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天还蒙着薄薄的灰雾,群星掩敛,唯有启明星垂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整片天幕宁静的像庄园古堡长廊铺着的青金大理石,似能映出人的影子。天幕下的海也是宁静的,波澜不惊,宛如熟睡在海湾结实的臂膀里尚未醒来似的。风从半敞的窗子里吹进来,翻动手边的书页哗哗作响,盖着的虎皮绒毯不知何时已滑落到椅下,难怪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冰凉。
恰是轮岗巡防的日子,刘瑾早几天便去了海上,再有几个小时便是重货出仓之时,林晚婧睡不安稳,索性也就不再睡了,她从沙发上坐起身,拾起毯子披到自己肩上,晨曦微露,书房里的物件在晨光中已依稀有了模样。
书房西墙下是一台沙盘,酒红色丝绒的台围边,整排的金色穗子自然垂在晨风中徐徐摇摆。五米见方的玻璃台内,沙石与绿绒勾勒出鹭洲蜿蜒的海岸线,细到一船一舰,渔屋灯塔,无一不栩栩如生。
三天前的午后,林晚婧睡了午觉醒来,却见刘瑾坐在起居室里,神色怡然自得。
“你怎么在这儿?”林晚婧问。
“下午没什么事,而且作为晚宴的东道主,我不在不是显得很失礼?”刘瑾答,笑容中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神采。
林晚婧方才察觉气氛的异常,她快步来到走廊上,却见侍从们在楼下忙里忙外的布置会场,鲜花彩带缤纷绚丽,瓷盘银饰擦拭一新,阿玲从储藏间捧出她从国外带回来的骨瓷茶具,这套茶具自带回来之后还从未取出用过。正在林晚婧纳闷之时,腰身却被刘瑾轻轻搂上:
“之前没告诉你是怕你反对,我用我的名义邀请了各国领事要员来这里用晚宴,权当是对他们照顾你的答谢。”
“你可不是吹了海风发烧了吧?这个时候请外宾来家里吃饭,这不是没事找事么?”林晚婧回身蹙眉看他,神色着急的抬手拭他额头。
刘瑾笑着将她的手拨开:“我很清醒。”
既然已经被打成了“崇洋派”,他也不在乎跟洋人走的再近一些了。
“这么久了,难道你不想见见你那位金发碧眼的朋友吗?她可是很担心你的。”见她不高兴,刘瑾换了个话题,不料林晚婧却并不领情:
“想见又怎样,过了这段时日随时都能见,一定要挑现在吗?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你不高兴吗?”
“不,高,兴。”林晚婧一字一顿,嘟着嘴从他怀里挣脱开。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孩子气不顾大局。
“即便如此,要收回邀请也太迟了。”刘瑾一脸无赖,“难不成你要让客人吃闭门羹?”
林晚婧不应她,只是别着头生气。
“好了,去换身漂亮衣服,客人们说来可就来了。”
刘瑾半推半哄的将林晚婧带回了主卧,漂亮衣服是换上了,林晚婧心中气恼又纳闷,直到晚宴结束也没给刘瑾一个笑容。宾客散场,刘瑾不由分说将林晚婧带上二楼,过了卧房直奔书房去。
二楼的侍从早已被撤走,只留了阿玲一人在门外侯着,见到刘瑾,她恭敬喊了声少帅。
“没什么情况吧?”刘瑾问。
“没有,”阿玲摇头,“我刚替了琼鸽,她去吃饭了,后半场我守着。”
“行,辛苦你了。”
林晚婧听二人如此对话,心中疑云越发重了:“云柔,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莫名其妙办什么晚宴,结束了又把我拉书房里来,我今晚可没心情陪你品诗论字!”
刘瑾笑而不语,只是抬手将书房门推了个缝,闪身进门之后又将林晚婧拽进,急急将门锁上。
李凌瑞夫妇俩已在书房里侯了多时,顾夷光难得的穿了洋装,俏皮的鹅蛋脸在大大的花边领衬托下旁添了几分可爱,许是听见了林晚婧与刘瑾在走廊上的谈话,此时两人已经站起来,回身等着他们进门。
“你们怎么会来!”
林晚婧又惊又喜,转头看身边的刘瑾,却见他撇下她独自往桌案边去,火光明灭,轻烟袅袅而起,他只吸了一口便将烟架在了一旁的烟灰缸上。
“之前不是说了要找你商量那批货的事,怎么,忘了?”李凌瑞笑道。
林晚婧当然记得,只是交货期渐近,李凌瑞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林晚婧几乎都要放弃了。
“我们想到办法,却苦于不便接近你,你不愿将我们牵扯进来的心意我知道,所以只好跳过你直接找少帅了。”顾夷光走向她,拉着她的手往书房正中来。
“你直接去找他了?”林晚婧看着李凌瑞问。
“他若是直接来找我,肯定要吃闭门羹的。”刘瑾答。
“是少帅亲自来找我的。”李凌瑞接话。
刘瑾手中玩转的打火机“锵”一声敲在一旁的烟灰缸上——这种话他也说的出口?
“我自首了五十箱未申报货物。”
“那可是罚了你钱了?”
“公事公办,”刘瑾竖起三个手指,“三倍。这还是看在他的自首情节上从轻罚了的。”
“私下可得把钱还人家!”
林晚婧语毕,刘瑾横眉一挑:“迟了,当下就充了军费。”
“你……”
“好了晚婧,你就别跟少帅耍性子了,那些钱权当是补给你的礼金,你大婚那日我们也没送什么好礼。再者,能见到你怎样都好,今天若不是少帅借口办晚宴让我们混进来,我们还不知道要怎么找你商量呢。”顾夷光硬是将林晚婧拉到刘瑾身边,将她的手搭在刘瑾肩上,“好晚婧,这事儿少帅可没错,你要怪全怪我这个出主意的,嗯?”
林晚婧对顾夷光姐妹相待,哪儿下得了狠心同她生气,架子端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夫人,您如今可还怪我办晚宴歌舞升平?”刘瑾却不看她,目光凝在那燃着的半支烟上,似笑非笑。
“你该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吧?”
话音刚落,刘瑾却已站起身来,林晚婧以为他果真气着,向后退了半步给他让出位置,不料他伸手便将她揽到身边,鼻尖几乎凑到她跟前,她脸颊通红,伸手要挡:
“云柔,有客人呢……”
“想哪儿去了!”刘瑾在她额头一吻,而后便将她放开,留她独自在顾夷光的窃笑中烧若傍晚红霞。
闲聊够了,李凌瑞总算将话题拉回了正道上:
“少帅,关于那批货我有些想法,你这里可有地图?”
“地图?”刘瑾沉吟片刻,“不用那样落后的东西。”说着站起身直往西墙下去,抬手掀开盖着的红色绒布,林晚婧同李凌瑞夫妇二人紧跟上前,在看到绒布下盖着的沙盘时,她清楚听见李凌瑞唇间发出的一声赞叹。
“如何?”刘瑾侧目看他。
“精美绝伦。”李凌瑞对能征服自己的事物一向不吝夸奖,“决胜我在圣安德鲁公学看到的任何一座沙盘。”
“这座沙盘上你能看到鹭洲海岸线及港口腹地20里内的所有情况,”刘瑾用推杆在其中一个地区圈了一周,“这里是市集,也就是万利商行在的街道,再往前便是英租界。”
“我认为,宇帅的兵力集中在陆地,只要货出了港到了海上,他便束手无策了。”李凌瑞道。
“嗯,所以你打算如何布局?”刘瑾将一盒玻璃塑的船模递给李凌瑞,盒子隔成九宫格装,其中一格贴着“恒光远东”字样,这竟是将恒光远东集团名下所有登记在册的船只都塑了模型,虽不算精致,却都能认出船名。
李凌瑞转身将九宫盒交到顾夷光手中,自己则拿起了另一只推杆:“海上的事我们暂且放放,我估计出货那天宇帅自是会派人搜查运出仓库的货品,查货的地方应该会在商港附近,而且这一路上都会安排线人跟着,我们不会有调包或者分流的机会。少帅,这沙盘上的区域应该都在您的控制范围内吧?”
“对。”刘瑾点头,继而补充道:“准确的说,要比这更大一些,只要我的船能进,在枪炮射程范围内的,我都控制的到。”
这是林晚婧第一次听刘瑾谈及他的势力,换言之,这鹭洲城里的运河水道,但凡没的过船舰吃水线的,刘瑾都有话语权,如此看来,坊间流传的“刘瑾占着鹭洲大半江山”的传言果真不假。
“我的计划是这样,只要能保证货安全出港,我们就能在海上偷天换日,等宇帅彻查了仓库,我们再把货原封不动运回来,查过一次没结果,他们自没有理由查第二次。”
“暂不说安全出港,我想知道你如何在海上偷天换日。”刘瑾挑眉看着李凌瑞,“鹭洲商港附近地势平坦水域开阔,便是连块能提供遮蔽的礁石都没有,若擎宇在这一代布了眼线,”刘瑾用推杆在商港附近地势较高的地方逐一指点,“一旦发现我们有转移的蛛丝马迹,怕是立刻就要有动作,不得不防。”
“3月27日,我公司名下的远洋货轮阿尔法将靠岸卸货,五百箱橡胶制品四六开分运两个仓库,另有一百二十箱散货卸货往我公司仓库。”李凌瑞接过妻子递来的船模,放在商港边,“卸货之后重新装载我仓库内散货五百箱往马来亚,30日离港。
“依据洋行提供给我的船货安排,英籍货轮‘伊欧斯号’同 ‘蛇夫座’将分别于29日和31日靠港,其中‘蛇夫座’是空舱提货,预计31日装载1号仓库中的三百箱奶酪,两百余箱瓷器,以及五百箱散货往美国。”
刘瑾边听他说,边踱到书桌边拿了两只绘着米字旗的船模回到沙盘边,默不作声的将两只船放在了商港近海。
“27日当天,晚婧你撤走1号仓库所有工人,只留下心腹在仓库外看守,我会带我的人去故意将阿尔法上卸下的货同你们的货放在一起,那天只是进货,我料想宇帅不会派人来查货,即便是来了,查到的也不是什么违禁品,该不能挑什么话头。
“若将这五百箱货通通运往一号仓库,舱位势必吃紧,当天下午我便安排把其中四成货连同你们的货一并运往我公司仓库,晚间再随我仓库的五百箱散货装船,夜间港口宵禁,即便宇帅调人来查,一来少帅您可以从中阻拦,二来夜里昏暗,即便真查了也看不真切,待货都装妥了,少帅您便找借口让阿尔法立刻离港到近海待命,非召不得回港,以免在海岸边泊久了夜长梦多。”
刘瑾思虑片刻,点点头:“没问题。你继续。”
“阿尔法顺利离港后,我会随船清点货品,借机分出你们的一百箱货便说是装错了船要运回仓库,混装货要分出来工作量庞大,我预计29日前后会致电巽龙旗舰要求回港卸货,到时你便复我港口泊位已满,不允许折返,收到复电之后,我将以代理身份安排转船,将这一百箱货随‘伊欧斯号’入港,‘伊欧斯号’挂在英皇名下,这次进港卸下百来箱货全是贵重金银器,到时英国大使馆将派兵随护,宇帅便是要查也得忌惮下个中关系。”
“29日……”刘瑾低声重复,半晌开口问道,“所以我需要设法调换这两艘英籍船的靠港时间,允许‘蛇夫座’提前靠港装货,同时拖延‘伊欧斯号’靠港卸货的时间。”
“是的。不仅如此,‘蛇夫座’的装货时间最好能定在28日同29日两天,届时一号仓库将有大批货物出库,宇帅势必派兵严查,我们必须做足了架势,让他们觉得我们确是在转移军火,待宇帅领重兵盘查之时,索性大开仓门让他们连仓库一并查了,查不出个所以,之后也就不再那么容易兴风作浪。这期间我会放出话去,便说是英皇有重货入库,过些时日1号仓库将由英军严加看守,宇帅便是重权在握也不得不多考虑这一层关系,他定要在这之前安排了人手来查办。等他查完了,重货入库,封条贴妥,英军戒备,我们也就能暂时松一口气了。这就是我目前能谋划到的部分。”
李凌瑞的话在这里收住,刘瑾托腮将方才李凌瑞的部署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良久蹙眉点点头。见他发呆,林晚婧轻声唤他:
“云柔?”
刘瑾回过神来:“嗯,虽然有些冒险,但确实可行。”
见他应允了,林晚婧也终于露出了笑颜。
“我会尽可能的协助你们,给你们提供方便,”刘瑾说完,深深吸了口气,“无论成功与否,我刘云柔在这里先行谢过。”
……
叩门声响起,林晚婧抬头看向门边应了句“进来”,阿玲从门外探进头来道了句:
“小姐,差不多是时候了,咱梳洗一下准备出门吧。”
林晚婧点头应允,跟着阿玲离开了书房。她的身后,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从海平面下喷薄而出,灿灿的在书房里铺开一地金光,那金光穿过书房洒在沙盘之上,被沙盘上的船只折射成七彩虹光,梦幻般难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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