,猛吸几口烟。
张君生将筷子拿下,天真的脸上绽放笑容:“老爷爷,加入我们商队如何?蓝姐、马叔和我都是很厉害的!我们会保护好姐姐和您!”说着站起身来激昂地拍胸脯,但下一秒就狂咳不止,显得无比尴尬。
“加入你们吗……”王金贵陷入一阵沉思。
张君生坐在门庭前,沐浴清晨的风,闲看凋零秋叶归入坤灵,天边绵云朵朵翻滚,湛蓝的天空好似少年的梦想,清澈无瑕。
临近午时,王金贵又一次检查着马车,他擦去额头的汗,这一天他等待太久了!他恨不得时间再向前快拨!等等……真的快了?王金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拼命的揉,没错!绝对没错!
马有义他们提前回来了!
只见那辆马车上只有马有义和蓝姐二人,脸上挂着沮丧,见了王金贵,更是连连叹息。
“怎么样了?”王金贵哆嗦着树皮一样的手,询问小姐的下落。
马有义强装镇定:“事情砸了,婚礼甚至都没有办成,那个叫魏归状的家伙说些疯言疯语,魏家无奈之下强行把他们二人‘关’进洞房,我们甚至都没有行动……”
一声闷雷回荡在脑海,王金贵结巴着嘴,瘫倒在土地上,难道?假戏真做了!
张君生悄悄走过来,傻傻地看着三人:“姜姐姐呢?”
马有义没有理会他,回过头来对着瘫在地上的老人道:“老先生,我们没能帮到您非常抱歉,多谢这几日来的款待。至于费用也不需要了,我们今天就离开这……”
寒风侵袭着冷清的街道,零星路人哆嗦不已。王金贵的心更是哇凉一片,两行老泪不经意间流了下来:“是我害了小姐……我早就应该带他跑掉的……我……”
“兴许这就是那丫头的命数吧。”马有义事不关己地牵过马车:“对了,你家老爷和夫人住在那里,大概明天能回来,替我向他们问声好。”蓝姐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强顶一下剑鞘,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张君生难以置信:“要去哪里?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
“任务失败了,剩下的就不归我们管了。”马有义语调异常冷淡。
“可是,姜姐姐还没有救出来……”
“我说了!”马有义打断他的话:“已经救不出来了,况且也没有什么价值,倒不如早早离开。”
张君生不能理解,既然答应别人的请求,就应该一帮到底,这种半途而废的行为使他感到羞耻,马叔冷淡的语调更是让他难以适应,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君生,快上马车。”马有义伸出手想要将他牵过来,但张君生却向后退了一步,紧皱着眉头,瞳孔里放出怀疑的目光。
马有义见他的样子有些奇怪,正当他疑惑的时候。张君生的眼神却坚毅起来:“我才不要跑,我要一个人去把姜姐姐救出来……”
“别犯傻了。”马有义拍拍他的肩膀:“豪言壮语谁都会说,但到了行动的时候就会知道现实的艰难。”
张君生推开他的手,拼命地朝着迎亲回去的路奔跑,他不能理解马有义,他也不能理解所有人。只是埋着头奔跑,哪怕他不知前面的方向。马有义想追上去,但蓝姐在一旁拦下了他,二人低语了一会,再朝那个方向望去,只剩下被风吹散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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