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这龙门寨廖家园子之前,林晚婧以为若给鹭洲的大宅豪园排个顺位,城东沈家舞鹤楼称第二,第一非李家雅苑莫属,那五进的规制本就气派,李凌瑞回来之后又添了些西式建筑,颇有书上描绘的清朝圆明园之风。可如今徜徉在廖家院子里,她可真心觉得自己是没见过市面了——光是中轴的厅堂就有九间之多,无论是放在哪朝哪代,只怕都是逾越规制,株连九族的大罪。
她将客房一侧的院落转了个遍,心中一数,厅房已有60间之多,再算上她不能去的厢房一侧,这廖家园子的房厅数怕是要超过120了,再看这修房架梁的木材全是上了年岁的实木,林晚婧心中不由得唏嘘:看来这廖家素来是不买统治阶级的账的,否则哪儿敢明目张胆的修葺这样多房舍?
见她凭栏站了许久,面色甚忧,口中念念有词,一直随在她身后的李承泰关切问道:“少夫人可是在担心劝降之事?”
林晚婧如梦初醒,愣了半晌,胡乱应了声“嗯”。
是啊,眼下鹭洲三万将士正在着龙门寨外严阵以待,她若劝不降廖凯,别说救林晚盈,便是自己也要香消玉损在这寨子里,可她自进着寨子已经超过18个小时了,廖凯只同她见过一面便大门紧闭的与她保持距离,哪里有一点要跟同她议和的样子。如此火烧眉毛的时候她还有心思在这里逛园子,说出来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林晚婧在心中将自己责怪一番,但表面上却还是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悠悠叹了口气。
“少夫人别太着急了,料想他们也是对咱们设了防的,断不会轻易让我们近前,眼下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想办法,倘若真是赶不及了,承泰自会护您出去。”
听李承泰这样说,林晚婧又叹息一声:敢情刘瑾压根就没想过她能摆平这件事,让她来纯粹是给她寻个心理安慰罢了……
等等,我都还没试过呢,他怎么就知道我做不到?!
不服输的劲儿一起来,林晚婧彻底没了逛园子的兴致,边走边思量:李承泰说的也对,既然我还没想到怎么同廖凯谈,那就先想想退路好了,摸清楚这院子有几个门几条路,真到要逃的时候也好拉着晚盈保命。这样想着,眼睛一转,却见左侧正有一道栈道连着拱门,刚要往上走,李承泰一个箭步挡在了她身前:
“少夫人想作甚?”
“我能做甚?想看看这条路通向哪儿罢了。廖凯不见我,我去见他便是!”
看林晚婧作势便要踏上栈桥,李承泰只得更严实的拦着:“他不会在那里的。”
“你怎么知道?”林晚婧歪头看他。
李承泰咬咬嘴唇,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栈桥过去是演武堂,再往外是两层护院,都是大老爷们住的地方,少夫人您去不合适。”
哦,原来是这么个原因!林晚婧恍然大悟,即然没有要找的人,也没有要寻的路,那过去也没有意义,不过这李承泰对这里倒是熟悉的很,想起之前刘瑾说过在这寨子里安插了眼线,莫不是李承泰便是其中之一?
转念想想也对,若不是李承泰对这里知根知底,刘瑾也不会指定要他跟着来。这样想着,她便廊边择了个近水的位置坐下,虽说已近晌午,湖面上吹来的风倒还是凉爽的。
想起前一晚的相见,林晚婧至今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除了那张脸之外,眼前的廖凯已与记忆中腼腆的青年判若两人,对她更是生疏的很,像是从来不曾见过一般。
“李副官,我觉得阿凯变得很奇怪,感觉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而且……”林晚婧思量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之前云柔告诉我,阿凯被魏驰的部下打伤,可是你想想昨天见到的人,哪里有一点受伤的样子?即便他做戏真的很逼真,能装作一点伤都没有的样子,但他前天才负的伤,昨天又是怎样穿过封锁线回到这里来的呢?”
李承泰四下看了看,开口回答道:“其实您昨天见到的人同被魏中士打伤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龙门寨廖家的少主是双生。”
“双生?”林晚婧惊道,“也就是说是双胞胎?”
李承泰点点头:“但廖家有个约定俗成的惯例:男女双生,龙凤呈祥;千金双生,富贵两全;男丁双生,祸起萧墙。双生的男孩大多由长老择一抚养,另一个在出生伊始便注定夭折,埋入祖坟,密不外传。廖家的这对儿兄弟为什么逃过了这一劫我不知道,但我能确定的是现在被称为‘少主’的这个人,是那个本该夭折的男婴。”
被李承泰这样一说,林晚婧更觉得这个宅子阴气绕梁令人极不舒服,但她也明白就李承泰的直爽而言,他是断不会为吓她编造这样的故事的。刚打算再开口,转角的地方出现了个小丫鬟,远远的看了他们一眼之后,步履匆匆向他们走来:
“呃……林大小姐,少主在膳厅备了午餐,要我来问问您去不去。”
“去。”林晚婧“蹭”的站起来,开玩笑,是战是和就看这一顿饭了,哪里有不去的道理,但是站起来之后,她又觉得自己似乎表现的过于激动了,跟着补了一句,“你们少主终于有时间见我了。”
小丫鬟不知如何接话,转眼看李承泰也要跟着去,于是开口道:“李副官还请留步,少主交代只请林大小姐一人。您的午饭已经送去客房了,还请您见谅。”
“若是李副官要与我同去,你们少主是不是就连我也不见了?”林晚婧问。
小丫鬟犹豫了片刻,末了点点头。
“我知道了。李副官你先回客房等我罢,我一人去会会他。”林晚婧对李承泰道,看他似要开口,她猜到定是劝她别去,先声夺人道,“放心吧,一顿饭而已,若我没回来,你再杀去救我也不迟。”
李承泰知道自己是劝不住林晚婧的,嘴唇动了动,终于道:“少夫人千万小心。”
不过是吃个饭而已,能有什么危险呢?林晚婧这样想着,跟小丫鬟往膳厅去。只是这路似乎走了很远,身旁同样的景致过了三次,小丫鬟也不在她前头带路,而是伴在她身边,偶尔离她很近很近,但一有人路过,距离又立刻拉开了。当两人第四次路过同一簇茶花时,林晚婧停下脚步决不再往前走了。小丫鬟径自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转身回到她身边:
“林小姐,咱们还是快走吧……”
“累了。”林晚婧瘪瘪嘴,“再这么走下去,等晚饭上桌了我都未必到得了。”
“您看出来了?”
林晚婧翻了个白眼,拜托,虽然她不太有方向感,但走过的路多少还是认得的,带着她绕这样多的路,如果不是要害她,那自然是有话同她说了,更何况这个丫头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论个头还不到她的肩膀,身板单薄,想来也是害不了她的: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林小姐,大家都说云帅执意要同咱们寨子开战,是真的吗?”
“这不是云帅的意思,是整个鹭洲军**的决定。”
“但不管怎么说……是真的吧?”小丫头的神色黯淡下来。
“所以你快点带我去见你们少主,能不能息了这场战事全看他的决定。”
“若是这样,看来这一仗是难免的了……”小丫鬟喃喃自语一般道,“若是少主愿议和就不至于拖到今日。”
“怎么说?”林晚婧眉头微蹙,见小丫头面有难色,顿了顿又保证道,“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会替你保密的。而且,你的话或许能救大家也不一定。”
听说自己能救寨子中的百姓,小丫头咬咬牙卸下心房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听说老爷在去世前已经有了议和的意愿,还数次与长老们商议过这个事情。老爷死后,少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与我们说笑,谁的话也不听,还把身边的侍从通通换了一遍。刚开始我们以为是少主对老爷的死心有余悸,可是再后来他的行为却越来越令人不能理解了……他对议和的事绝口不提,还将劝和的长老全部赶出了寨子。”
“在这之前,你们少主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小丫鬟严肃点点头:“有的。就在老爷去世前几天,少主带回了只灰白的鸽子,脖颈上还有一片莹绿色,就在这儿,很漂亮的。”小丫头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少主以前是不养鸟的,说是觉得把鸟儿关在笼子里很可怜。但是我们也听说少主在寨子外有位相好的姑娘,猜是飞鸽传信呢。可是林姑娘来了寨子里之后,那鸽子还是经常进进出出的。长老们说,那鸽子怕是妖精来的,迷了少主心知,让他言听计从的。”
林晚婧心中嗤笑一声,只怕那鸽子不是妖精,放鸽子的人才是真正的鬼呢。
“啊!就是它了!”小丫鬟惊叫一声,抬手指向头顶掠过的一片影,“就是它!又带信儿回来了!您瞧着吧,一会儿少主肯定有新花样了!”
“你可知道是谁在与你们少主通信?”
小丫鬟摇了摇头:“那鸽子少主都不让人碰一下,怎么可能知道是谁呢……不过,林小姐可能会知道呢。”
“我知道了。谢谢你。”林晚婧点点头,“带我去膳厅吧,我去找他们谈谈这事儿。”
“哦,对哦!”小丫鬟一拍脑门,敢情已经把这件事彻底忘了,忙加快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在这寨子里可还有亲人?”林晚婧跟在她身后,又问。
“小姐叫我莺儿就是,我有一个哥哥在驻防的队伍里,家中还有位上了年纪的奶奶和一个刚懂事的弟弟。”
“你……没有爸爸妈妈吗?”
“他们在城里。”莺儿脚下顿了顿,“之前少主让寨中的乡亲们叫城里的亲人回来,我谎称我的父母不在了,我怕这寨子守不住,不想连累他们。所以小姐您千万别跟少主说这件事好吗?”
“为什么叫大家回来?”林晚婧越发不能理解了。
“不知道。少主只说不会开火,说军队里有位高权重的人答应他了,不会开火。”莺儿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坚定。
穿过花厅,远远的已能看见莺儿所说的膳厅,侍从们端着菜盘鱼贯而入,看来她们赶到的时间刚刚好。莺儿刚要往前走,林晚婧却拉住了她的肩膀,她回过身,却见林晚婧半蹲下身来平视着她,开口道:“莺儿,你听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但我会全力以赴。我与云帅约定过,若能劝降廖凯,便会在明晚子时前放下寨门。若子时前寨门未放下,你就带着你的奶奶和弟弟躲到山里去,明白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来。”
见林晚婧神情严肃,小丫头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继续带着她往膳厅去。
镶着大理石桌面的红木圆桌上饭菜已然上齐,林晚盈穿着传统的棉麻料旗袍,及肩的发端庄的挽着,若不是她起身喊了声“姐”,这样中规中矩的打扮林晚婧险些不敢认。在知道了眼前的廖凯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之后,林晚婧也不再同他熟络的闲谈,只是在指定的位置坐下,正与廖凯和林晚盈对着,这样的座位安排不像宴客,倒真像是谈判。再低头看跟前,午餐用的依然是银盘银筷,也不知这龙门寨寨主是习惯了这样的规制,还是真如莺儿所说——对老寨主的死心有余悸,所以步步设防。
午饭吃的很是平常,临近用餐结束,林晚婧见廖凯丝毫没有要与她商谈的样子,只好自己开口道:
“昨天我说过,我是来议和的,不知少主可曾仔细考虑过这件事?”
廖凯神色一暗,许久才反问道:“怎样议和?”
“这要看你有几分诚意了。”
“诚意?”廖凯揣摩着这两个字,嗤笑一声,“难不成要我把自己五花大绑了,跟你到他刘瑾面前,这样才算有诚意?”不等林晚婧回答,他已自顾笑起来:
“不可能!我龙门寨自古没有不战而降的懦夫!便是死,我也不投降!”
“少主有这样的魄力,晚婧佩服。不过这是少主您自己的意思,还是全寨百姓的意思?如果只是您自己的意愿,又凭什么决定这寨子里千余百姓的生死?”
“是啊,我不能决定他们的死活,但是你可以啊。”廖凯看着林晚婧,眼神中多了几分玩味,“若少夫人能写一纸退兵书,兴许这寨子能躲过一劫。我们接着过我们的小日子,您接着回您的大宅子里享福,皆大欢喜。”
“你太高估我的能力了。平反是整个鹭洲军**的决定,我有什么权利说退兵就退兵?”
“少夫人,您别再我面前装傻了。前天的大会上,所有将领都为我龙门寨求情,唯独刘瑾一人执意诉诸武力解决,您以为我不知道吗?”
“谁告诉你的?”林晚婧眉头一簇,“你还知道些什么?”
“还知道什么?我还知道别说我这寨子,便是全天下人的性命都不及你一人!”廖凯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林晚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你来劝降,但我却知道你是我这寨子的保命符。有你在,他刘瑾是断不敢盲目用兵的。”
“你错了。”林晚婧冷笑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但我所知道的云帅是绝不会为儿女私情手软的人。你若不降,过了明晚子时,鹭洲军定要炸平这寨子!”
“不可能的!他说过绝对不会对龙门寨用兵,他说过只要你在,刘瑾是绝对不敢攻打龙门寨的!”
“谁同你做的这样不靠谱的保证?”林晚婧脸色的笑意更浓,“我告诉你,云帅压根就不知道我在这里,昨天我来的时候就同你说过,我只是担心我妹妹罢了。更何况我妹妹如今让整个林家都背上了叛国投敌的罪名,你觉得等平了龙门寨,我们林家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我不过是想来试试罢了,你若降,我们姐妹俩也算立了功,即便活罪难免也能逃过一死;你若不降……反正横竖都是死,我有什么好怕的?”
方才还在廖凯脸上的自信神色多了几分阴霾,回想起前一晚林晚婧来的情景,他心里确是后怕起来——林晚婧是自己驾着马车来的,车上只有一箱消炎药,还隐蔽的埋在厚厚稻草之下,李承泰在车里坐着,满脸不愿意的样子。
“可是你昨天说是刘瑾让你来议和的……”
“骗你的。”林晚婧道,悠哉拿起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拿了药就把我杀了,所以随口扯了这么一个谎罢了。”
说这话的时候,林晚婧自己心中也没有底。前一晚她来的时候确是自报家门来议和,当时她没想到那个她所熟悉的廖凯会被人狸猫换太子,如今她再说这样一个谎,也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信。
“废话少说,我只要你一句话,这纸退兵书你是写,还是不写?”
听廖凯这样问,林晚婧着实松了一口气,若他再刨根问底的挖下去,她还真不知道要拿什么来自圆其说了。
“不写。”
“好。既然少夫人如此坚决,那就委屈少夫人在寒舍多住些日子,刘瑾他一日不退兵,您就在这儿多住一日。”廖凯这样说着,甩手离开膳厅,走时对林晚盈连看都没看一眼。
见廖凯确是走了,林晚盈便坐到姐姐身边,拉着她的手急切问道:
“姐,你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林晚婧对这个不省心的妹妹一肚子的气,冷冷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你说因为我和我妈,让全家人都身陷险境也是真的?”
“我骗你干嘛?!现在整个寨子都被官兵守着。你知道叛国投敌,私通物资是多大的罪?!”
林晚盈垂下眼,睫毛呼扇着,半天低低说了句:“对不起……”
“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自己来的,还是被人绑来的?”
“是……我自己来的……”
“那盖着商行印章的通行状也是你签的?”
林晚盈点点头,忙又补充道:“刚开始签了几份,但后来阿凯不让我做了……”
“为什么?”
林晚盈摇摇头:“我不知道。是跟阿凯通信的那个人要求的,我也没问为什么。”
又是信!
林晚婧在心中分析着,这样看来告诉阿凯平反动员大会上的事的人,定然也是这个放信鸽的人无疑,这个人究竟是谁?究竟有多大的权利才会让阿凯对他言听计从?
“姐,如今你既是来了,那便放心在这儿住下吧,虽说这寨子里的各种条件比不上你那御鲲台,但也不算差的了,咱们姐妹俩也能说说话……”
“傻丫头,你醒醒吧。”林晚婧哭笑不得的看着唐晚盈,“龙门寨的罪名是策反啊!你真以为把我留在这里就等于握了块免死金牌?!你别天真了!”见妹妹沉默不语,林晚婧又继续道,“你劝劝他吧,留我在这里没用的。云柔的舰队已经在西江口了,明晚子时龙门债若不降,舰队的炮会将整座寨子夷为平地,到那时,便是我们整个林家为龙门寨陪葬之时!”
惊诧,恐惧,担忧,在林晚盈姣好的面容上一一闪过,但这之后,那张俏丽的面庞却又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冷漠:
“姐,你安心在这里住着吧,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我先走了。”
没有想到会得到林晚盈会给她这样的回答,林晚婧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伸手拉住她的衣襟:“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父亲和姨娘们吗?!”
林晚盈闻言,立在原地,良久才沉沉开口道:
“他们在乎过我吗?他们眼中只有姐姐你,只有你这位权倾天下的少帅夫人。”
膳厅门关合,卷起的风带进了门外几朵坠地的九重葛,其中那枝并蒂的正向着她,一朵花色正艳,另一朵却红光尽褪,只剩下纸一般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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