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汉朝二十零六代,灵帝接位天下乱,杀的杀来篡的篡,年年都在征凶叛。灵帝登基十二岁,满朝文武奸雄辈,二十二年董卓废。献帝却把灵帝换,天下诸侯征又叛,孙坚夺玉玺,天下英雄散,王允定计献貂蝉,董卓才方死,李催郭汜又作乱,长安四寇方才灭,奸雄曹操旁边站,皇帝抡得轮流转,许田射鹿令人叹,杀皇后,斩伏完,把个女儿不上算,三十三年曹丕篡,可怜献帝天下断。
伏击冯旅长的计策从酝酿阶段起就被称作唤狗吃屎。
天门口家家户户都爱养狗,在看家护院之外,还有一样别处所没有的方便之处。生下来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后,肚子一发胀,便捋出屁股往地上蹲。这时候大人就会高声呼唤自家的狗,万一旁边没有大人,那些蹲在地上不到两尺高的孩子自己也会乱叫几声。天门口的狗都能听明白,一只只箭也似的跑过来守在一旁,屙在地上的也舔,粘在屁股上的也舔。等到孩子们从地上站起来,除了狗肚子里,到处都已干净了,用不着大人额外操心。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杭九枫觉得,不要说穷人们用瓦块和篾片,就是富人所用的草纸也比不了温软的狗舌头。这个计策是董重里想出来的,因此大家都说,冯旅长屎没吃着,险些被董重里一屁股坐死。
独立大队火力空前强大的这段时间里,其势态反而不好。
最早意识到独立大队要出问题的人是常天亮。
秋天一来黄昏就特别长,有一阵,太阳刚一挨着西边山头,常天亮就开始发烧,症状来得非常快,只需三句话的时间,周周正正的模样就变了,脸也红,眼睛也红,嘴里发出咕哝声,谁也听不清楚。不出声时,常天亮就用双手紧紧捂着超乎常人的耳朵,像是有他不想听到的声音。第一次发烧时,梅外婆一直守在面前,临近半夜,几颗豆大的汗珠出现在常天亮的额头上,转眼之间,凉津津的汗水就湿透全身。下半夜公鸡一叫,常天亮叫了一声口渴,爬起来喝了一大碗水,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倒头睡去。闹了两次,梅外婆放下心来说没事,这是年轻人身体发育的信号,经过这样的发育,常天亮就会真正成人,就该张罗婚事了。
经过几天的煎熬,常天亮终于说出事情真相。不管是对雪柠、对梅外婆,还是对常娘娘,他都说自己看见一大群波斯猫正绕着天门口哭来哭去。那些波斯猫眼睛不是圆的,耳朵不是尖的,鼻子不是软的,嘴巴也不是梅花形的,分明长着人脸,看上去有些眼熟,很像一些参加了独立大队的人。有一种情景,常天亮只和常娘娘说过,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却是只字不提。在瞎眼睛的常天亮看见的人脸波斯猫中,就有常守义。独立大队同**军或者自卫队打仗时,常娘娘很少担心,她并不是那种因各种缘故而盼望丈夫早死的女人,她太了解常守义了,他一旦知道大祸临头,立即会想出百般花样开脱自己。因为常天亮见到鬼魂了,常娘娘才替丈夫着急起来,依照多少年来的经验,在似梦非梦中见到的东西,特别是生死灾难,很快就会得到应验。
没事时,常娘娘有意在下街走来走去,一有机会她就悄悄溜进那些有人被马鹞子杀了的人家,委婉地问他们有没有办法捎信给常守义,自己有要紧的事要对他说。三天之后,正好是常天亮的生日。常娘娘将雪家的事安排妥当后,带着雪柠送给常天亮的一套衣服,还有自己亲手做的一双布鞋,回家陪常天亮住过夜。常天亮一如既往地坐在门口。“他回来了,在屋里转了半天,听到你的脚步声他才走。”常娘娘当然明白儿子所指的是谁。屋里空空的,她轻轻地将常天亮数落几句,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莫这样疑神疑鬼的。常天亮不和她争,时间一到便独自睡去。常娘娘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久。“他又回来了!”猛听到睡在外屋常天亮这样说,常娘娘身上耸起许多鸡皮疙瘩。后门门闩应声动了几下,隔了一阵,门闩又动了几下。第三次再动时,门闩终于滑落了,常守义像影子一样闪进来,一把搂住常娘娘不让她出声。常守义在外面走热了,身上暖烘烘的。冷汗还没出完的常娘娘,突然觉得有了依靠一样,心里一动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很多年没有挨过的男人紧紧抱住。专程回来探听消息的常守义没有将常天亮的预感放在心里,尽管常娘娘将常天亮亲眼看见之说纠正为亲耳听见,常守义还是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在一阵高亢的喘息之后,他翻身起床寻着来路走了。
自从传出常天亮的鬼话,独立大队的问题就多起来。
造成这些问题的因素可以分成外部和内部两种。在外部,因为隔着一个罗田县,**军对反国民**的工农红军主力及其根据地的围剿,对天门口这边的独立大队没有太大影响。打完冯旅长的埋伏,缴了十几支德国造***,马鹞子再也不敢动不动就带着自卫队,追得他们闻风三十里。独立大队也从一夜要挪三个睡觉的地方,变成两天三天才换一个驻地。丝丝和线线生孩子时,杭天甲还能让人从天堂带信到天门口,因为担心枪炮声会吓着产妇,独立大队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上门挑战。
造成形势不好的外部原因是交通员带来的。独立大队没有打冯旅长的埋伏之前,傅朗西向上级要求过多次,希望能从工农红军主力部队的众多战利品中匀一些武器弹药给独立大队。得到的答复总是要求他们通过自身的奋斗寻求发展。交通员带来由大别山区苏维埃运动*****亲自发布的命令,因为签在最后的那个姓名很陌生,这道命令显得过于严肃。陌生人被人称为张主席,他命令:独立大队的主要战斗人员应立即带上所有精良武器,由杭天甲指挥,往河南、湖北和安徽三省交界处运动,伺机会合,编入工农红军主力序列。其余的人,仍旧保留独立大队番号,继续由傅朗西、董重里和常守义领导,留守原地,发展以天门口为中心的游击区。签署命令的张主席还要求留下来的傅朗西,继续带领有觉悟的民众,通过艰苦奋斗,将天门口一带的苏维埃事业发展得更加兴旺。为了此事,被命令留下来的人个个不高兴,被上级点名要走的杭天甲也没有露过一丝笑容。
“好好的一只南瓜被一劈两半,要不了几天就会烂成一泡臭水。有种的找冯旅长要枪去。若让老子领导上万人的主力,连冯旅长我都不会理,要找就找蒋委员长,弄些飞机大炮回来才算真本事!”杭天甲不高兴时敢说一切想说的话。
在内部,对独立大队产生很大影响的事情是傅朗西的身体变糟了。董重里、常守义和杭天甲都认为,傅朗西这次肺病复发,原因是麦香来独立大队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多。杭九枫更是直言相劝,傅朗西不能与他相比,他的身子比狗身子还好,就算日夜与阿彩和丝丝亲密也吃得消。傅朗西不行,肺病是火病,本来就比常人更喜欢水一样的女人,加上麦香已经嫁过一次,伺候男人的本领比一辈子没有换过男人的女人高明。干柴烈火在一起,身上的油经不起几回熬,就会烧干,剩下一把骨头。董重里曾经说起,冯旅长的军医队从没断过盘尼西林,可以利用冯旅长的父亲,再设一个骗药的圈套。独立大队的核心人员围绕董重里的想法做了几天文章,还是没有想出再骗一次冯旅长的办法来。
傅朗西的肺病成了独立大队的心病。
四五
二百多号人躲在天堂过年,忽然得到情报,包括保安旅在内的几支**军,在没有受到攻击的情况下,自行退回黄州一带。
令独立大队全体人员咬牙切齿的交通员再次出现了。他带来的消息非常具体:第一军在六安附近连续打了两仗,消灭了**军的四个半团,对苏维埃地区的第一次围剿被完全粉碎。随后,第一军与第十五军在商南会合,新编为工农红军第四军。跟在大好消息后面的命令,还是由张主席签署的,名字虽然熟悉了,内容却让人更加心寒:新成立的湖北、河南、安徽三省共产党特区委员会明确指示,独立大队除留下少量枪支和人员,其余身体强壮的战斗人员,火速携带前次从冯旅长那里缴获的各式精良武器,向北出发,与新成立的第四军主力会合。傅朗西特意与交通员聊过几次,了解到这位新来的张主席,从设在莫斯科的共产国际回来不久,便被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派到大别山区。张主席在莫斯科时,曾经见到过布尔什维克的天才领袖列宁。因为有这段其他共产党中央委员都没有的经历,张主席一到大别山,就希望别人像尊敬列宁一样尊敬他。他那挂在脸上的笑容里,仿佛含着一些难以言表的东西。在正式和非正式的言谈中,张主席经常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想使大别山区的武装割据运动尽快超过江西、湖南交界处的所谓中央红区的想法。
安置好交通员,傅朗西将董重里他们叫到自己屋里。只有董重里为张主席的决定叫好。董重里坚守着自己的主张,闹暴动,抓枪杆子,就是为了苏维埃事业越来越兴旺,独立大队眼下的样子,不要说打不过冯旅长的大部队,就连对付钉子一样钉在眼睛里的自卫队也没有一个有效的办法,这样游击下去,再过五十年,也难实现理想。
董重里将想到的话全说完,傅朗西才点名叫常守义说一说。常守义不说革命胜利等大道理,一开口就说实际的事。往日动员穷人参加独立大队时就说好了,有朝一日让他们在天门口过一种受人羡慕、受人尊敬的好日子,从没说过要他们跑到千里之外去打仗。独立大队打仗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消灭马鹞子和自卫队。常守义越说火气越足,下这种命令的人一定被**军围剿怕了,所以才觉得身边的人越多越好。说穿了,是他们没能耐,所以,不要说是张主席下命令,往后若有赵主席、钱主席、孙主席和李主席下同样的命令,也是不能听的!否则,莫说马鹞子的自卫队,就连帮富人看家护院的打手也会更加嚣张。常守义还说,杭天甲和杭九枫也是不愿意去的,不是他们不喜欢工农红军主力的运动战,一天一夜不睡觉,走上两百多里路,马上投入战斗,这都没什么。可是,他们离开了天门口,阿彩怎么办?丝丝怎么办?杭家惨遭灭门的仇恨由谁来报?常守义态度刁蛮地表示,任何人都不能将独立大队调离天门口,而他自己,哪怕死了也会转世托生变成一棵树,长在天堂上,望着山下的一举一动。
不等傅朗西点名,杭天甲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昔日封建王朝大军进京勤王,原因是皇帝怕死,怕别人取了自己的江山。张主席派交通员来调独立大队北上,恐怕是因为初来乍到,看到四处都是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军,担心个人安危,才发出这种不顾地方群众死活的命令。
所有人都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后,傅朗西才批评常守义和杭天甲,说他们时至今日还不清楚革命成功的关键不在于个人和地方,而在于组织与全局。傅朗西不许别人再说话,他独断地决定,先找一个靠得住的地方,自己留下养病,其余的人全部跟上交通员走。
风高月黑的时候,傅朗西亲自宣布了那个异乎寻常的决定:拂晓之前,独立大队向天门口发动一次佯攻,有战果更好,没有战果,只要将马鹞子的自卫队全部赶进小教堂里,也是胜利。独立大队开始往山下运动,傅朗西站在路口摆出一副给大家送行的样子。等到大队人马走远了,他才扔下一向出行必坐的黑布抬椅,在返回来接应的杭九枫和董重里的照应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大队人马后面。
天门口的公鸡叫完第三遍,杭天甲瞄准小教堂顶上放哨的人影果断地打响第一枪。占着小教堂的自卫队仗着一挺机枪和一支***,与既有夜幕之机可乘、又有新缴获的十几支***可使的独立大队打了个平手。独立大队的人只有缴来的那点子弹,舍不得一下子打光。打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一声声喊着要马鹞子开门投降,到时候保证会留一个全尸,交给线线。马鹞子不多说话,哪里有声音,就让机枪往哪里扫。
天快亮时,喊话的人变成了杭天甲,他质问马鹞子为何将杭家的骨肉藏进小教堂,若是还没苕透顶,赶紧将一镇送出来,否则就要放火烧房子。马鹞子让哇哇大哭的一镇在窗口上露了露脸。
“要烧你就烧吧,我们父子都在这里!”
“一镇的老子在这儿!马鹞子你是他的一个屁!”
“等到一镇开口说话了,你就明白谁是老子谁是屁!”
杭天甲真的弄来许多稻草,烧起铺天盖地的烟。趁着烟雾弥漫,傅朗西一行悄悄地摸进紫阳阁。将傅朗西放在雪家养病的计划,只有几个人知道。
枪一响,梅外婆就将雪柠搂在怀里。傅朗西进来时,雪柠只是换了一种姿势,仍旧守在梅外婆身边。按照事先商定,先由董重里说点客套软话,再由杭九枫将利害关系声明。董重里在雪家住过,他很怀念那段日子,并对因此给雪家带来的伤害深表歉意,哪天独立大队回来而且不走了,一定会很好地报答。董重里相信,梅外婆先前能留自己住在家里,后来又救了丝丝和线线所生的孩子,肯定也能够保证傅朗西的安全,治好傅朗西的病。董重里一边说话,一边往门外看,以为杨桃在那里站着。随后,杭九枫说,这一年来的斗争实践,让他明白,千道理万道理,只有保住人头和保不住人头才是最大的道理,从今日起,傅朗西就是雪家的命根子,傅朗西不出问题,雪家也就安全,若是傅朗西身上的毫毛少了,雪家就会有人要掉皮,如此类推,不用细说。到最后,杭九枫还用上了董重里说书时的文词儿,天下男人都一样,莫看平时怜香惜玉,真要辣手摧花,哪怕要用太阳做斧头,月亮当弯刀,也不会有人犹豫。杭九枫没能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梅外婆一挥手就将他的话驱散了。
梅外婆对雪柠说:“你是雪家人,这事由你做主。”
雪柠指了一下傅朗西:“让他留下,别人都可以走了。”
董重里憋得满脸通红,心里有话想说又没说出来。
梅外婆说:“董先生放心,傅先生就住在白雀园里。阿彩走后,院门一直上着锁,没人进去过。傅先生在里面住着,外面的锁照旧不去。雪大爹生前留下不少书,等傅先生看完这些书,身上病估计也该好了。至于日常起居,我们会让杨桃来招呼,以她和董先生的关系,肯定不会走漏风声的!”
傅朗西说:“既然这样,就让杨桃来和董先生见一面。”
杨桃来后,董重里脸色更红了。杨桃痴望着董重里,嘴里对梅外婆和傅朗西说的话,完全不是心里所想。如果董重里和杨桃没有见面,也没有说上一句话,两个人的心情可能会好些。董重里对杨桃说:“你瘦了!”杨桃想也没想就回答:“你也瘦了!”寥寥数语,让杨桃在董重里离去时,哭成了泪人。董重里也伤心得好久说不出话来,半痴半呆地,攥着杨桃塞在手心里的一块手帕,直到跟着队伍撤过西河,才想起来打开看看。
小街上的烟雾还没散尽,撤过西河的独立大队没有马上回到莽莽苍苍的天堂。站在独木桥头清点人数的董重里,担心有人趁机回家看看,没有赶上队伍,数到最后才发现交通员失踪了。他让队伍停下来,重新清点后,还是没有见到交通员。为了保持与张主席的联系,替代傅朗西的董重里一声令下,独立大队在天亮时分再次杀入天门口。不明底细的马鹞子,连忙带着正沿小街搜索的自卫队士兵退回小教堂。董重里一点周折也没费,就找到了已经死去的交通员。他趴在杭家废墟中,后脑勺上有只圆圆的枪眼。
杭九枫不肯抬那已经僵硬的尸体,在他看来,交通员毫无疑义是个逃兵,只有当逃兵的人才会将后脑勺朝向对手的枪口。一旁的杭天甲没听完就发起火来,斥责杭九枫是在胡言乱语,马鹞子的人躲在小教堂里不敢出来,这样的时候用得着当逃兵吗?杭天甲肯定交通员是个了不起的孤胆英雄,独立大队成立以来,所有上级的消息都是他来传达的,一次事也没误过。
人生如灯,不管东风、西风、南风、北风,都能让它熄灭。在杭天甲的命令下,杭九枫背起交通员的尸体,一溜烟地跑到西河右岸,挖了一个坑,草草埋葬起来。堆完最后一抔黄土,杭九枫才问杭天甲有没有注意,交通员后脑勺上弹孔是手枪打的。从小教堂到杭家废墟,自卫队的子弹要想击中交通员,除非它会拐弯抹角。既然这事与自卫队无关,事情就不好往下说了。交通员死的地方并不开阔,如果是步枪,一枪打上去,会有前后两个窟窿,像这样只打出一个窟窿的惟有手枪。杭九枫进一步扳着手指掐算,独立大队有四支手枪,傅朗西和董重里一直没露面,剩下的就只有杭天甲和常守义了。
杭九枫说话时,没有注意到董重里就在身后站着。
独立大队刚刚撤回天堂,董重里就主持开了一个会。在会上,常守义说:“我是有明话从不暗说的人。回头我还要对傅政委这样说。交通员的死看上去是一个损失,但对于独立大队,绝对是一件大好事。”
杭天甲也说:“上级命令我带人跟着交通员走。今日交通员死了,若是我也死了,独立大队不就可以继续留在天堂吗!”
脸色铁青的杭天甲继续说:“家仇没报,我不会死。我可以受伤,不能走路。”
说话之间,杭天甲已经拔出手枪,对着自己的大腿扣了一下扳机。枪响之际,杭天甲下身猛地向上飞腾一下,险些踢着坐在对面的董重里。没有挨枪的那只脚在前,挨了枪的那只脚在后,将火塘上的吊罐踢落进火塘里,溅起来的火星险些将旁边的柴草引燃。子弹击穿了杭天甲的大腿,上下都有窟窿。董重里很生气,又没有别的办法。当了卫生员的麦香进屋,将杭天甲的一条裤腿脱下来,用盐水洗了洗伤口表面,刚要包扎,杭天甲拦住她,伸手要过一根筷子,缠上一根用盐水泡过的布条,塞进枪眼里,若无其事地来回拖了几下。
会议继续开下去。既然傅朗西将独立大队的事全都托给了董重里,允许董重里可以结合上级命令相机行事,董重里就是说一不二的人物。经过刚才的刺激,董重里突然变迟疑了。交通员已死,杭天甲伤了,自己若是真的带着独立大队的全部精锐离开天堂,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两手空空。一想到向北行军路上,数不清的陌生山谷河流背后都有可能埋伏着装备精良的**军,董重里的意志就动摇起来。又想到马鹞子完全有可能趁机将独立大队的游击区翻个底朝天,拼死拼活积累起来的革命本钱都丢失殆尽,董重里就觉得连头皮都在发麻。
犹豫当中的董重里随手拿了一只筷子,往吊罐里插了几下,翻出一块腊肉看了看。“可以吃了吧!”他说这话时,心里已有向大家求和的意思。常守义伸手抓过筷子上的腊肉,猛嚼一阵,快要吞完了才点了点头。董重里拿过早就备好的几只碗,盛了一碗递给杭天甲,第二碗递给常守义。
第三碗盛好了,杭九枫却不接:“这一碗应该给麦香。”
董重里还以为他是惦记阿彩不好明说:“也给阿彩一碗。”
杭九枫摇摇头:“我们记着麦香,就是记着不在身边的傅政委!”
杭九枫的话让董重里由衷地问:“你说说,革命感情与革命道理,哪一点更重要?”
杭九枫想也不想就回答:“当然是感情更重要!没有感情,谁会跟着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出生入死呀!”
一时间,火塘边除了吃肉喝汤声,再也没有别的动静。董重里一直在盯着杭天甲头上的汗珠看。那些汗珠比平常大一倍还不止,不管是就近掉进碗里,还是掉入更远的火塘里,都能听到那畅快的声响。
杭天甲像是忘了上级命令带来的不快:“再吃上十碗肉,老子就可以打仗了!”
趁着大家高兴,董重里咬着牙宣布了内心刚刚做出的决定:独立大队暂时留在天堂一带活动,让阿彩带上他的亲笔信,往北去找上级组织,请求下一步的行动指示。董重里随即写了一封给张主席的汇报信,着重解释交通员之死。在说明交通员头部中弹时,董重里用意外二字给其死因的解释留下了余地。只有常守义表示反对,在他看来意外二字分明是画蛇添足。会议为此拖延到半夜时,常守义竟然掏出手枪,使劲地往桌上一拍。董重里当然不怕他,也将手枪掏出来同样拍了一下。常守义再拍,董重里也跟着再拍。拍到第三次,常守义的手枪走火了,射出一颗子弹,正好击中桌上的茶壶,溅出来的水碰到哪块肉,哪里就觉得生痛。
董重里心软了:“你的枪太老了,我不会误会你。”
常守义也软下来:“说意外,意外就来了。”
当着常守义的面,董重里将信中意外二字做了修改。
睡到三更,董重里又爬起来,以个人名义,另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将自己对常守义的怀疑表达得更加完整和彻底。
阿彩走的时候,天堂到处是没融化的雪和冰,人人脚上都缠着防滑的草绳。阿彩脱下军装,换上好久没穿的女子装束,再配上那块花一样的包头巾,顿时让黄叶枯枝的林木焕发出早来的春意。跟在后面送行的董重里被阿彩细瓷净瓶一样的腰身迷住了,不知不觉中多走了两里山路,还同也为阿彩送行的杭九枫谈了几句女人。董重里盼着苏维埃事业能够在三五年内取得胜利,自己也好日日夜夜同杨桃在一起了。杭九枫劝董重里,天下男女都一样,一旦尝到脱光衣服睡在一起的滋味,就会相互想到死,与其这样,不如学阿彩和麦香,也让杨桃到独立大队来。只有这样才能在打仗和女人之间,做到两不耽误。没有女人在身边,打的胜仗再多,也像是在喝白开水。董重里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杨桃跟着自己今日钻山洞,明日睡柴棚,后日冒着大雨像棵大树站一整夜。
“阿彩和麦香是让人逼上梁山,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杨桃不一样,她的身份还没暴露。”
四六
由于交通员不同寻常的死,还没到碰头时间,董重里就抓住仍在打更的段三国,让段三国趁着夜幕将自己带到雪家。段三国十分配合,一个字也不多问。这时候的董重里已经完全判断清楚,交通员是常守义杀害的,只要傅朗西同意,回去后他就设立一个军事法庭,对常守义进行审判。傅朗西当即问他是不是已将此事向张主席作了汇报。董重里没有再隐瞒,他觉得这样做是必要的。傅朗西不停地摇头,董重里这样做的后果如何,用不了多久就会显示出来。傅朗西希望一切如董重里所想像的,借此机会让革命队伍变得更加纯净。然而!然而!然而!傅朗西一连说了三次,还是没有说出心中所思所想。眼看着要分手了,傅朗西才像突然记起往事一样,从张主席离开共产国际来到大别山区,说到自己早年见到的那个受共产国际委派来到武汉绰号叫乌拉的俄国人。这些年,乌拉的同乡们越来越崇尚列宁思想,喜欢从肉体上彻底消灭潜在的对手,像乌拉这种托洛茨基的拥护者,回到莫斯科后肯定难逃一死。按照傅朗西的估计,有着共产国际背景的张主席,完全有可能将正在席卷俄罗斯、乌克兰和高加索地区的肃反运动带回来。
对傅朗西的担心,董重里没有往深处想。
董重里太愉快了。他又能与杨桃在一起,重新品尝好久以来一直盼望的床笫之欢。临分手时,杨桃恋恋不舍地说,若是有一天董重里不再过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哪怕还像往日那样,摆上鼓架,夜夜说书,她也会幸福得要死。董重里也随口说,早一年杨桃像今日这样迷人,他就不会有别的想法了。
有两次,董重里似乎意识到傅朗西可能想借梅外婆也认识的俄国人乌拉暗示什么,但他还是不想深究。如果在革命的背景下,还有许多阴谋发生,他觉得,那就太不可思议和不可想像了。
每到接头时间,傅朗西都会写一封或长或短的信。在信中,他从不提自己吃什么药,只说梅外婆的做法不无道理,能想出没有盘尼西林的招数治病已经很不错了。每一次,董重里和常守义都要反复研究傅朗西所写的每一个字,从中了解傅朗西对独立大队的指示。斗争越来越残酷,领导着近两百人的独立大队,董重里甚感力不从心。遗憾的是,傅朗西从来不写这方面的内容,偶尔写些与它期盼的东西沾亲带故的话,也无非是勉励大家,研究斗争艺术,发挥英勇精神,只要做好这两点,独立大队就会所向无敌。
正月底,下了一场小雪。西河左右两岸的群山白了半截。从山下传来的消息让董重里他们兴奋不已:工农红军教导第二师突然挥师南下,一举攻下本县县城,不算打死的,光是**军新编第五旅的俘虏就抓了一千八百多人,缴枪两千多支,外加一门迫击炮。迫使马鹞子带着自卫队尽数撤出了天门口,具体去向不明。
这一次,傅朗西罕见地将自己的意思格外清楚地写给了董重里:独立大队所有战斗人员切切不要被工农红军主力的胜利冲昏头脑,不要轻易暴露有限的实力。眼前的胜仗打得越多,接下来对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的封锁与围剿就会越严酷。往后的斗争肯定更加艰苦,给养补充会越来越困难,人员死伤会越来越多,出现逃兵与叛徒将是不可避免的,大部分穷人也会在革命事业处于低潮时采取观望姿态,不支持,不掩护,不通风,不报信。只有早做准备才能保证到时候不会气息奄奄,不管做什么事情,实力才是最终的决定因素。信的开头和结尾各有一行引人注目的字:此信内容不要吐露给任何人,阅后立即烧毁。为了引起董重里的注意,傅朗西特意在这两句话下面画了粗直与弯曲两道黑线。
董重里无法理解傅朗西的指示。独立大队被迅速分成一大一小两部分,大部分人由常守义和伤好得差不多了的杭天甲带领,往县城一带运动,借助工农红军主力部队的影响尽量多地补充军需给养。小部分由董重里带领,直取天门口。眼下正是壮大独立大队实力的大好时机,一定不要错过。董重里对这一点坚信不疑。
董重里刚刚在天门口站稳脚跟,工农红军教导第二师已经出现在下街口。独立大队的人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工农红军,高兴得就像革命彻底成功了。董重里有些不能把握,他让麦香去请傅朗西出来,主持天门口民众欢迎工农红军主力部队大会。麦香在雪家喝了一杯香茶,说起傅朗西,梅外婆和雪柠异口同声地表示从未见过。麦香空手回来,问董重里刚才有否说错话,傅朗西不是回武汉治病去了吗?董重里觉得蹊跷,将麦香对付过去后,连忙一个人去了。
傅朗西还在白雀园里,人长得白胖了,脾气也火爆许多。见了面,也不说董重里带人四处游击有多辛苦,劈头盖脸地批评董重里对形势的严酷性预计不足,工农红军主力部队是不会在这儿久呆的,这块天地还得靠独立大队自己来争夺,这就像下象棋,不会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只能下野棋,想闯天下是不行的。傅朗西估计,这会儿冯旅长的部队已经悄悄地跟了上来,说不定就埋伏在县城与天门口之间的某个地方,等候发起攻击的最佳时机。董重里着急起来,如果傅朗西的估计没错,独立大队就危险了。对此傅朗西没有过多担心,有常守义和杭天甲在,冯旅长很难占到便宜,何况冯旅长眼睛里盯的是工农红军主力。
经过开导的董重里二话没说就去通报敌情。原打算在天门口歇一天的教导第二师闻风而动。军号一响,大队人马便撤出十里之外。
麦香再次去了紫阳阁。秋收时托雪柠帮忙收获的账,上次一回来没有顾得上算。虽然收成都被马鹞子拿走了,雪柠还是按照正常收成付钱给她,账算得很细,费了不少时间。梅外婆过一阵就来催一次,要麦香快些归队。麦香一肚子高兴话要对雪柠说,坐在那里不想动。梅外婆不得不告诫麦香,她再不走,就对不起天底下最心疼她的那个男人。麦香从这没有来由的话里听出不同寻常的内容,一边痛痛快快地抹了一把眼泪,一边抽身往外走。
小街上突然冷清下来。不知何时,西河上的独木桥被人拆毁了。董重里也不多想,连鞋都没脱就带头跳进水里往右岸冲去。走在最后的人刚刚跑到右岸的沙滩上,马鹞子的机枪就在左岸响起来。与此同时,从下游传来了只有**军发起进攻时才会有的激烈枪声。
一九三一年二月的最后几天,天天都在印证傅朗西的英明。因为这英明,谁都敢说,常天亮有关鬼魂的所见所闻,完全是黑狗放的臭屁。冯旅长亲自带着一个团,外加三个重机枪连,沿着工农红军教导第二师走过的线路,追击到天门口。途中被常守义和杭天甲带领的独立大队阻击了半天。刚交火时,两边的人都误会了。杭天甲以为遇上了溃兵,情急之中的冯旅长却以为是与工农红军主力接上火了。一方发力猛打,一方小心应对。所幸杭天甲首先发现了对方的实力,抢先一步撤出战场。等到冯旅长弄清楚,胆敢从山下往山上进攻的竟然是总在天门口周围打转的独立大队,他爆发出来的雷霆万钧的火力,也只能倾泻在趁乱扔下的破草鞋上。傅朗西的预见,救了天门口众多穷人的性命。穷人们以为来了这么多反国民**的工农红军,傅朗西他们一向宣传的红区事业与好日子肯定要兴旺几年,没想到这愿望比做梦的时间还短。在前后只有一顿饭的时间里,穷人们什么也做不了,连在墙上写几个字,贴两条标语都来不及。马鹞子提着枪在镇内镇外转了三圈,也没找到杀人的借口。县城的人却没有这样幸运,那些因为高兴而自我暴露的人,全被冯旅长杀了,三天之内被砍头枪毙的有近千人,被活埋的还有一百多人。春天来后,县城四周的野狗长得一只比一只肥,稍不留意就会被认作小牛。
躲在天堂的董重里心有余悸地琢磨着傅朗西的最新来信。傅朗西在信中反复夸奖常守义和杭天甲,以区区二百人,对抗数千精锐的**军,竟然没有一个受伤的,可见其审时度势能力相当不凡。傅朗西的批评也很入骨,毕竟这样的事情就像孔明演空城计,只是大败中的小胜,既不足为训,当然下不为例。这样的信每每使常守义激动不已,见人就说自己对傅朗西佩服得五体投地。哪天傅朗西病好了,重新统率独立大队时,自己一定要正正规规地给他磕三个响头。董重里也觉得傅朗西看事的眼光有如利剑,能够入木三分。
天气转暖得很快,脱下棉衣没几天,马上就穿上了单衣。
阿彩一直没有消息。有新交通员来过几次,但都是路过,嘴巴像铁打的,什么口风也听不到。好不容易盼来一个肯开口的,也只是奉命传达,从莫斯科回来的张主席,将先前的共产党特区委员会改成中央分局和革命委员会。张主席虽然是读书人,脾气却很大,命令既出,便由不得别人还嘴,一些没有摸准情况的人已经吃了张主席的亏,不到一个月,被撤职和贬职的人就有好几十个。在这种消息的背景下,董重里重提旧事,独立大队没有按照命令北去会合,还不明不白死了一名交通员,这都是纪律所不能容许的。常守义还是不信邪,他问董重里,难道新来的张主席长着带钩的卵子?就算真的长了带钩的卵子,也只会让女人害怕。董重里不爱说这样的闲话。在得到傅朗西的同意后,董重里派出两支各二十人的分队,由常守义和杭天甲分别带领,一支向东北,一支向西北,试探着与张主席取得联系。一齐出发的两支队伍,回来的时间也差不多。向东北的常守义在燕子河一带找到新设立的地下交通站,并被告知张主席不喜欢工农红军像流寇一样,打了跑,跑了打,各地的红色武装马上就会接到新的任务。向西北的杭天甲,三天打了三场遭遇战,人枪都在,就是子弹消耗光了,只好往回撤。
四七
随着夏季季风的到来,县城第四次被攻克。
从河南新集运动过来的工农红军第四军空前强大,转眼之间就将守城的国民**军第一百六十九旅的一个团消灭得干干净净。前几次破城后屡屡寻机逃脱的黄县长终于活到了头。独立大队晚到一步,董重里带着人从北门进城,还没来得及将“任何深仇大恨必须经过苏维埃法庭的审判才能进行报复”的布告贴上墙,城内众多家仇未报的人,就将被活捉的黄县长五花大绑,插上斩标,推出南城门,乱枪打死了。董重里他们正在忙于建立新秩序,张主席突然来了一道命令:后几个月,第四军必须东出安徽潜山、太湖两县,进占安庆,威逼南京。张主席的命令说得清清楚楚,在此战略行动之中,绝对不允许有任何隔岸观火的人和事。第四军的军事将领,最终没有完全听从张主席的命令。列席会议的董重里听到有人在会上议论,张主席很像少年得志盛气凌人的周瑜,初来乍到,若是属下主要军官都不听他的命令,只怕会生出是非之事。长于军事而疏于政治的徐军长,却喜欢听属下十二师许师长的话:“张主席有我年轻吗?张主席十八岁时当了师长吗?张主席有过率领不足千人的队伍把上万人的**军打得落花流水的经历吗?张主席是从共产国际和斯大林身边来的,我的气量就已经很大了,张主席的气量一定更大!”这种道理不多却深藏感情的话迅速影响了徐军长,第四军从县城一带出发后,不再向东,而是向南攻克浠水县,回头向北又破了罗田县的城防,接下来出人意料地再次转身向南攻占广济县城。这中间打得最精彩的一仗是在紧靠长江的蕲春县漕河镇,一夜之间就将**军新编第八旅连汤带水吃了个精光。第四军改变计划后,独立大队在县城里逍遥了一个月,直到张主席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逼着第四军回撤到本县县城南边的鸡鸣河一带,独立大队才又忙碌起来。在鸡鸣河,第四军的指挥员们还想说服张主席,不要急着催他们北返,也不要放弃刚刚武装割据成功的大片地区。哪想到张主席怀疑他们是不是搞阴谋、闹分裂、准备将队伍拉到长江边投奔国民**。
在张主席杀气腾腾的语言面前,第四军的青年将领们不敢再有别的想法。不断扩大的独立大队新增到五百人左右时,第四军只能无可奈何地踏上向北的归程。又是年轻气盛的许师长带头说出心里的话:张主席要么是只会纸上谈兵,要么就是心胸狭窄。那些应和的人只说出前半句:量小非君子。后半句:无毒不丈夫,从没有被大家说出来。
这种难以言表的郁闷只存在于少数人心里。多数人还在一如既往地唱歌跳舞欢天喜地。
麦香不知这些,她在天门口街上轻快地走着,一个刚刚参加独立大队的年轻女子从后面悄悄走近她,贴着耳朵猛地叫了一声。
“你是恋爱研究会的人吧!”
麦香吓得连跳了几下。年轻的女子怕她掉进街边的小溪,连忙上前一步拉住她。惊魂未定的麦香奇怪她怎么知道恋爱研究会,问题刚要出口,麦香就想起了丝丝。麦香猜得很准,生过孩子的丝丝嘴巴也松了,什么话都能说出来。麦香冲着既没有军服,又没有军帽,只在腰里扎着一根皮带,更加显现出身子还没长好的年轻女子说了一句:“你这样子,真有恋爱研究会,也没资格参加。”
正是上街(注:上街,鄂东一带俗语,与北方乡村赶集一说相同)的日子,往来于街上临时做小买卖的人很多。一群群惟恐遭到陌生男人故意碰撞的年轻女子,在那些背着孩子的少妇与大嫂们的保护下,像花羽毛的山雀子在上街下街之间窜来窜去,碰到有趣的事便夸张地凑在一起放开嗓门大笑不止。麦香和年轻女子的轻声说笑被一群女人听见了。
“恋爱了!天门口人全都恋爱了!”
街上的叫声传到独木桥上,左右两岸的人全听见了。处在空前多情气氛下的男男女女,只要说对方是恋爱研究会的,彼此都会面红耳赤,一个气息变粗,一个心跳加速。那一阵,西河左右两岸地主们的土地都被没收了,富人家的财产都分光了,全县工农兵代表大会开过后,接二连三地颁布了苏维埃土地法、劳动法,成立了工农银行、经济公社、供销合作社、兵工厂、被服厂、列宁学校、苏维埃医院以及各种各样的夜校和识字班。最让青年男女高兴的是苏维埃婚姻法的实行。虽然能认识的字不到三分之一,有事没事大家便聚在一起,捧着印有婚姻法的小册子,交头接耳嘻嘻哈哈,那样子就像真的成立了恋爱研究会。
没长眼睛的常天亮看不到这些大好形势,相反,他看到的是一群血流满面的死尸,其中,之一像常守义,之二像杭天甲,之三像麦香,如此等等。伤心透顶的常天亮每做一次这样的梦,就要对常守义说一次,而不管他是不是正在办理公事。忙忙碌碌的常守义开始怀疑常天亮染上了花疯,他要常娘娘弄点朱砂,泡水给常天亮喝,再不行,就托人找个也是瞎子的女子,早点结婚,或许病就好了。不仅是被常天亮梦见的三个人,别的人也没有相信的。苏维埃事业空前大好,就算自己有活够了的念头,也找不到马上就去当妖做鬼的理由。
常天亮说这事时,常守义正利用难得的清闲,站在小教堂门口,看麦香和一群年轻女子在小溪旁边洗衣服边唱歌嬉戏,与恋爱相关的话题接连不断。后来,她们干脆转移目标,要常守义答应,将大家一向开玩笑的恋爱研究会成立起来。常守义笑眯眯地指着麦香说,只要大家推举麦香当会长,让她回去在傅朗西面前吹几阵枕头风,莫说成立恋爱研究会,就是成立离婚研究会、改嫁研究会,也没有人敢来干涉。年轻女子顿时改口,称麦香为会长。你叫过来,我叫过去,一时间小街上的声音除了恋爱,就是会长。
恋爱一词在街上十分动听地传播开来,有几个女人上来缠着麦香,让她脱不开身。女人们非要麦香说说她是如何同傅朗西恋爱的。麦香不是不好意思,因为傅朗西的缘故,她学会了在一般人面前表现得矜持一些。麦香借口赶太阳晒衣服,一进家门就不出来了。被恋爱的意义惹得激动起来的女人们,在门外一声声地喊:“麦香——恋爱!恋爱——麦香!”杨桃闻讯跑到街上,还没听上两句,脸色就变得比熟透了的桃子还要红,头还没扭过来,脚下已经往回跑了好几步。一会儿,雪柠也出现了,听到喊声,她也情不自禁地羞涩难当。只有跟在雪柠后面的梅外婆能够笑眯眯地坦然面对她们:“哪有像你们这样逼人家的,恋爱是自由的,你们让麦香不自由,她当然不答应。”女人们说,天门口只有麦香会恋爱,若是她不将恋爱的办法教给别人,那她就是霸占恋爱的土豪劣绅。梅外婆告诉她们,云生来要在天上飘,水生来要在河里流,人生来要谈恋爱,譬如雪柠,才七八岁时,就晓得恋爱。第一次见到柳子墨,雪柠就将自己毫不知晓的二十四朵白云作为捐款送给了他。这样的故事让女人们有些扫兴,回过头来又开始叫麦香,她们听说过傅朗西因为常来饭店吃东西才同麦香相爱的。麦香不出来,她们就往屋里钻,后面的人还没进去,前面的人就被杭九枫撵出来。麦香的饭店做了杭九枫所率领的敢死队的驻地,不许人随随便便地进出。女人们的兴趣没有被撵散,麦香重新在小街上露面时,一个女人发现了她,不敢叫喊,将几个女人邀在一起,又大着胆重复着先前喊叫的内容。
这样的叫声非常动人,就是自己家的男人听见了也不会反对。女人叫得越多越响亮,越显得风平浪静天地安宁。闹了几天,麦香胆子也大了,拿了几件衣服蹲在小溪边,女人们再围过来,她便将自己与傅朗西恋爱的经过说了一遍。麦香的话很简短,这样的事从女人嘴里说出来总是如此,不比男人,说起女人来三天三夜也不够。有一次,傅朗西在饭店吃油馃子,饭店里没有别人,傅朗西给麦香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非常命苦的女人,从小就被卖到别人家当童养媳,吃尽了苦头,刚刚长大就被逼着成亲,不久丈夫就一命呜呼了,婆婆说她克夫,又将她卖给了一个更穷的男人,后来她的儿子又让老狼吃了。故事讲完后,傅朗西说,天下有很多不公平的事,对女人来说最惨无人道的就是被当成东西卖到这里卖到那里。时至今日,只要想起这个故事,麦香就会流眼泪。麦香越伤心,越想弄清楚这个苦命女人后来的情形。有一天她忍不住去小教堂问傅朗西,傅朗西说,苦命女人就在天门口,就在她家的饭店里,就是她麦香。麦香三岁卖到婆家,直到十六岁成亲,没有哪一天不挨婆婆的拳打脚踢,好不容易熬到婆婆死,丈夫又开始折磨她,别的事情做不了,便夜夜揪着她的**出气。想起这些事,麦香哭得死去活来,不知不觉就偎进傅朗西的怀里。麦香清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傅朗西还说,自己来天门口就是要救麦香出苦海。麦香在女人面前学说了我爱你三个字。女人们哪曾听过这样的话,一个个耳热腮烧。
赶上杨桃走过来,女人们围着要她坦白,董重里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杨桃想跑又跑不了,正在为难,一旁出现了董重里。女人们这下子更起劲了,不许他们二人走。董重里想了想才说:“我还真的没有说过这话,当着大家的面,我就补一句——我爱你,杨桃!”一言既出,满街的女人笑开了花,不再说恋爱了,你冲着我,我冲着你,一声声地说着:“我爱你!”
大家都在喜笑颜开,常天亮跑来大声叫苦:“我又看见死人了!”还说,“我没有发烧,不是说胡话!”气得常守义当街踢了他一脚,骂他不给亲人祈福,反咒亲人早死。杭天甲上前拦住常守义,和颜悦色地要常天亮将死人的样子细细说一遍。常天亮说的死人的确很像常守义,另一个也与杭天甲没有多大区别。麦香的样子却差得太远,麦香长着一副瘦瘦的身材,以往开饭店时,过往的客人都说她若是再胖一点,穿上旗袍肯定好看得不得了。也是因为这话听多了,麦香一直想要一件绣花缎面袄子。大家都知道麦香,没有钱给自己缝一件绣花缎面袄子。常天亮梦里所见的麦香却穿着绣花缎面袄子。在场的人一一伸手试了试常天亮的额头,大部分人都觉得没事,只有麦香觉得常天亮的额头太凉了。“只怕天亮没发烧,你却发烧了——哎呀,真的在发烧!”有女子刚将手搁在麦香的额头,便叫起来。
麦香正在高兴,她不想这些,转身从紫阳阁拐进白雀园。傅朗西藏在白雀园的事对麦香公开了,麦香有空就去。
恋爱研究会与常天亮的最新胡说,都是她的笑料。傅朗西倒是有些在意,一再问麦香有没有绣花缎面袄子。麦香再三说,自己没有这种只会穿在富家女人身上的衣服。麦香最喜欢说恋爱研究会,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组织,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子就会像自己一样,有机会改变她们的命运。傅朗西没有拒绝,他要麦香耐心等一等。上上下下都是捷报纷纷、犒劳三军的形势,麦香心情很好,她觉得傅朗西太过虑了。
傅朗西仍旧是独立大队的政委。在他的提议下,上级将指挥长一职交给了董重里,又将董重里的苏维埃主席一职交给了常守义。常守义当上苏维埃主席的头几天,傅朗西曾经动了心,两脚已经走到门槛后面,只差一步就从开满月季花的院落里走了出来。就在那时,工农红军第四军酷似当年大破朱仙镇后的岳家军,在张主席的严令之下,怅然北撤。以史为鉴,在不明白张主席的真正用意之前,还是小心为上。傅朗西没有迈出门槛,仍旧躲在大门紧锁,只能从紫阳阁进出的白雀园里。
麦香再次提起恋爱研究会时,傅朗西竟然大发脾气——诸如此类的话他连听都不想听。傅朗西的持重让董重里百思不得其解。在傅朗西称病的情形下,中心县县委书记一职被委任给了别人。为此,傅朗西写信给张主席说,往日听别人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自己还不相信,直到肺病缠身后才明白,疾病真的能够将人折磨得意志衰退。每餐能吃三碗饭,掇着鸡汤当茶喝的傅朗西,竟然说自己健康情况极差,随时都有可能去见马克思。在信的最后,傅朗西才意志高扬了一下,他说自己人不能动,心却像回归的大雁一样早就飞向北方。在可以评论傅朗西的人中,只有董重里还坚持着对傅朗西的一贯认识:这是一个有大志向、有大觉悟、有大思想的,不可多得的可以引领大局的天才政治家。心气不低的董重里,由衷地佩服傅朗西,他承认自己正是被傅朗西身上那种不同凡响的东西所吸引。
张主席给傅朗西的回信是阿彩带来的。
在信里,张主席简单地表示了对傅朗西的慰问,随后就开始批评大别山区的某些赤色领导人,说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打击坚持正确意见的人。张主席希望傅朗西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拯救苏维埃武装割据事业于危难之时。因为张主席来信的缘故,得知傅朗西藏身之所的少数人中增添了阿彩。
阿彩带回一个天门口人从未听说过的名词:肃反。不久之后,“肃反”就和“驴子狼”一起,成了天门口人最害怕的东西。
回到白雀园,阿彩脸上添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忧郁。月季花还在开,风吹不散的却是别处过来的桂花浓香。大家都等着阿彩谈谈张主席那边的情况,顾不上同盼星星盼月亮般的杭九枫开玩笑。
“我是从另一个白雀园回来的,那个白雀园在河南光山县。”一路上便衣潜行的阿彩还没来得及换上军装,便对大家说,第四军一到白雀园,张主席就大开杀戒,“从军部参谋主任开始,然后是十二师许师长和政治部主任、三十团团长和政委,以及二十八团、三十五团和三十六团的团长。许师长多么会打仗呀,年轻得和九枫差不多,都要杀头了,他还说不要用枪,省几颗子弹可以保卫苏维埃。”
杭九枫打断阿彩的话:“你是说张主席错杀了好人?”
傅朗西打断杭九枫的话:“阿彩离张主席近,听她说。”
“不仅动枪动刀的人佩服许师长,就连张主席本人也说他是条好汉。张主席不止一次为许师长惋惜,后悔自己来大别山的时间太晚,没办法再帮许师长了,若是来得早,说不定还能将许师长从对手那里拉回来。”阿彩接着说,“见到张主席时,我总觉得他像一个人。董先生,张主席真的很像你,白白净净的,很书生气,从头到脚,一点凶相也找不到。只要开口,句句都是学问。工农红军里谁好谁不好,张主席都能说出很大的道理,虽然将第四军的干部战士杀了两千六百多人,大家反而更信服他了。”
董重里的语气很坚定:“这样做就对了,不能让那些心外有心的人同我们搅在一起,四处惹祸!”
常守义说得更狠:“既然是肃反,光打明枪还不行,必要时还得动一动暗刀子。”
两个人的目光在一起碰了碰。傅朗西及时咳嗽一声。傅朗西无力管这些事,但他还是出了一些主意,譬如说,阿彩在河南新集呆了大半年,既熟悉上面的情况,也熟悉下面的情况,让她全力协助董重里和常守义执行张主席的指示,别人也不会觉得过分。当然,要将这些事做得完全符合张主席的心意,还得有新人来领导中心县委。傅朗西仍旧说自己是在苟延残喘,假如哪一天还能重新跟着大家一起南征北战,他会拼命报答各方面的关怀。这种话听多了,早已无人奇怪。
张主席的回信加重了傅朗西的病情。麦香记得最清楚,一连三天,丈夫没有吃任何食物,水也喝得很少。任何人见了,都觉得傅朗西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实在是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
正当大家觉得傅朗西病入膏肓之际,一个书生般白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从河南省光山县白雀园出发,在滚滚的北风中,沿着阿彩走过的路,来到天门口,要去县城接任中心县委书记以及苏维埃主席之职。年轻男人显得很谦虚,他走到哪里都有部下前呼后拥,却坚持要别人称他小曹同志,谁若是叫了曹书记或曹主席,都会受到严厉批评,在湖北、河南、安徽三省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只一个张主席、一个张书记,其他的人都是张主席或者张书记的同志。此时此刻,第四军已经改编成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并且正在酝酿用攻克黄安县城、彻底消灭驻扎在城内的一万七千名**军的伟大胜利,来体现张主席号召肃反的伟大功绩。
与小曹同志随行的还有一个姓管的团长,管团长带着一个团的士兵,寸步不离小曹同志,随时听候调遣。途经天门口,管团长手下的士兵全部沿着街道两边席地而坐。常守义组织民众送来的和民众自发送来的热水和熟食,十分罕见地被拒绝了。常守义不知道这种气氛叫做杀气腾腾,还以为军威如此。他将一张笑脸收敛为半张,冲着小曹同志大声说:“天下工农红军是一家,你们为什么要板着脸,好像天门口没有一个好人。”管团长不无蔑视地告诉常守义:“只有张主席亲自改编的队伍,才有资格称为工农红军。”小曹同志不和常守义说话,他在小教堂门前站着,斯斯文文地叫着傅朗西的名字,请傅朗西马上来见他。时间不长,傅朗西就在杭九枫和杭天甲的搀扶下,与这个陌生得让人胆战心惊的小曹同志在小街上见了面。傅朗西脸色蜡黄,头发也灰了,连几天前才见过他的常守义,都不敢认他了。天气很冷。小曹同志手一挥,那件从**军手中缴获的黄呢大衣,威风凛凛地飘荡起来。几个手枪上系着红穗子,大刀上也系着红穗子的士兵毫无表情地站在身后。小曹同志的脸色看上去除了平和还是平和,他让傅朗西继续养病,不必操心张主席命令的事。
小曹同志很不理解,明明白雀园就在对面,为何傅朗西放着大门不走,非要从紫阳阁进出。听完解释,小曹同志意味深长地说:“张主席让我来,就是要在这里开创新局面。张主席那里有个白雀园,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白雀园。”小曹同志没有批评傅朗西,只是提醒他,与剥削阶级共一个大门的革命者,一定要保持气节,不能因此而对其温情脉脉。他还希望,傅朗西病体康复之日,就是他打开白雀园的大门之时。
傅朗西战战兢兢地走回白雀园,正在用热水洗去搽在脸上的黄蜡,董重里愤怒地走进来,厉声质问他:这样做到底是何居心?傅朗西平静地说,自己只是多想了一些问题,如果董重里不信任他,可以将这些情况全部汇报给小曹同志,他显然正需要这类告密者。傅朗西很有把握地说,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出了严重问题,“这种时候,我有权想办法保全自己的生命。”
“起码到目前为止,你的话毫无道理。”董重里也不含糊,“像常守义这种胆敢打黑枪暗杀交通员的人,就是要肃其反,革其命。”
忧心忡忡的董重里刚从白雀园出来,就被小曹同志找去单独谈了一次话。董重里所写的密信引起张主席的高度重视,之所以派小曹同志来,就是要以此地为突破口为其他地区树立榜样,彻底整肃异己分子。小曹同志搂着董重里的肩膀亲切地说,他是张主席信任的人,从今往后不管出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不要辜负张主席的信任。
天将傍晚,有人走出小曹同志的阵营,借口要将一北一南两个白雀园做个比较,让董重里陪着走一走。出了下街口,来到西河左岸,见四周没有动静,那人忽然说,小曹同志此次以政治保卫局局长之尊,前来兼任县委书记,完全是张主席有意为之。张主席对属下的军官们在此地开会挑战他的权威,早已火冒三丈。军队里杀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与此事相关,谁也说不清,毕竟没有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现在轮到地方了,董重里必须一万个小心,凡事不可不信,但切不可轻信。董重里写信给张主席汇报一些人的非革命行为没错,一旦这种非革命的行为被人别有用心地加以利用,那就太危险了。那人自顾自地说了几分钟,不等董重里有所反应,便热情地朝着也是随便走走的小曹同志走去。
管团长把一个连留在天门口,率领大部队跟着小曹同志继续开往县城。几百人一齐踏步走,扬起灰尘很像冯旅长的骑兵在经过。
被留下的还有属于新成立的政治保卫局的四男一女。
四八
苏维埃武装割据在天门口的事业很快被这五个人所主宰。
这几个人既没公开说什么,也没有根据董重里写给张主席的密信逮捕常守义,但是天门口正在嬉闹的男男女女,突然沉默下来。
他们很少提及政治保卫局,言谈举止当中总是自负地用五人小组来称呼自己。仅有的那个女人稍好一点,有一次,阿彩发现她躲在后门外一声声地干呕,便走上前去为她拍背,还泡了一碗红糖水给她喝:“你这样子像是怀孕了!”女人没有回答,反而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就叫我欧阳大姐吧!”格外随和的一句话,倒让阿彩对她十分敬畏。
五人小组在西河左岸开始同董重里密谈时,太阳还在西边山上,密谈结束时,太阳已经回到东边的山坳里。任何探听这场彻夜长谈的企图都是无法实现的。五人小组精于反侦听,充分估计到此番谈话的难度,渴了要喝多少水,饿了要吃多少食物,冷了要烧多少柴火,全都做了准备,然后禁止任何人进入他们划定的禁区。说服了董重里,五人小组又在小教堂里同常守义见面。常守义准备同身着不蓝不黑的深颜色军服,背着手枪的五人小组成员一一握手,但和小曹同志一样戴着眼镜的五人小组负责人冷冷地表示了拒绝。经过一瞬间的困惑,常守义明白大事不好了。
常守义被抓之前和被抓之后,并不是脓疱。当他觉察灾难就要发生,常守义便抽身攀上梯子,蹿至钟楼,轻而易举地缴了不知所措的哨兵的枪。常守义在小教堂顶上大声吼叫,历数自己为天门口苏维埃做的好事。他认为这是打击报复,因为自己不客气地提醒过小曹同志,独立大队也是工农红军。常守义的声音传遍了天门口,董重里出来劝他冷静,不要再乱说。常守义没有住口,但这并不表明他不冷静。要抓常守义的那些人也没有开枪。僵持之下,常守义悲观地说他要从几丈高的屋顶上跳下来。这时,常娘娘带着常天亮跑过来,冲着他哭成了一摊水。
常守义迟疑了:“只要你们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就听你们的。”
“你听好了:是你开黑枪打死了张主席派来的交通员!”
“捉贼要赃,捉奸要双,谁看见了?”
“张主席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
最终常守义还是举着双手从钟楼上走下来。他告诉那些凶神恶煞般围上来的人,因为好吃懒做,自己在西河里守了大半辈子的桥,又因为好吃懒做,自己也跟着闹苏维埃,好不容易开始明白哪是人生正道,偏偏又冒出一些家伙,不要他继续往下走。万般无奈,他才将张主席派来的交通员杀了,他不想让自己变成张主席要杀鸡取出来的那个蛋。
“也罢,也罢,听说那边的奈何桥是一块整桥板,从来不用拆和装,我还是去当一个好吃懒做的守桥人吧!”
关押常守义的草棚是看茯苓用的。山里**静,密密的树林里,说话的全是五人小组的人,听不到别的声音。开始两天常守义被吊在棚顶上,肚子里的气提不到喉咙上。好不容易两脚沾地,紧接着就被人打坏了肺,出气重一点,就会疼痛难忍。五人小组的人只在审问时出现,所有问题全都涉及苏维埃的前途命运。问题虽然很严厉,问的方式却不严厉,常守义不说或者说不出来,五人小组决不强迫。“你再想想!”“你再好好地想一想!”“你再认认真真地好好想一想!”五人小组说得最多的,常守义觉得压力最大的,就是这样三句话。
常守义很怕五人小组离开,他们一走他的苦难就开始了。折磨他的人都不说话,累了就出去换别人来,再累了再换。第二天下午,全身被打得稀烂的常守义再也没有力气硬扛了,他一遍遍地哀求,凡是他们想了解的自己都愿意说。那些人还是不说话。常守义不得不糟蹋自己,一会儿说自己被马鹞子收买,成了县自卫队的第二大队长;一会儿说自己是冯旅长派进来的奸细;一会儿又说自己什么都不是,就因为不服上面的乱指挥,一心想找机会暗杀张主席。说了这许多,那些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折磨他,每一次看似要他的命,实际上总是恰到好处地留下一口气让他苟延残喘。
常守义很怕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只要想得到的他都拿出来说:“我组织了一个反动组织,叫恋爱研究会。”
此话一出,拷问他的人马上招来五人小组:“恋爱有什么好研究的,是幌子吧?”
少挨了几下的常守义抓紧时间喘了几口气:“他们不该打我的头,有些事情想不起来。”
“我们来帮你回忆——你晓得第三党吗?”
“这种事都不清楚还能当苏维埃主席?”
“你说说,第三党好在哪里,坏在哪里?”
“好在要抛开国民党,坏在竟然还要抛开共产党。”
“这么说恋爱研究会一定是一个受人指使的秘密组织?”
“就是这样,它是敲锣打鼓的,唱戏的是别人。”
“是不是第三党,你要想好,可别乱说。”
“对对对,第三党,黑狗卵子一样的第三党!”
常守义用从冒着血泡的肺里挤出来的声音,慢慢地说,在自己之下的二号和三号人物是杭天甲和麦香。看着五人小组欣喜又疑惑的神情,他索性又说出几十个人,独立大队中除了敢死队之外,最有战斗力的一中队和二中队,还有阿彩全部记在五人小组的笔记本上。
紧挨着冬至的那个中午,五人小组簇拥着小曹同志,还有董重里和管团长,一齐出现在草棚门口。小曹同志问常守义是否对先前所说的话有修改或补充,若是没有,就可以让他和常娘娘、常天亮见上一面。常守义马上改口,说先前所说的话,都是因为被打怕了,没办法瞎编的。小曹同志还是那样风度翩翩不恼不怒,清清楚楚地点出一串人名,问他为何要这样编,为何又不这样编。
常守义来劲了,开口就说杭天甲:“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头一个就说杭天甲,当然不是因为他自己开枪打自己。你们的人都走了,我才想出来,杭家人个个是好汉,只要日后我对他说清楚原因,就不会有没完没了地冤冤相报。再说,恋爱研究会大小也是一个组织,当头的总得有点声望。之所以我要说杭天甲,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佩服。麦香是我第二个想到的人。说实话,哪怕她嫁给了傅朗西,我这心里还没放下对她的喜欢。你们想想,傅政委在武汉当副官那么多年,做**的,当小老婆的,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没见过,到头来却被麦香迷得差点连性命都赔进去,可见麦香是女人中最有本事的。这还不是我要将麦香扯进来的根本原因。不管招供谁,首先得想想自己的死活因果。”常守义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说麦香欠自己一样人情,那时麦香前夫还没被马鹞子的人杀死。麦香在西河里洗被子时,被几个溃兵缠住,是他大着胆,上前拉着麦香往对岸跑,并且顺手将正中间的桥板扔进水里。因为是冬天,溃兵怕冷,没有下水追过来。等到回家时,常守义又下到水里,将麦香背过河。为这事,麦香说要感谢常守义,但什么也没做。“所以我就想,万一你们真的将麦香杀了,她也不好意思做鬼麻烦我。你们一定还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说傅朗西,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先说了麦香,就不能再说傅朗西了,我不做这种连窝端的事。”一对夫妻也好,一家人也好,常守义绝对只说一个人。他要五人小组照着名单细细查一遍。若是他先说了傅朗西,就一定不会说麦香的。可惜麦香被他说在前了。常守义还认为,杭九枫天生是马鹞子的对手。往日杭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全在,也只能与马鹞子拼个平手。只有杭九枫,论狡猾,论心眼,论凶狠,马鹞子都比不过他。他还是个硝狗皮的高手。马鹞子是苏维埃的死敌,常守义是苏维埃主席,所以,他要替苏维埃事业留条后路。“杭九枫不能说,我就说了阿彩。她那样子若不是恋爱研究会的谁也不相信!不瞒你们说,恋爱研究会是假的,恋爱研究会的名字却是真的,它是董先生取的!这么文雅的东西,也只有他能想出来。当时就有人说,一听这名字就觉得与三青团有点关系。这是多么好的罪名呀,是不是?闹革命的人只能研究出生入死。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大家都来研究恋爱。当笑话说是可以的,身为副政委的董重里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掌握好原则。开口闭口,不是气质就是风度,不是浪漫就是潇洒,在这些问题上,我们能同那些住在城里的家伙相比吗?这是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刚刚说到董重里,常守义突然卖起关子来。小曹同志皮笑肉不笑地问他,是不是怕往后没有人说书。
“你们看看,都出血了。这辈子我就没咳嗽过。爱咳嗽的傅政委笑话我,说猪都咳嗽,只有牛不咳嗽。”常守义吐出一泡血痰,继续说,“小曹啊小曹,你又错了。你说我怕没有人说书是不对的,全天门口只有一个人,听说书也无所谓,不听说书也无所谓,这个人就是我。若是我儿子的眼睛没瞎,我才不会让女人做主,送他去学说书。按我的心性,第一个要供出来的就是董先生。往日董先生在小教堂里说书时,隔三差五就要编些好吃懒做的人的说书帽说给大家听,我心里早就有气。我没有供出他,是因为我家里的女人简直将董先生的说书当成了半条命,万一我过不了肃反这一关,怕她日后不肯到老子的坟头上烧香,从头忍到尾,忍了一百多人,到底还是没说。”
常守义的话在风里飘来飘去。小曹同志终于露出真面目:“不要以为你布下这些迷魂阵能蒙蔽所有人。别人看不清,张主席看得清,我也看得清。你将董重里扯进来,我也不会相信的!还有阿彩!他们对张主席很忠诚,你休想借刀杀人,我不会上当,做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
常守义的反复既没有挽救自己,更不能将其他人从充斥着鬼魂的山坳里拉回来。月白风清的半夜,睡得正香的常守义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不等有人来唤,他已站起来。听完死刑判决书,看着喝过酒的杭九枫拎着刀,轻盈地出现在草棚前,常守义顾不上胸痛肺痛,将力气攒足了,叫得比杀得半死的猪还凶:“换个人!换个力气小点的,刀钝一点的。杭九枫的刀太快,力气太大,我不想死这么快。你们多砍我几刀吧,多砍一刀,我就多活一刀的时间。我是真的不想死,我也想听董先生的说书。只要不死,让我一天到晚听小曹同志的报告,一天到晚跟着你们肃反,也心甘情愿。”
杭九枫没走向常守义,他不喜欢杀一个怕死的人:“听你的话,是不是想要常天亮来?他那手生得像女人,莫说人脖子,就是让他砍拔了毛的鸡颈,也得三天三夜。”
树林的缝隙里有些月光,常守义百般懊悔地冲着出现在草棚门口的人说:“没长眼睛的儿子反而比长了眼睛的老子看得清楚。可惜我没听他的话,三十六计走为高。”进来的人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叫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的个个难逃。”昏暗中的山路很不好走,常守义跌得额头都破了。崎岖的山路没有按照常守义的希望一直延伸下去,很快就在火光纷纷的山坳里中断了。望着挂在高天上的弯弯的蛾眉月,常守义又一次希望送自己上路的屠刀,像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常守义的梦想最后还是实现了,为他行刑的人不是杭九枫。常守义从没见过这个人,只晓得他是一个与牛贩子一样说话的北方人。山坳里烧着很大的两堆火,常守义看出了行刑的位置,不用别人推拉主动走了过去。
三刀没被砍倒的常守义将北方人吓苕了。
“我晓得你是好人,早死早托生,反而是好事。”
只顾嘟哝忘了动刀的北方人被督阵的五人小组拖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刚刚亲手杀了杭天甲的杭九枫。
“九枫,还是你来吧,帮我一个忙。”砍在脖子上的三刀让常守义痛不欲生。杭九枫不想插手管别人的闲事,他要常守义再忍两下。
“我连一下都忍不了。实话对你说吧,你二父是我杀的!”
“莫使激将法,不灵的。”
“信不信由你,马镇长也是我杀的,与你们杭家无关。”
“真的?你没说假话?”
“这个时候,说假话有屁的用处。”
“你这守桥的家伙,好不容易当上官,可惜屁股没坐热。”
杭九枫觉得全身上下有血在涌,话音未落,常守义便轰然倒地。杭力枫仍然冒着刀刃碰在石头上变成锯齿的风险,冲着地面又补了一刀。
四九
冬至过后蛾眉月弯得最好的那天半夜,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后一直置闲的铁砂炮轰然作响。第二天早上,天门口上下都在传闻,杭天甲被铁砂炮一炮轰得粉身碎骨。与许多人想像的大不相同,杭天甲的死,并非标志着有口皆碑的杭家英雄史的没落,而是将多少年天门口人对闻之生畏的人的称呼换成了:五人小组。
抓杭天甲,捆杭天甲,一绳一索都由五人小组挑选的人来做。因为担心先前留下的一个连无法控制拥有十几支***的独立大队,管团长又从县城里带来一个连。他在几挺机枪的掩护下,站得高高的,大声命令在河滩上演练战斗阵形的独立大队,以班为单位架好枪,徒手集合。作为演练的总指挥,他看着五人小组不怀好意地走过来,不等他们示意,便主动取下别在腰间的手枪,倒着递过去,再将***的弹匣卸下来,同样倒着递过去。然后他转身对独立大队的人作了一个揖,不慌不忙地说:“扛枪舞刀就是为了护家报仇,不护家不报仇,只为了吃军饷,就是给我一门水桶粗的大炮也没意思!”五人小组用的是擒贼先擒王之法,暂时没有碰常守义招供的一中队和二中队。
四肢被捆的杭天甲也被关在小西山上的一座草棚里。
埋在树林间空地里的香木已经起窖,用不着再担心长了几年的茯苓会被野猪乱拱乱啃地糟蹋了,新香木要到春天才开始下窖,这种只在看茯苓时才有用的三角形草棚,自然而然地变得又破又乱。山上散放的牛身上痒了,就靠在草棚上蹭来蹭去,把草棚的三个角挤掉了一个。在破草棚上面,就是戒备森严的关老爷庙。
不等审讯,杭天甲就将自己开枪打伤自己的情形全说了。正式审讯时,杭天甲还是不改一个字:交通员奉命来调独立大队北上,与封建王朝大军进京勤王没有两样,说到底就是皇帝怕死,怕别人取了自己的江山。至于五人小组迫切想了解的所谓与常守义等人暗中参加第三党、成立恋爱研究会等等,他一概否认。五人小组没有对杭天甲用刑,他们和董重里一样相信,天下硬汉最不怕的就是硬对硬。
让杭九枫去草棚里规劝杭天甲是董重里的主意。董重里还说,杭九枫一定会要求说书给杭天甲听。
五人小组采纳了董重里的建议,也同意了杭九枫的请求。董重里却不想去给杭天甲说书:“你们应该清楚,杭天甲用自残来抗拒命令的事,也是我在信中告诉张主席的。”五人小组认为那件事董重里做得非常正确,心正不怕影子歪,越是到了关键时候,他越应当理直气壮地面对杭天甲。如果没有五人小组,董重里也许不会有此时此刻的犹豫。有了五人小组,董重里心里反而不踏实。董重里的表现令五人小组感到惊讶。他们希望董重里能去,他们说话的语气,与逮捕人审讯人时没有什么不同。董重里明白自己必须去。
在路上,杭九枫看懂了他的沉重:“你也不要为我父的事增加负担,这么多年来,杭家大部分人都是死于非命,对于我们来说,凡是死都算寿终正寝。”
望着囚禁在草棚里的杭天甲,董重里心里泛起一股酸楚,说书时不该有颤音的地方也有颤音冒出来。“水牛犁田,黄牛犁地,若是人在世上作孽,来生就要吃草驮犁。”四句唱词儿一出口,手脚被捆得紧紧的杭天甲大叫了三声好。董重里低头挥着鼓槌,用眼角睃着杭天甲。董重里很久没有说书了,手有些生,一锤锤地敲得很重。杭天甲大叫过瘾。心情沉重的董重里更加发力,将一段说书说得天花乱坠。
说书完了,董重里不做声。
“往日总听人说,谁欺负了看桥的人,谁就要遭报应。那年与常守义的老婆在武汉偷情,真有味道。所以,我不后悔。”杭天甲咧开大嘴笑,“董先生,不管是死是活,我都不会怪你,这些都是天意。”
董重里还是不做声。
“有一件事,我不怪你,你也莫责怪阿彩。你给张主席的密信,被我看了。”杭天甲还是那样咧着嘴笑,“对付行路人,杭家有数不清的办法。阿彩上路的第二天夜里,九枫就一路寻踪摸进客店里,同她圆房,并将你写的那封信偷来看得一清二楚。其实阿彩对张主席也不尊敬,竟然将信藏在包癞痢的头巾里。后来我一直在想,若是张主席看完信也不洗手就拿筷子吃饭,肯定会怀疑伙夫在背后偷鱼吃腥。往日别人说你内心非常公平,看了信后我才觉得那些说法不假。你说我们传统上就恋家,这是弱点也是长处,背靠家园打仗,人人都会使出十二分力气。还说我是在任何对手面前都敢冲锋陷阵的勇士。对常守义你也不是只说坏话,你还记着他对天门口暴动成功起的主要作用。九枫,今日是三人六面,我说句话你要记牢,是老天要我死,与一切人无关。”
董重里毫无表情地张张嘴仍旧没有说话。
杭天甲忽然骂起马鹞子和冯旅长:“这两坨卵屎,也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真想天黑之前他们就发起进攻。那样你们就不会杀我,因为没有我,独立大队的战斗力就会削弱一半。”
杭九枫说:“还有我呢,打起仗来,不会比你差。”
杭天甲笑起来:“差不差要别人说。”
杭九枫说:“人们都说,我只差在不如你有女人缘。”
“明白就好。明白这中间的原因吗?就因为你将辛辛苦苦学到的本事,全都用在阿彩的头上!听我一句,永远不要以为哪个女人是天下最好的。看看吧,今日不是又出了一个雪柠吗?你要记着,一定不要再犯追求阿彩的错误。你还要记着,莫碰雪家女人。傅政委说世上没有狐狸精,可是像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到处都有。雪家女人不只是狐狸精,还是狐狸仙,她们在乎的不是别人的骨肉,而是灵魂。”
杭天甲笑得极为开心,他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硬得像铁的疙瘩肉,旁若无人地回忆起经历过的一个个女人。在杭天甲看来,这段时光非常美妙,他那幸福的样子令人不忍打扰。
五人小组规定的时间所剩不多了。董重里终于开口:“你是聪明人,趁早替九枫想一想。”
杭天甲满脸疑惑:“你这样说话,让我好不明白。”
董重里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杭天甲大为不解:“你说说看,也许我会明白。”
董重里心事重重地说:“眼下情况很特殊,你们杭家虽说有个刚出生的男丁放在那里,可马鹞子也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靠得住的还是你一泡尿变出来的九枫。阿彩从白雀园回来后说的话你也晓得了,连张主席直接指挥的嫡系部队,都是十个里面杀一个,不要说天门口的独立大队了。你是砧板上的肉,九枫是你的儿子,万一被连带上,那就晚了。”
杭天甲说:“你不是一向不愿重用九枫吗?”
董重里说:“我是替傅政委着想。在大别山搞武装割据,还得靠傅政委,别人都不如他有办法。傅政委要做成这番大事业,还得靠九枫给他当帮手。没有九枫,傅政委呼风唤雨的本领就施展不开。”
杭天甲说:“你莫像说书环环相扣,给我布迷魂阵!”
董重里说:“也好,时间有限,说三十六计吧!最后一计是走为上,第三十五计是连环计,第三十四计是苦肉计,第三十三计是反间计,第三十二计是空城计,第三十一计是美人计——”
杭天甲摆摆手打断董重里的话,好半天才说:“我明白了,我这一生必须将三十六计用遍!往日三十五计都用过,就只剩下苦肉计了!也好,行刑那天,让九枫送我走,不要让别人捡这个便宜!”
董重里长叹一声:“难怪别人称我们为**!”
杭天甲反而轻松了:“董先生,你也用不着让脸白得像死猪屁股,你是在为杭家做好事。我就要变成鬼魂了,哪天你遇到不测,我会用手指堵住他们的枪管,不让他们开枪打你。你去叫五人小组来吧,我要当面同他们谈谈。”
杭天甲答应得越轻松,董重里心里越难受。
五人小组到来后,惊讶了一下,就爽快地同意了杭天甲的请求。
当着大家的面,杭天甲将一句话当两句话说:“九枫我儿,在老子面前你也不要客气!下手一定要狠,连人带刀都要舞起风来。不管是手臂,还是刀背,要会借风力,要站在上风头,除了好用力,还能避开血气。刚死的人血气重,闻多了不好,就算是老子的也不行。你来摸摸,这一块腱子肉太硬,里面肯定有肉筋子。到时候我会尽量放松。对付它,除了狠,还必须快。刀刃往下砍时,不能直上直下,要有横的意思。硬砍是不行的,刀刃快要吃到肉的那一刻,一定要有割和切的小动作,也就是砍到最后顺势一拉。要记住,砍的力气为主,拉的力气为辅。最关键的是要沉住气。天下之事,不看远的,要看近的,小曹同志就是好榜样!对付仇人要狠,对付自己人要狠上加狠。心慈手软的人永远只能做平常百姓,心狠手毒的人才能完成大事业。你是杭家的传人,干这样的事应该得心应手,所以你要亲自动手。若是有人借我的人头成了英雄,杭家就成了让人耻笑的狗屎。不敢动手的人就不是杭家儿孙。这种事是由不得人的。我这也是学老太爷,就因为他不肯让马鹞子活捉,我们做后人的才受到大家的尊敬。”
杭九枫盯着杭天甲的脖子:“那好,我就试试。”
杭天甲生气了:“混账!不是试,要做就做利索。”
杭九枫说:“快死的人莫发脾气。我会让你满意的。”
杭天甲说:“还有最后一件事。我这一代,杭家有四个儿子。生了你之后,原以为你的二父三父和细父也会跟着生儿子,没想到他们连个女儿都没留下来。所以,你要替杭家保本,这辈子最少也要生四个儿子。”
父子俩都不是啰嗦人,事情说清楚了,就不再多说一个字。回到小教堂,杭九枫认真地挑了一把大刀。会硝狗皮的杭九枫,对刀的钢火格外讲究,磨刀的功夫也超乎常人,半天不到,他就将手里的大刀磨得可以照见女人的媚眼。
此时此刻,杭天甲格外务实。五人小组最后一次提审时,他一句骂天骂地骂人的话都没说,而是实实在在地提出三个要求:第一,行刑时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自己英雄一世,到死也不想有窝囊样子给人看。第二,他不怕死,但是怕痛,痛比死更让人难受。请五人小组准备四斤红烧肉,自己吃两斤,到时候有力气经受那一刀;另外两斤给杭九枫吃,挥起刀来才利索。第三,在杭九枫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之前,一定要将那个叫一镇的孩子认定为杭家的血脉,并将他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第二个和第三个要求,无人表示异议。至于第一个要求,简直不是要求,杭天甲不说,五人小组也会这么做。审讯结束后,对独立大队的发展壮大有过大功的杭天甲,如愿得到半盆红烧肉。杭天甲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全部给了杭九枫。因为他担心,万一杭九枫力气不够,会使自己经受额外的苦难。杭九枫吃了杭天甲剩下的红烧肉。天气很冷,碗里的油冻得发白,凸在上面的肉块冷得发黑。杭九枫喜欢吃这样的冷油冷肉,父亲的将死也无法影响他的胃口。眼看快吃完了,才抬头问杭天甲有没有其他吩咐。杭天甲摇着头,天下将要斩首的人犯都是这样,吃完红烧肉,心就死了。
蛾眉月弯得像爱笑的女人,丝丝和线线抱着一镇,跟着马鹞子走了,段三国带着妻子躲到亲戚家去了,屋里没有人。被性情之火烧得难受的杭九枫找到阿彩:“我父发话了,我负责下种,你和丝丝负责生儿子!一人两个,谁生不下来,我就压死她!”阿彩一边抗争,一边嘲笑他找错了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由她来做,既然丝丝那么会生儿子,就应该让她一口气生上十个二十个。杭九枫的力气越来越大,阿彩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她必须马上就去五人小组,将自己与恋爱研究会的关系说清楚。五人小组通知她时,说得毫无周旋余地,半个小时之内就得见面,否则便以故意逃避论处。“我就不信你不怕五人小组!”阿彩匆匆走了,杭九枫冲着弯弯的月亮嚎叫不止。
后半夜,铁砂炮响了。五人小组吓得不轻,以为有人策动独立大队暴乱。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是杭九枫喝多了酒,放炮为自己助兴。铁砂炮声只是添了一些混乱。杭九枫扔下酒壶,也不看五人小组盯着自己的眼光,拎着大刀就往后山走,过了小东山,再过小西山,又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到了被篝火照得通亮的深深的山坳。杭天甲的嘴被布团塞得紧紧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杭九枫在他面前站稳了,也不听五人小组的人发出的口令,双膝往下一跪,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说了一句:“老人家,儿子送你享福去了!”然后便很自然地一挥刀。北风相助,寒光照彻,山野低垂。身首分离的巨响,原本可以使杭天甲像杭大爹一样雄壮地死去。
一切都被麦香的破口大骂冲淡了。
五〇
常守义被捕时,麦香正在小溪里使劲搓着傅朗西的裤子。
杭天甲被捕时,麦香又在小溪里使劲搓着傅朗西的裤子。
“为何还不让傅政委的红色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放在往日,董重里一定会说傅朗西是不是吓得尿裤子了,今日却不能这样说了。他停下来貌似轻松地和麦香开着玩笑。他这么说是有来由的,小曹同志与傅朗西见过面后,就通过五人小组传话,特许麦香暂时不与独立大队一起活动,全力护理傅朗西,只要不影响傅朗西的身体健康,生孩子也是允许的。
麦香信口回应了董重里一句:“未必不生孩子,就会被肃反?”
董重里脸上闪过的痛苦表情,让麦香再次回头时,下意识地往小街深处看了几眼:又有几个人被管团长的士兵荷枪实弹地押往后山。董重里在镇静之余轻轻地摇了摇头。几个小时后,麦香再次见到董重里,这个一向襟怀坦白、静如处子的男人已经方寸大乱。
小教堂里,五人小组早已各就各位。桌子上摆着常守义的口供。说是开会讨论,却没有董重里说话的份,五人小组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如何才能将排在第三的麦香等人一网打尽。董重里在心里冷笑。自从五人小组按图索骥地去捉常守义供出来的那些人时,他们就失去了董重里的尊重。随着时间的推移,董重里明白了:麦香是一只诱饵,或者是董重里上钩,或者是傅朗西上钩,或者两人都上钩,或者两人都不上钩。不管做到哪一步,最后都是五人小组肃反的成绩:摸清了独立大队在天门口武装割据地区主要负责人的底细,只会使这支队伍更加纯洁。董重里没有坚持,也没有不坚持。五人小组先是决定事先不向傅朗西通报麦香将被逮捕,后来又决定在逮捕麦香之前由董重里向傅朗西通报。董重里只是认真地聆听,直到他们做了最后的决定,他才用目光穿透窗户,深刻地凝视着后山。
“非得我去吗?由你们去通知应该更合适。”
“你是老傅的老搭档,凡事都有默契,你去最合适。”
董重里不再与穿新军装戴新领章帽徽的五人小组计较。
董重里进雪家时,傅朗西正在同麦香说话:“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恋爱研究会的事。”
“我都不想,你也不要想,免得心烦。”
“不。我想好了,有朝一日一定要好好研究如何恋爱。”
“难怪大家都愿意听你的话,跟着你走。”
“如果有先苦后甜和先甜后苦,你愿意选择哪一样?”
“你应该弄个先甜后也甜的事让我选!”
董重里勉强挤出一些笑容走进去。麦香回避后,他立即换上从未有过的严肃。到这一步,他也不再避讳,开门见山地说了所有与麦香有关的事。五人小组认定麦香是恋爱研究会的主要头目。傅朗西脸上没有搽黄蜡,却比搽了黄蜡还要黄。他一言不发,眼睛望着半空,像个只记得饿不记得饱、只记得吃不记得屙的苕男人。董重里几次催他拿个主意,他都没有反应。
“这样下去就是滥杀无辜。与那些用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走一个的办法对付我们的人有何区别?”见傅朗西还是不说话,董重里急躁起来,“早知你不肯救麦香,我何苦费这些口舌。我这就告诉她,让她赶快逃命去。”
傅朗西终于开口叫了一声且慢:“麦香的事,你我都无能为力了。你就没有想想,为什么那些人让你单独来找我?若是觉得他们也会粗心大意粗枝大叶,我们就太幼稚了。这是为你我精心设计的圈套,伸进去一只脚,也会是死路一条。”
“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但也不能看着麦香去死呀!”董重里心有不甘,“为麦香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傅朗西望着天空目光一直落不下来:“你以为我们还能做什么?他们让你来找我时,早就将麦香的活路都堵死了。先前同马鹞子他们打得你死我活时,也没见谁派一支枪来帮帮忙。马鹞子跑得不见人影了,倒从主力部队里派一个团来压阵,这种事,你听说过吗?”
董重里没有被说服,相反更坚决了:“麦香是你的妻子,你总得试试吧?你叫她进来,看她自己怎么说。”
傅朗西长咳几声,不等开口叫,麦香主动跑进屋里。
“我没事,是他有话对你说。”傅朗西伸手指了指。
“那些来肃反的人要杀你!”董重里没时间委婉了。
“这个该挨千刀的常守义,我活着从没碍过他的事,死了他也没有多少便宜沾,为什么和我过不去哩!”麦香不理解事情的严重性,想到的只是抱怨。
“赶快跑吧,也许还来得及!”董重里越来越紧张。
麦香紧紧盯着傅朗西,等着听他的意见。傅朗西也不回避了:“你一走,这屋里的人都会完蛋。”
麦香将一缕头发叼在嘴里,一咬牙就有了主意。既然常守义咬定了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主动坦白,即便不能救自己的性命,起码不会殃及傅朗西和董重里。心存感动的董重里更希望傅朗西能挺身而出,麦香能为他做一切,他为什么不能为麦香做一切!以傅朗西的声望,出面做些解释,有可能说服五人小组,挽救麦香,也挽救他人,结束这愈演愈烈的****。麦香不让董重里责怪傅朗西。事情明摆在那里,五人小组知道她是傅朗西的妻子,如果他们还信任傅朗西,就会放过她。现在的情况正相反,傅朗西越解释情况就会越糟。麦香要董重里去天井那里等着,自己一会儿就过来。董重里默不作声地穿过白雀园,站到东月门后。身后像有动静,又像没有动静。有动静时像两个人在哭,没动静时像两个人在笑。
焕然一新的麦香出来时,脸上充满迷人的潮红:“我去去就回,你在家等着,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哩!”
搔首弄姿的麦香不仅让董重里觉得诧异,就连朝夕相处的傅朗西也颇感意外。她身穿的绣花缎面袄子,从样式到花色与常天亮所说鬼魂的穿戴完全一样。
“这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要多心,是我在闲聊时对梅外婆说,我穿这样的袄子一定很好看,没想到她就请裁缝给我做了一件。不是瞒你,我想等熬过肃反再对你说。”
“常天亮说得那样清楚,你怎么就不记得哩!”
“是你说的,常天亮的鬼话听不得!”
傅朗西要麦香穿上旧衣服去见五人小组。被绣花缎面袄子衬得空前妩媚的麦香哪会答应。说什么她也不相信,单凭常守义的一句话,自己与傅朗西的夫妻恩爱就会变成天地苍茫。
董重里很茫然。绣花缎面袄子上齐整的叠缝宛如锋利的刃口。麦香在前面走,一个在这条街晃荡多年的女人突然美丽无比,让整条街上的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美丽的麦香一进小教堂,就声明自己这些时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幸好有傅朗西的耐心开导,她才明白了许多道理。
五人小组的人说起话来单刀直入:“你为什么要成立恋爱研究会?”
麦香不怕这种审问:“我没有成立你们说的这个会。”
五人小组的人说:“不要说我们没问的话,我们只想了解你成立恋爱研究会的目的。”
麦香还是否认:“树都没栽,哪来的果子?”
五人小组的人说:“也好,你说说恋爱的目的吧!”
麦香很愿意说恋爱:“哪个做男人的不想娶自己心爱的女人?哪个当女人的不愿意嫁自己心爱的男人?不让人恋爱是不行的,只有让人恋爱,才能真正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依你所说,苏维埃是黄牯卵子皮外的肉,武装割据更是多此一举了?”
五人小组毫不犹豫地让人用绳索勒住麦香的双手押往后山。麦香慌了,不停地挣扎:“我还有话要说,你们不能不让我把话说完。”
五人小组不再理睬麦香。半路上,麦香猛然倒地往山下滚。山坡上的荆棘一丛连一丛,绸缎做的袄子经不起这样的折磨,被撕下来的布条挂在荆棘上,宛如一束束开在冬季里的奇花。麦香滚一阵,跑一阵,又滚一阵,又跑一阵。终于还是被押解的人追上来按在地上。在荒草掩盖下,远处的人还以为麦香被痛打了一顿。押解她的人将拳脚舞得呼呼响,却都砸在旁边的树桩上。最后,麦香让押解她的男人转过身去,自己将身上裸露的白肉,用衣服掩好,才回到小路上。
一进作为牢房的草棚,麦香就要求见小曹同志,她说五人小组傲慢轻狂偏听偏信,分不清哪是人话,哪是鬼话,她要向小曹同志反映这些天发生在天门口的种种离奇怪事。自己从小就被卖给别人当童养媳,刚刚熬出头丈夫就被马鹞子杀了,好不容易才同傅朗西结婚,沾的是革命之光,恋的是革命之爱,研的是革命之究,却在一夜之间成了糊里糊涂的革命对象。这种事说是马鹞子做的还有人相信,张主席派小曹同志来,小曹同志派五人小组来,最终连麦香都不得好死,岂不等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尽情叫喊的麦香很快被人用布条勒住了嘴。那些人还愤愤地说,多嘴的女人最讨厌。
想同小曹同志说话的麦香,连五人小组的面都没能再见。五人小组也不想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使用酷刑,好言相劝又没有效果,立即行刑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董重里没有去杀人场。五人小组的权力还不足以使他们在各项工作上对董重里发号施令。他们要求董重里去现场督阵,董重里拒绝了。他说:“都是你们决定的事,我就不必去了!”董重里的身体也确实出了毛病。阵风吹过为行刑队准备的那桶酒,刮起来的酒气让他难以忍受,差点将五脏呕出来,先是吐饭,随后吐渣,往后就只有水,最后喷在地上的东西,不是绿的胆汁,就是红的血水。
以常守义为首的三个人全被押到杀人场。常守义第一个被处决,这使他心中掠过一丝得意:活到最后一刻,终于有机会超过杭家,成为天门口的头号英雄。
随后,舒张流畅朴实无华绝不拖泥带水的杭九枫,手起刀落砍向杭天甲。一旁的麦香借力般突然咬断了布条,就像夏季的洪水从天堂倾入西河,用足了力气大骂起来。慌乱之中,麦香骂的是谁,骂了些什么,没有一个人听清。杭九枫收起大刀,再次跪在杭天甲面前,不间断地磕了一串头。天上的蛾眉月弯成一把柯刀,嚓嚓有声地不断砍碎那些耸立与铺陈的云彩。
那个手持矛子的男人还在犹豫:“我怕漂亮女人!”
五人小组厉声斥责:“你不杀她,她就要杀你!”
自知死到临头的麦香,骂得更凶了。
“难怪女人有上下两张嘴,若是光有上面一张嘴,莫说让男人喜欢,要想不让男人用耳光扇死都难!”
听到杭九枫的声音,五人小组马上要他来行刑。
“不行,杭家有家规,不能用利器惩罚女人。”
“去吧,和死人恋爱去吧!”杭九枫的话惹怒了五人小组。戴眼镜的负责人从杭九枫手里夺过大刀,蛾眉弯月一样的弧光一闪,那颗长满秀发的头颅顿时成了下山兔子,顺着山坡滚得无影无踪。麦香终于不再骂了,骂人的变成了五人小组,那些莫名其妙的愤怒全都针对着杭九枫,他们再也不会让杭九枫执行行刑任务了。
麦香人头落地那一刻,傅朗西突然脸色青紫喘不过气来。梅外婆将他的头抱在怀里,窝起空心掌,在他瘦弱的后背上用力拍了一百多下,雪柠和杨桃也学着梅外婆的样子分别拍了相同的次数。傅朗西的脸色时好时坏,梅外婆明白他是被心里的话憋成这个样子,就让他趴在水井旁,把头伸进井口,将那些不想留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经过梅外婆的指点,傅朗西终于喘过气来。傅朗西说麦香死得太冤。最让傅朗西伤心的是,恍惚之中,他听见麦香临死时,大骂自己绝情寡义,全然不顾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古训,连马鹞子都不如,马鹞子逃命时还记得带上老婆孩子。这些骂得火星四溅的话,不像是麦香为保全傅朗西而奉献的最后的苦肉计。傅朗西认为,麦香是真的在骂!真的在恨!
离开杀人场后秘密来到白雀园的杭九枫说情况并非如此。人头落地时,麦香还在喊:“傅先生,我爱死你了!”在说这句话之前,麦香曾劝杭九枫,可以从自己的头上割下那盘让阿彩羡慕不已的纠巴,有机会带到武汉去,请人做一副假发送给阿彩。杭九枫照她说的做了,还将割下来的纠巴摊在傅朗西面前,问他要不要留下作为念想。傅朗西表示不要,杭九枫便拿上麦香的纠巴,用香肥皂和溪水洗净上面的血迹,妥善地保管起来。
五一
杀了天门口的三个领头人,五人小组毫不拖泥带水,用管团长的两个连,将独立大队一中队和二中队的全体官兵押解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山沟里杀掉了。
就在这时候,杭九枫突然离开了天门口。一起出走的还有阿彩,以及一直由杭九枫率领的敢死队。
这次行动的时机选择得特别好。
在国民**中属于罗田县管辖的匡河与石桥铺两地,被苏维埃政权归划到紧靠本县县城的五区。因为是刚刚扩充进来的新区,民众对肃反杀人太多不仅不满,还闹出一连串事件。先是联名具保,要求释放被政治保卫局拘押的人,接着又将赶去劝说的小曹同志围起来,下了他们的武器。对一中队和二中队集体行刑刚结束,所有在天门口肃反的人奉命紧急驰援,五人小组中只留下自称为欧阳大姐的女人。
欧阳大姐被腹中胎儿弄得成天呕吐不止,还没听全杭九枫的意思就同意了。反而是杭九枫考虑得更周到,他留下一封信,说是得到情报,马鹞子这两天就会从罗田县三里畈镇出发,途经两县交界的父子岭,秘密蹿回西河一带,有可能趁五区之乱偷袭县城。军情紧急,无法静等批准。他要将马鹞子活捉回来,为五人小组的肃反工作锦上添花。假如活捉了马鹞子或者重创了自卫队,民众会更加相信肃反是正确的,只要彻底胜利的那一天及早到来,杀人再多也是应该的。
董重里在内心深处怀疑那封信是否真正出自杭九枫之手。有阿彩辅佐,杭九枫文字功力的长进可以理解。信中的雄辩之思,却不是杭九枫和阿彩两只脑袋相加就能达到的。在天门口,惟有傅朗西才能如此思想。自从来了对一条狗都要审视半天的五人小组,董重里就将与傅朗西会面的次数减少到不能再少,不得不去时,还要想办法让五人小组清楚地了解他为什么要见傅朗西。杭九枫的出走让董重里觉得又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在一天之内接连两次进入白雀园,同傅朗西交换对此事的看法。傅朗西滴水不漏地说,杭九枫这样做,符合战争年代的奋斗原则,该主动灵活时就不能死抠教条。受了太多刺激的董重里口无遮拦,突然冒出一句话:杭九枫可以借口打仗,带人走开,我虽然找不到这么好的借口,却可以义无反顾地选择独自离开。这时,太阳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上灿烂地照着,傅朗西脸上的黄蜡比前些时少搽了一些,仿佛病入膏肓者正在起死回生。经过长久的沉默,傅朗西终于告诉董重里,杭九枫带人出外打游击的主意的确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与其自己人成天泡在一起相互猜忌相互残杀,不如打几个胜仗,释放内心日益膨胀的压力。万一没有胜仗可打,至少可以将独立大队的老本钱保存下来。
董重里过于忧虑的样子引起傅朗西的注意。他对董重里说,这些时养病没事,从雪大爹遗存下来的书籍里,挑了几本来看,从中受益匪浅。若不是从这些书中看出古往今来一成不变的那些道理,任凭谁想杀麦香,他都会冒死相拼。凡是成大器者,第一首要,是经得起别人的杀戮;第二首要,是经得起自己的杀戮;还有第三首要,必须经得起天地的杀戮。
傅朗西的三首要论,让董重里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他从许多想问的问题里,挑出自己最不明白的一个问傅朗西:暴动后的天门口,好不容易形成红红火火的武装割据局面。杀常守义是可以的,为何还要杀杭天甲、麦香等等有贡献的无辜者?董重里得到的答案是他最不想听到的,也是最恐怖的。傅朗西预言:今后还会有无辜者无辜死去的事例发生,这是因为人与畜生不同,畜生是吃草的只想吃好草,吃肉的只想吃好肉,人是吃了好草想好肉,吃了好肉想好草,想得到的东西永远没有止境。
回答这些话时,董重里只用了四个字:“我很失望!”觉得不够分量,他又说:“我还要写信给张主席!”董重里说到做到,信一写好就交给了交通员。
受到残酷镇压的五区之乱很快平息下来。配属天门口的所有肃反力量,逆西河之水回师小教堂,五人小组险些变成四人小组。幸好有两位成员收到家信,他们有孕在身的妻子在信中所诉怀孕之苦让他们生出温柔之心,这才没有深究欧阳大姐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在极度的痛苦与恐惧中,欧阳大姐流产了,殷红的鲜血湿透了一条接一条的裤子。五人小组中的四个男人,一齐动了恻隐之心。欧阳大姐肚子里的孩子,用自己那尚在混沌之中的生命,挽救了自己的母亲。不只是痛失胎儿的欧阳大姐,五人小组的其他成员同样低估了小曹同志的决心,否则,杭九枫就没有脱身的机会,更莫说将独立大队的最精锐的一批人员尽数带走。小曹同志的意见非常清楚,不管杭九枫逃不逃跑,他都是下一步肃反工作的重要对象。
半个月过去了,出外寻找杭九枫的三个交通员,无一例外地被自卫队抓住,就地用乱枪打死。五人小组只好请小曹同志下命令,从管团长的队伍里派出一个侦察班。十天后,机智狡猾的侦察兵们带回一些零碎消息。杭九枫的活动范围太大了,从白莲河,到巴河,再到两河流域之外的黄州城郊,飘飘忽忽地就像一只断线风筝。有几场遭遇战显然是他们打的。最为轰动的一战发生在从三里畈镇通往黄州城的公路上,给驻扎在三里畈的**军运送军火给养的马车队遭到伏击,一辆满载皮油的马车被击中,燃起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无法捕到杭九枫后,五人小组便迫不及待地捕杀了一百多名可能与杭九枫带队出走有关的人。第二批肃反对象死得异常利索。下午开始抓人,半夜刚过,一切便都已成为历史。在这一年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受到五区之乱和杭九枫率独立大队敢死队脱逃事件的刺激,文质彬彬的小曹同志更加放开手脚进行肃反,这样,原定过了年就要召开的全县苏维埃代表大会,因为无人组织也只好停开了。
天气暖和得要脱棉衣了,又在雨雪交加中陡然降温。这样的日子让许多人高兴,等到开春了,哪怕胡乱往田里地里播上种子,收成也会比一般的年景好。远在河南新集的张主席回信了,除了重申早先由小曹同志转述过的信任,又着重强调,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像董重里一样无条件地信任他。这时候大家才了解,董重里竟敢在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时期谴责小曹同志和五人小组滥杀无辜。张主席最后还问他身体是否健康,肺上毛病好转了没有,并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重新走上战斗岗位,为他所领导的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鄂豫皖分局分忧。读过此信的人都知道,张主席错将董重里和傅朗西当成一个人了。为此董重里再次写信给张主席。这封信的作用重大,至少傅朗西是这样理解的:它直接导致傅朗西将所有可能降临的劫难扔进西河,走出白雀园,接受张主席的委任,主持中心县委的军政工作。在张主席温暖的委任书背后,是董重里瑞雪一样的建议:傅朗西病情大为好转,可以担当重任。自己能力有限,充其量只能为傅朗西当个配角。与此同时,张主席不做任何解释,就将管团长和他的队伍调回北方。几天后又将忠实执行其指令的小曹同志撤职调离。
小曹同志一走,五人小组也不见了。春天还没来,大部分人就觉察出新的温暖。
上任之际,傅朗西谦虚地让董重里说说哪些是急着要做的。
“如果是我,今日就将麦香的尸骨挖出来,再晚就分不清了,垒座坟,好好安葬,往后也有个纪念的地方。”
傅朗西忧伤地抹了一下眼角:“这件事反而是急不得的!”
“那就将杭九枫带出去的人找回来!”
傅朗西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为了等杭九枫,傅朗西将去河南新集面见张主席的行程推迟了。
因为残酷肃反,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的面积大幅度萎缩。在天门口,独立大队能够有效控制的区域,由两天的路程,变成了一天左右。县城那里更糟,出南门走上二十里,就是别人的天地。傅朗西上任之前,县里的一些重要机关,已经搬天门口来了。
从早到晚,傅朗西在阔别多时的小教堂里不停地对各种各样的人说着安抚与劝慰的话,嘴角上长出了一串燎泡。
时间过得很快,又到了上街的日子。被肃反弄得冷冷清清的天门口忽然热闹起来。那些爱听说书的人,明知董重里不会说书了,依然三五成群地围在小教堂前面,打听董重里会不会像往常那样,逢上街的日子白天里也开书场。董重里很忙,但他还是抽空出来同这些人见了面,一边说抱歉,一边伸手抚摸那个怯生生望着自己的男孩。男孩突然抱着父亲的双腿哇哇大哭起来。男孩的父亲被吵烦了,当众骂他掇起饭碗来同大人吃得一样多,还是这么爱哭。
“再哭,小曹同志就会回来!”男孩的哭声戛然而止。
“小曹同志成了止哭的药!”旁边的人说话时,董重里长叹了一声。回到屋里同傅朗西说过,傅朗西将信将疑地出来,找了一个正在啼哭的女孩重新试了一次:“小曹同志来了!”女孩果然不敢再多哭一声。
中饭之前应该是上街的人将小街挤爆的时候,肃反将很多人吓跑了,完全不能与往日相比。傅朗西请很多人带话,要他们转告出外逃难的人,用不着再在外面躲避,好好回来过日子。傅朗西在街上转了一圈,好不容易回到小教堂门口。一个男人牵着一头四岁的黄牯,跟着傅朗西来到小教堂前面,请人锯掉黄牯头上的牴角尖。“不锯不行,昨日中午它和别的牛打架时,差点将对方的肚子挑开了。”“这么好的武器锯了多可惜!”傅朗西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牵着牛绳的男人认识傅朗西:“这东西以前不是这样,前些时,不小心让它吃了山坳中沾着人血的草,就大变样了。”旁边的人也听出弦外之音,连忙打岔:“捆牛,捆牛,莫说那些没油没盐的话。”四岁的黄牯力气大得不得了,四只脚站在那里,几个壮实的男人们**挣开了花,也奈何不了它。直到杀牛的屠夫喝够了茶,指挥众人用绳索套住黄牯的前脚,再套住后脚,又叫左边的人扯着绳头拉右脚,右边的人扯着绳头拉左脚,外加两个人把木杠插到黄牯肚子下面使劲地撬。
四岁的黄牯轰然倒地后,露出疲惫不堪的交通员。交通员什么也没打听到,更莫说见到杭九枫。被失望笼罩着的傅朗西,又骂又夸,杭九枫带着上百人,还能像条四脚蛇那样,一下就能躲得让人找不到。
傅朗西对董重里说:“只有让郑货郎亲自跑一趟了!”
这时候,四岁黄牯的牴角尖正在被锯掉。两个男人用屁股紧紧压着黄牯的脖子,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揪着牛鼻栓,一个扳着牴角,杀牛的屠夫用那锯得开黄檀木料的锯子,沙沙地将比矛子还锋利的牴角锯成板凳脚。
傅朗西不再等了,一行人出发往北越过省界走向河南。同行的还有董重里。董重里本不想去,可是张主席的亲笔信中明确邀请了他。傅朗西也劝他,不要再弄出一些节外生枝的事情。
一九三二年一月九日傍晚,傅朗西和董重里还在离河南新集一百多里的一座大山上,第二天就要开大会,他们整个夜晚都得不停地赶路。他俩出现在守卫会场的哨兵面前时,台上的张主席已经在作关于肃反问题的报告了。大会结束后,傅朗西和董重里听说,那个紧跟小曹同志到处肃反的管团长,就在张主席报告中所说的三十六个被杀的团长之列。管团长死得与众不同,别人都学最先死于肃反的许师长,舍不得为了自己死得痛快而耗费子弹。管团长将杭天甲的***拿到手后,一直没有真正射击过。在最后时刻,他非常想就近听听***连续击发的声音,并感受***子弹的滋味。管团长的要求只得到部分满足,行刑的人奉命将子弹压满弹匣,击发时只将手指轻轻一点。一个短点射只用去三发子弹。死后的管团长竟然面带微笑。
管团长的消息无法让傅朗西满足,几经打听才得知,小曹同志被撤职后,一直没有新的任用。傅朗西很高兴,悄悄地约上几个遭遇差不多的人,去街上的饭馆里要了一只烧鸡,就着高粱酒,好好地吃了一顿。董重里没有被这样的好消息打动,只吃了半只鸡腿,就到另外一间屋子去看店主的女人将一根根粗壮的棉条,用纺线车摇,用手牵,然后变成细细的白线。这之后董重里就像纺线的女人,将纺线车的嗡嗡响当做自己的说话声,开大会时非要喊口号,也只是举举拳头,不发一点声音。
有天晚上,傅朗西被一声长叹惊醒。董重里还在灯下,像苕一样,手边放着毛笔和砚池,摊开的白纸上依照书信格式赫然写着“张主席”几个字。
傅朗西连忙爬起来:“你有什么话要对张主席说?”
“那是上半夜事,现在是下半夜,我改主意了。”
“该肃的反,不该肃的反,全肃了,再写也没有用。”
董重里将那张写了字的白纸放到灯上烧了:“我不说也会有别人说的。光是本县就有一千四百八十三户人家因为肃反死了人,全家被杀绝的有四百多户,死了这么多好人,我能不说吗?”
“你从哪里弄到这么细致的数字?”傅朗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都是那些爱听说书的人帮忙调查的。”董重里干脆将眼睛闭上。
“听人说,天门口一带往外逃难的人就占了总人口的三分之一,是不是也经过了你的调查?”傅朗西继续说,“张主席已经知道,小曹同志杀起人来,十个马鹞子都比不上,撤他的职是第一步,他的下场想必与管团长差不多。”
“这是借刀杀人,还是兔死狗烹?”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傅朗西一脸正色:“不要说这种难听的话!说真的,你不应该对张主席说怪话。倒是我,好不容易找到麦香当妻子,说要她死,她就要死!我也想不通呀!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和自己通融一下。”
一连三天,董重里没同傅朗西说过一句有意义的话。好不容易开口,唇齿间冒出来的尽是中午吃什么、屙尿去了、又要开会呀等等完全可以不说的话。
第四天早上,董重里瞪着眼睛问傅朗西:“梅外婆吩咐的话,你还记得吗?”
傅朗西费了一些时间,才想起离开天门口之前听到的:“多逗逗人家的小孩。”
“每年一定要不带雨具在雨雪中行走两三次。”
“留心看看花开花谢的样子。”
“经常念一念自己喜欢的诗歌。”
一直在点头的董重里提醒傅朗西少说了一句话。
“我正在想哩!记起来了:找点时间,一个人呆一会儿。”
“这几句话有点不好懂,是不是?”
“像雪柠这样美丽的女子,平常人能做她的梅外婆吗?”
傅朗西爬起来钻进厕所,并在里面放声大笑。他的这种笑声是以新集为中心的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最常见的声音。傅朗西没有资格上台去说话,他在台下建议,将英山、罗田、浠水、蕲春、广济、黄梅、太湖、金寨等县,分别改名为红山、红田、红水、红春、红济、红梅、红湖和红寨。就像将黄安县改名为红安县一样,诸如此类的建议也是许多欢笑的一种来源。董重里没有参与这些让张主席听得高兴的事,不管有没有人谈起苏区的边界在步步后退,他心里都在想:是什么原因让这些人在失利面前还能轻松愉快?
五二
第一次听傅朗西说苏维埃梦想的实现不可能一帆风顺,杭九枫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相信,否则他也不敢斗胆离开天门口,跑到冯旅长重兵把守的罗田县三里畈镇一带自找苦吃。只有七十人的敢死队是独立大队的骨干力量。三里畈一带山也不小,沿河两岸的平畈更大,一般人家日子都过得不错,敢死队只要找个十几户的小垸,前后左右一封锁,吃住都不成问题。冯旅长在三里畈派驻了一个团,外加一个重机枪连和一门大炮,只要发现杭九枫他们的踪迹,不管是隔着山岭还是隔着大河,瞄准了就开火。刚来那一阵,五天当中竟然有两次险些被那能吓死人的大炮和重机枪铺天盖地地打成肉饼。侥幸的是,每次危险暗暗降临之际,杭九枫都得到一种预感,或是提前十几分钟,或是提前半个小时,抢先脱离了险境。这些还不算最险,最险的是那次集体下山打粮,让一个女人下了毒。
女人家是垸里最穷的一户,她丈夫又一反当地人对苏维埃的冷淡,一个人去了罗田县城,给苏维埃**当文书。仅仅这一点就让杭九枫他们放心许多。女人看上去十分老实贤惠,见人低眉落眼,三十几岁了还羞羞答答。垸里的人都说她会揉面粉做发粑。想起不久前死在自己眼前的麦香,杭九枫心里一动,嘴上也馋了,就要那女人露一露自己的手艺。女人揉好面粉,又将两升芝麻炒熟,放在簸箕里用一只青花瓷碗反反复复地碾压。女人做这些事时,阿彩和另外几个嘴馋的男人一直在旁边看。女人将整整一包砒霜掺进芝麻里,阿彩竟然问,这糖是不是因为放得太久而变硝了。女人轻言浅笑的样子,丝毫没有要了结他人性命的迹象。她一口气做了两百个发粑,个个都是既白嫩又细腻,还没上蒸笼就香气袭人。女人将两口锅同时烧热,上面架了两副蒸笼,第一锅发粑即将蒸熟时,正在灶后帮忙烧火的阿彩从低往高处看时,突然发现女人身穿的青花粗布棉袄里面藏着一身孝衣。心惊肉跳的阿彩当即感觉到:“这女人的丈夫也被肃反杀了。”阿彩慌忙去对杭九枫说,这女人做的发粑再好也不能吃。回到女人屋里,敢死队的几个人正在那里玩把戏一样,将几只刚从蒸笼里取出的滚烫发粑,放在手里不停地倒来倒去。杭九枫从空中接住一只发粑,扔给正在灶下转来转去的黄狗。黄狗叼着发粑就地咬了几口,还没挪地方就一头倒在地上,边吐白沫边抽筋。接替阿彩在灶后烧火的女人抢过黄狗吃剩下的发粑,也不嚼,伸长脖子硬往肚子里吞。吃完发粑,女人空出嘴来咒骂:“挨千刀的家伙!”阿彩辩解:“你没搞清楚,我们也是出来躲肃反的!”杭九枫生气地对那女人说:“你以为杀人是件轻巧的事?若是能听听那些搞肃反的人背后说的话,你就不想杀人了。杀人是天下最累、最伤神、最费力气的一件事。刀再锋利,脖子再细,都不管用,一刀下去,当时不在意,一觉醒来才感觉到身上的酸痛,还不如出夫役,被人用枪顶着后背,连挖十天战壕。不信你问阿彩,因为五人小组在天门口杀人太多,光是用眼睛看就够累的,我夜里都没有力气和她摞在一起睡。”女人死了,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大。最可怕的是从鼻子、眼睛和耳朵里一汪汪地往外流淌的黑红黑红的血。阿彩吓得一连几天嘴里都在冒苦水。
十分难受时,阿彩一遍接一遍地对杭九枫说,活成这种样子,还不如呆在天门口,让别人肃自己的反。杭九枫听不得这样的话,阿彩每说一次都要遭到杭九枫的呵斥:“别人的胆是越吓越大,你怎么越变越小?”
垸里的人像是早就知道女人要殉难,这边人刚断气,那边就传说纷纷:女人是因为丈夫被从外地过来肃反的人杀了才寻死的,不管报仇的事成或不成,她都要吃砒霜。杭九枫不敢在垸里呆下去,悄悄地挪了一个地方。稍觉安全后,他才继续教训阿彩:“我带人出来,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莫以为将自己的裤带勒得紧紧的,不再理我就没事。五人小组连麦香都杀,你不要忘了自己曾经有一个腰缠万贯的老子,这辈子你就不要再有别的非分之想,好好跟着我,好好同丝丝做姐妹。”
有天晚上,睡在一片坟地当中的杭九枫忽然叹了一口气。阿彩以为他动了回天门口的心思:“你也有泄气之时?”
杭九枫翻身坐起来:“谁说我泄气了!若是不信,你可以捡几根死人骨头熬成汤,看我敢不敢喝!”他真要去捡死人骨头,阿彩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他。
一九三二年到来后的某个早上,阿彩从杭九枫身边爬起来,悄然钻出山洞。哨兵黄水强正蹲在大树后面打哈欠,阿彩伸腰的姿势让他清醒过来。阿彩故意引出容易让男人兴奋的话题:“莫老看女人,要看有没有情况!”黄水强是麦香的姑表弟,麦香死后,大家就开始高看他。“若是不打仗,这时候你一定是在搂着哪个女人过冬。”
阿彩的白牙像玉做的,一闪一闪地撩着黄水强的心:“等我娶了媳妇,一定要她学你,天天漱口刷牙!”
失去阿彩的温暖,杭九枫很快就让寒气惊醒。和太阳一起露面的杭九枫听到黄水强的话,爽朗一笑:“和傅政委做了亲戚的人就是不一样,连找老婆这样的俗事都有自己的理想。”
阿彩板起了脸:“中饭米都没有了,你还有劲笑。”
“还没开始挨饿就慌了神?你这个人,嘴上的词儿都改了,心里仍旧记着当地主时过着的那些吃喝不愁的安逸日子。”杭九枫指着山下,薄雾飘落的山坡上散落着一些没有收获的南瓜。还没开始落雪,地上只有一层霜,挂在枯藤败叶上的金黄色南瓜非常显眼。“这个鬼三里畈,石头都肥得往外流油。在天门口,打霜后哪里还会有南瓜挂在地里不摘的!黄水强,你不要放哨了,趁睡懒觉的三里畈人还没起床,带人下去,偷几个南瓜回来。挑那种肚脐眼小的——肚脐眼小的南瓜甜一些。三里畈的人种南瓜是为了吃里面的瓜子,不会在乎这点东西。”
黄水强带人下山,回来时两只腋窝里分别夹着一只南瓜:“我看到郑货郎了!”
“谁?你看到谁了?”
“就是那个一年到头总是摇着拨浪鼓的郑货郎。”
阿彩和杭九枫都认为郑货郎是五人小组派来的:“一定是要我们回去,肃我们的反。”
黄水强差点哭了:“我还没有结婚,不想给表姐做伴。”
“你以为老子结婚了就可以死?”杭九枫咬紧了牙齿,“趁着山上还有雾,赶紧烧火煮南瓜,吃饱了肚子再说。郑货郎很精,我们躲得过冯旅长,只怕躲不过他。真要是被发现了,只好学常守义,让他吃个闷心亏。”
太阳仍在往高处攀。郑货郎出现在山脊上。
走走停停的郑货郎让阿彩急死了,不断地小声嘟哝:“莫走了,山上又没有人家,这样的路哪是当货郎的人走的哩!”
“猪鬃换丝线!天麻换冰糖!”郑货郎继续往山上走,边走边叫,“有人吗?有人就对我说一声,这是不是去三里畈的近路?”
脸色铁青的杭九枫终于下令了。郑货郎走近一处黑色岩石群时,埋伏在那里的几个人突然蹿出来,举起南瓜大小的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是傅政委派我来的!”倒在地上的郑货郎,顽强地举起手上的拨浪鼓,说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在被掏空的拨浪鼓柄里藏着傅朗西的亲笔信。傅朗西一笔写下来,草书了近百个字,小小纸片完全容不下他的意气风发豪情满怀。阿彩每念一个字,杭九枫的头皮都要麻半天。从来皮都是硬的,骨头更像铁打的杭九枫,吓得像一根捏在女人手里的棉条。过了好久他才说,傅政委不是张主席,更不是小曹同志,不会因为死了一个交通员就红着眼睛见人就杀。杭九枫越说大家越觉得有道理。
“要刁难我们,也只有董重里,傅政委是不会的。”
“我不怕别人刁难,只怕自己对不起傅政委一片好心。”
后来,杭九枫决定,必须打一个像样的胜仗再回天门口。
“不好好打一仗,我身上的大仇就要生出小仇来!”
杭九枫将人集中到一起,大声宣布:足智多谋的傅朗西重新回到领导岗位上了,有他一个人思考,别人就不用多费脑筋,只管埋头打仗就行。作为独立大队的精锐力量,敢死队出来这么长时间,如果不好好打一仗,莫说大家脸上无光,就是宽宏大量的傅朗西也会有苦难言。雄心勃勃的杭九枫一心要为傅朗西争光,同时也为错杀郑货郎赎罪。他要抓住马鹞子。经过一番精心计划,无论怎么挑剔,都看不出哪儿有让他们无法毕其功于一役的漏洞。
马鹞子带着自卫队驻到三里畈的情形一直在杭九枫的掌握之中。由于活捉马鹞子是敢死队外出避难的正当理由,杭九枫才一直没有对他下手。紧靠三里畈的一条大河很像西河。因为来得晚,马鹞子只能驻在隔河相对的一处垸子里。那里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因为与冯旅长的保安旅唇齿相依,马鹞子才敢放心地休养生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马鹞子理所当然地成了杭九枫打胜仗的良机。
冬季的河谷每到天黑就会起风,趁着月亮还没出来,杭九枫将队伍运动到山坡上。点着灯的垸不大,从头数到尾,有大门的一共才二十几家。北风越大越显得安静,偶尔听见一个女人在响亮而多情地大笑,埋伏在下风里的人忍不住低声议论,只有富人家的小老婆,才会在男人面前无法无天。
北风越刮越猛,有人暗中扔出许多肉骨头,习惯于跟着风乱叫的狗们立即扑上去,其余的动静一概不理。渴望攻击的杭九枫亲自上阵,左手握着一把尖刀,右手拎着一把大刀,绕过几堆喂牛的稻草,冲着正在打瞌睡的人影,左边一刀,右边一刀,两个放流动哨的哨兵,像狗一样叫了一声,就没有动静了。杭九枫继续轻手轻脚地向垸中间走。到了马鹞子住的那户富人家墙角后面,他将尖刀叼在嘴里,大刀贴着手臂,披上从阿彩那里拿回来的狗皮,双手着地,手爬一步,脚走一步,慢悠悠地走过去。蹲在门洞里躲风的哨兵,以为来了一只没有圈好的羊,笼在袖子里、顺带抱着枪的双手,动也懒得动一下。剩下的距离只有两丈左右,杭九枫双脚蹬地,往前一蹿,哨兵还没站起来,脖子上已经挨了致命一刀。按计划,接下来杭九枫应该直奔马鹞子睡觉的屋子,能抓活的就抓活的,不能抓活的就打死他。杭九枫推开大门进到屋里,已经向左跨过了天井,手边一扇小门里忽然传出女人梦呓般的说话声。
“给孩子把尿了吗?”
“没有,昨夜是我把的,今日该你把了。”
“昨夜你给马鹞子把尿去了,莫往孩子的账上记。”
门缝里传来女人嘘嘘的口哨声,一会儿,传来孩子将尿屙在地上的哗啦声。杭九枫心里一动,将阿彩提醒的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太儿女情长的话丢进北风里,而想起杭天甲临死之前的肺腑之言:梦想只是用来骗别人的,生儿育女,发家旺族,将脚下的地盘稳稳占住,不许别人染指才是实实在在的。他贴着门缝小声叫着丝丝。屋里的女人惊讶地开了门。杭九枫闯进去,抱起睡得正香的一镇,就往门外走。丝丝来不及多问,顺手拉住线线:“我们两个人的奶,他每次都要吃到,少吃一口都会哭呛了肺。”杭九枫在前面走,两个女人在后面跟,不声不响地走出大门。眼看就要翻过垸边的山坡,线线突然大声叫道:“马鹞子,我们带着孩子回天门口住一阵子,杭家人想一镇了,再不回去,人情上说不过去。”话音未落,垸里的机枪就响了。
河那边的保安旅也迅速做出反应。杭九枫他们拼命地跑,不时有炮弹落在四周。敢死队的人被打死了三个,幸好没有受伤的。丝丝和线线到底不是娇生惯养之人,翻过一座大山,再翻过一座大山,她们一点也没有拖后腿。
敢死队顺利地冲出三里畈,却在余鬼鱼他们撑着簰进进出出的白莲河边遇上了麻烦。后来进行战斗总结,杭九枫让阿彩替自己说,能将一镇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就是了不起的胜利。其实杭九枫心里比谁都明白,带走一镇和段家姐妹,是这次行动的最大失败。马鹞子不苕,他知道夜里发动战斗的人是谁。下一步,**军和自卫队肯定会在从白莲河到天门口的路上层层设卡。要想回天门口,就得九死一生往里闯,将十层皮蜕掉九层半。杭九枫不会承认失败,儿子落在别人手里,眼睁睁看见了,都不去救,别的人有难时,还会去救吗?长此下去还有谁听他的!杭九枫对排长和班长们说,他与别人不一样,能救老婆时,一定会救老婆,能救儿子时,一定要救儿子。杭九枫还专门派了四个人给丝丝她们当警卫,保证一镇不出危险。
沿白莲河到处都有当地人组成的自卫队,敢死队躲藏得最好时也只有半天没被发现。自卫队的武器不好,交火时并不激烈,可他们熟悉地形,只要开火必定占着有利位置。肃反之前,这一带是游击区。肃反之后,那些在两军之间犹豫不决的人全部倒向对方。自卫队虽然分属三个县,配合得却像一个人,这边山上敲锣,那边山上烧烟,垸与垸之间还有跑得快的人来回送信。敢死队所到之处,道路两边的山头总是被自卫队抢先占据。好不容易脱身,屁事不懂的一镇,又会不合时宜地大声哭闹,将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六十几个人暴露无遗。所幸自卫队的人枪法不好,敢死队里不断有皮肉开花的,直接送命和眼看着活不了的还没有发生。杭九枫急了:“老子就不相信,自卫队里还有比马鹞子更厉害的角色!”他让队伍大明大白地开进一座大垸,将十几户富人押到一起,然后捎信给自卫队:从今日起,只要听到一声锣响,就杀一个,看到一处烟火,就杀一双。杭九枫说到做到,一口气杀了三个人,才甩掉了自卫队。
脱身之后,杭九枫带人沿着白莲河向上跑了四十多里。又走了三十里,探路的黄水强回来报告,尖兵班已经过了东西二河交汇的两河口。杭九枫让队伍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不久前还是苏维埃第五区的一部分、今日由国民**控制的石桥铺镇的灯火了,才在一处山冲里歇下来。
山冲里有十几户还没变心的人家。敢死队好久没有遇上如此热情的接待了。
做了几天亡命之徒的杭九枫,腾出手来刚刚抱了一会儿一镇,四周的山上同时响起枪声。
所幸天色及时黑了下来,山上的人,不敢贸然冲入山冲。
敢死队的人定下神来,一齐往北边山上冲。刚到半山腰,机枪就响了。退回到山沟里,一点数,十几个人没有了。杭九枫火了,气也没喘,便带着剩下的人往上冲,眼看就要到山顶了,还是被打了回来。最前面的杭九枫听清了,那些将子弹当水泼的人,正是马鹞子的自卫队。
黑黝黝的山上到处是火光,不时有炮弹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而降。躲在炮弹炸不着的山崖底下,杭九枫横下心来,死命与马鹞子斗。斗不过马鹞子,由保安旅把守的东西南三方更是死路一条。杭九枫杀红了眼睛,逼着线线抱上一镇走在最前面,马鹞子不开枪则罢,真要开枪就让他们挡子弹。
“命大的人死一百次也能活过来。”
见杭九枫要来真的,阿彩连忙出主意:“天这么黑,用不着来真的,假的也行。”杭九枫当即要黄水强穿上线线的衣服,包上线线的头巾,再用包一镇的包被,包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小羊抱在怀里,走在最前面。换衣服时,线线却不同意。她担心男人个子大,会将自己的衣服撑破:“用不着虚张声势,让马鹞子听出来是假的,再来真的他也不信。一镇还是我抱着,话也由我去喊。你们放心,马鹞子会听的。”杭九枫觉得这样不够公平。他让丝丝同线线一起走在前面,阿彩则紧随其后。行动之前,杭九枫要丝丝和线线在一镇身上狠狠掐一把,丝丝不愿意,线线也不愿意,只好由阿彩来做。阿彩一动手,一镇就哇哇大哭起来。丝丝认为阿彩是故意下重手,暗中踢了阿彩一脚。孩子的哭声在枪林弹雨中断断续续地飘散开来。跟在后面的是几个大嗓门的人,一边走一边高声叫着:“马鹞子,有本事就开枪,没本事你就趴在那里不动。”叫了一阵后,马鹞子那里就有回音过来:“杭九枫,难道你是一个野种?杭家男人是不会用不懂事的小孩当炮灰的。”“一镇是杭家的种,杭家男人就得从小学打仗。自卫队的子弹多,你就帮我训练一下吧!”忽然间,从山顶上射下来的子弹,不再打得地面直冒火星,一颗颗地全都飘在空中。
有人顺着山脊溜下来,传达马鹞子的意思:只要杭九枫将一镇留下来,马鹞子就放所有人一条生路。杭九枫一口回绝了,他说马鹞子如果有种,就将山沟里的人全部打成筛子。没过多久,山上又有人下来。马鹞子没有坚持自己的条件,他要杭九枫带人往山上冲锋时,将声势闹大一些,让冯旅长的人在远处也能听见。过了这座山,先往东南方向走,千万不要走东北方向,冯旅长在那里设下了层层埋伏,莫说一镇已长到十几斤了,就是一两重的麻雀也飞不过去。杭九枫带人呐喊着往山上冲,双方的子弹都在空中飞来飞去。经过几次冲锋剩下来的三十几个人,翻过马鹞子把守的山头,往东南方向扬长而去。路上果然无人阻挡。
走完下山路,踏上一片朦胧的田畈,只要进到前面的丘陵地带就安全了。杭九枫正在高兴,一阵尖锐的呼啸从头顶掉下来。要不是阿彩腿软跑不动,杭九枫转身去扶她,那颗炮弹就会直接砸在他的后脚跟上。别的人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毫无遮掩的田畈让冯旅长的炮弹长了眼睛,只要落地开花,就有人用不着再逃跑了。更为可怕的是,冯旅长的骑兵趁着炮弹炸得人迷迷糊糊时飞快地追了上来。那些家伙有枪不用,专门用马刀往人的头上砍。转眼之间十几只脑袋就被砍成了血葫芦。抱着孩子的线线吓得大叫:“不要杀我,我是马鹞子的女人!”杭九枫将阿彩往田埂下面一按,往回走十几步,将舍不得用的子弹一梭子扫出去。冲在最前面的几匹马挨了子弹,倒在水田里四蹄乱弹。冯旅长的骑兵往后退了一程,杭九枫赶紧收拢剩下来的人,远远地绕过石桥铺镇,钻进绵延起伏、连接着远处大山的丘陵地带。在一座座山岭中没命地奔走的只有二十几个人。
残余部队跨过西河的那天早上,被炮弹震呆了的一镇,冲着杭九枫叫了一声:“父!”
杭九枫阴阴地骂道:“狗卵子,你坏了我的大事!”
线线从丝丝怀里拉过一镇:“你认了这个儿子,就不要再拼死拼活地与马鹞子打仗!”
杭九枫说:“就因为是儿子,才要往狠处骂。”
入冬以后这一带极少落雨落雪,西河里水流很窄,平常年份冰只会结到水线处,现在一些河段已经被冰封住了。杭九枫怀抱一镇,背着突围有功的丝丝,踩着冰块从西河右岸走到左岸。他每走几步都要回头提醒,水浅才会结冰,不结冰的地方会有深水潭和陷沙,同冯旅长、马鹞子的埋伏一样危险。上了左岸,回头看见阿彩还在右岸的沙滩上站着。活下来的男人个个都想背阿彩过河,阿彩却要杭九枫返回去接她。杭九枫喜欢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重回右岸时,他在水流最深的地方碰到背着线线走得很慢的黄水强。黄水强的手一刻也没停,一直在线线的屁股一带摸来摸去,嘴里还反复劝线线,回天门口后先去苏维埃办一个与马鹞子离婚的手续,这样才好给他当妻子。线线面色桃红地说:“破了身子的女人没味道。你手上有枪,就莫为难我了,应该上武汉去找个还没有开苞的女学生。”等到背起表情酸酸的阿彩,杭九枫也心动地劝她,要大气一些,他和她是患难夫妻,和丝丝只是平常夫妻。哪年哪月,真的跟着傅朗西打出一片新天地来,她们俩一个随他主外,一个替他主内。
一个胜仗也没打成的杭九枫终于回到天门口。傅朗西和董重里也回来了。
经过几天休息,傅朗西亲自主持召开了一场有三千人参加的欢迎大会。傅朗西在会上的讲话非常客观,既有好听的表扬,也有不好听的批评。受表扬的是敢死队仅存的二十几个队员,挨批评的只有杭九枫一个人。傅朗西形容杭九枫是一匹没有缰绳的野马,只管一路狂奔,不明白天有边、地有界,这样的人就像一只被人掐去脑袋的绿苍蝇,叫得嗡嗡响,转成花花样,活路却是一条也没有。傅朗西将狠话说了许多,最后宣布撤去杭九枫的一切职务,还当众命令下了他的枪。在场的人都不敢动。傅朗西很生气:“难道要我亲自动手?”话音刚落,董重里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地从杭九枫手里拿过***。
由于郑货郎的死,杭九枫还被带上了苏维埃法庭。主审官又是董重里,他一上来就说,在天门口再也不能乱点鸳鸯谱,想杀谁就杀谁,不管犯了什么事,都要经过苏维埃法庭审判,再行定罪。替杭九枫辩护的人是阿彩,她说一句,那些跟着杭九枫一路死里逃生的人就和一句。董重里最后决定,论罪过杭九枫当服刑七年,然而,以五人小组错杀无辜的疯狂性,敢死队若不借故撤离,一定会完全丧失战斗力,被自己人所杀,这一点上杭九枫为保存独立大队实力立了大功。功过相抵,实际服刑三年。
事情过后,傅朗西问杭九枫有何想法。杭九枫真的没有什么想法,他只希望傅朗西帮他弄一些硝狗皮的东西,他要趁此机会将放了很久的白狗皮硝好,送给傅朗西。杭九枫肯定地说,傅朗西垫着他硝的狗皮睡觉,就不会咳嗽了。在硝狗皮的东西没有弄到以前,杭九枫就在那里摆弄从麦香头上割下的纠巴,准备给阿彩做一副假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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