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满袖花满襟

Chapter 11 将计就计

    
    主炮鸣响,四野皆震,***撞击在龙门寨的城墙上,十米高的古城墙霎时间土方崩裂,又是几枚炮弹炸响,城墙成片倒塌,积蓄的山水倾泻,夹杂着砖石将火焰吞噬。便是在这如幕的浓烟里,林晚婧看见刘瑾踏着那炙热焦灼的泥土向她而来,背着烧红了天的火光,恍惚间似那圣经里诗颂的“上帝的火焰”。
    她曾以为若真到这一刻,自己该会不顾一切的奔向他,不想真到此时,她不但没有向他去,反而后撤了半步。
    他就那样淡定向她走来,一如之前无数次见他时一样,而她却低下头,微微颤抖着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她感觉身体被他拥住,他摸索着她的背轻声问她:
    “怎么会想到用孔明灯?了不起。”
    他没有问劝降的结果,想必是早已成竹在胸。她轻轻一笑,即是如此,早该告诉她会是这样的结局,或许廖凯能免于一死,但或许,那正是他不想看到的。
    “承泰说他懂些灯信。孔明灯是莺儿找来的。”
    “莺儿?”
    “是啊,就是她……”林晚婧转身指向莺儿,可那地方早已没了人影,她四下看了看,除了李承泰和林晚盈母女,再无旁人。
    见疑惑攀上她的眉梢,李承泰道:“少夫人,那丫头回里间去了,可能……回书房了。”
    “回廖凯那里了?”问话的是刘瑾。
    “是。”
    “带我去。”刘瑾说着便提步里间去。
    林晚婧心中一颤:廖凯已经死了,他还在不放心什么?莫不是在担心她坏了事?这样想着,她覆在他胸前的手不由得抓紧了他的前襟。
    “怎么了?”他低头问她,她却摇摇头不做回答。
    大队人马终于跟了上来,李凌瑞走在最前面,看到他们便快步而来,很快到了二人身边。
    “承泰,你挑几个人留下来陪少夫人,其他人跟我进去。”刘瑾道,他以为林晚婧在刚才的混乱中收到惊吓才不放他离开。他还想交代什么,却见李凌瑞一个箭步挡到他与林晚婧身前,越过李凌瑞的背影,他看见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在门廊下站着,颤斗的双手握着枪柄缓缓抬起,直直指向他的枪口明显晃动着。他的目光在李凌瑞与女孩之间游走,忽然蓦地一笑:他居然有些感动,明明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这个举动并不是为了保护他。
    “李先生,这件事与你无关,不需要你做无谓的牺牲。”刘瑾将怀中的林晚婧推给李凌瑞,“带晚婧退下。”
    女孩的手指就扣在扳机上,但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她满眼都是泪水,却还在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泛滥。见她如此,刘瑾不由得在心里揣测她的动机:她该是不想伤害晚婧的,否则断不用等到现在在他面前动手。
    “莺儿,你这是做什么!”林晚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自己错了,兴许廖凯的死是个陷阱,兴许他等的就是现在这个机会。
    听见林晚婧喊她,莺儿浑身一个颤栗,眼神有了片刻的飘忽。就在这个空档,刘瑾拔出配枪指向同样用枪口指着他的女孩。
    “云柔,不要伤她。”林晚婧扑向他,抱着他的手臂想阻止他。
    许是见林晚婧护着她,莺儿的泪水夺眶而出,双唇颤抖着久久才道:“对不起……林大小姐,您是好人,但是……对不起……”
    伴着这段话,莺儿纤细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枪里没有子弹!”
    林晚婧的呼喊几乎是与枪声同时响起,子弹射出的千钧一发,刘瑾忙将手腕转向却为时已晚。轻烟从枪口里升腾起来,袅袅散在夜色之中。血色在林晚婧清澈的瞳仁里蔓延开,她顿了顿,撇开刘瑾往莺儿身边去。
    见林晚婧来到自己身边,莺儿忍痛看向她:“对不起……我没有告诉您……少主曾经救过我的命,所以我不能不管他。对不起。”
    “别说话。”林晚婧看见鲜血从弹孔处扩散开,她想帮她止血,却不知道从何下手,“这里有医生的,我认识很好的医生,他能救你。”
    说话间,李凌瑞已到两人身旁,他蹲下身想查看伤口,手却被莺儿按住:“不用了,让我随少主去吧。”她盈盈笑着,似是托付了毕生心愿。
    看着莺儿的双眼闭起,林晚婧不住焦急,摇晃着李凌瑞的手臂,大声道:
    “你可以救她的对不对?拜托你救救她!”
    李凌瑞一直压在莺儿颈侧的手指撤开了,他摇了摇头:“让她安心去吧。”
    “怎么会……”林晚婧睁大眼睛看着李凌瑞,眼眶里盛的泪水,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她对他说:将军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凌瑞本想借她个肩膀,可是那本要将她揽进怀里的手最终落在了她的发上:“权当是了却了她的心愿吧。”
    林晚婧低下头,莺儿静静躺在青石台阶上,安详的面色上带着几分满足的笑,仿佛真就如同李凌瑞所说的,她了却了这桩心愿,睡的格外沉,沉的再也不会醒来……
    西江粼粼,承光舰一路顺流而下,轮机运作减到最低,近乎被哗哗水声掩盖。指挥室的隔音效果本就极好,船舱里又燃着有助安神的熏香,隐隐水声此刻听来像催眠曲一般,林晚婧窝在沙发上只觉得睡的安稳,酣然中辗转,身上盖着的军装滑落在地,哗啦啦一阵轻响。刘瑾将注意力从笔下的战报上移开,转眼看向沙发一侧,片刻后起身到沙发边,捡起外衣小心盖到她身上,刚要转身离开,衣襟却被她拽住:
    “要出去吗?”
    他摇摇头,重新坐回她身边:“怎么?”
    “不睡了,衣服你穿吧。”
    “不用。江上风大。”
    她便也不拒绝,只是一言不发的躺着,刘瑾只觉得她有话要说,于是沉默着等她开口。
    “我知道你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廖凯的活口,只是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我送进龙门寨的药他让我试过,难道我就这样好运气的碰巧拿了那支没毒的?”
    刘瑾摇摇头:“有毒的不是药,是那封劝降书。毒粉混在写书的墨水里。”
    这样一说,林晚婧了然了,那封劝降书盖着火戳,她自是不会去拆开来看的:“你该告诉我的……”
    “若我告诉了你,你想怎么做?”
    是啊,她会怎么做?她断然不会让劝降书传到廖凯手里。
    “你知不知道死的人不是廖凯?”
    刘瑾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我同你说过的,在这个位置上,就有很多不得已。”
    暗杀廖凯是他的不得已,若非如此,龙门寨便不能平,鹭洲的江山他握不稳,而她如今也成了他的棋子:今日是龙门寨,他日是谁?这个问题她不敢想。
    “好了,别想这件事了,都过去了。”刘瑾道,“过些日子,我想给辰儿做满百天,请父帅同来,你没意见吧?”
    “没有。”林晚婧答,刚想再开口,却听得敲门声起,门外传来魏弛的声音:
    “少帅,李先生那里有新情况,想请您来看看。”
    “我过去看看,你若要出去,记得披上衣服。”伴着这话,刘瑾起身往门口去,走到门边又停下道,“对了,那小姑娘的事……抱歉,我不知道枪里没有子弹。”
    林晚婧知道他说的是莺儿的事,本能的握紧了掌心里的黑色石头回应道:“本就不怪你,安葬了她便是。”
    若说责备,林晚婧觉得该责备的人是她自己——枪膛里的**是她在逼林晚盈表决心前卸掉的,枪里没子弹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莺儿闭上眼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她后悔自己卸去了枪里的子弹。但若枪里有子弹,此刻倒下的或许是刘瑾也不一定。想到这一点,林晚婧又觉得后怕——莺儿的死是无辜的,难道这就意味着刘瑾该中那一枪吗?或许命悬一线的博弈本就难以取舍。林晚婧轻叹口气,披上刘瑾的外衣从沙发上坐起,缓缓步到门边,拉开门往舱外去。
    承光舰正在西江入海口位置,两岸山势渐缓,江面渐宽,远远的能眺望到海平线上划过的船只,鸥鸟在咫尺前掠过,偶尔几声鸣叫被回声拉长了尾音。林晚婧凭栏站着,江风撩起她的发丝,清新里确带着几分寒意。莺儿临终前塞进她手中的黑色石头被她握在手心里有了温度,甚至有些灼人,那温度仿佛烧在林晚婧心上,令她坐立难安,她伸手到船舷外,将黑色石头托于掌心里——莺儿既然睡去了,那便让这石头也随她去好了,人已故,辩再多是非对错不过徒劳。可就在璎珞绳从手指上松脱的瞬间,她却又如梦初醒般将它握回了手里:她几时开始这般不近人情?莺儿枉赴黄泉,她便连这最后的心愿都不能完成吗?
    刘瑾推门进船上的临时停尸房的时候,李凌瑞已经在清理手术器械了,见他来,便放下了手上的工作迎向他:
    “已经初步查验过了,廖凯确实是死于毒发。不过症状同我之前的实验有些差别,具体的我还得回去查验几次才能确定。”
    刘瑾点点头:“那这位姑娘呢?”
    “子弹打进了肩胛,但并未致命,真正的死因是中毒。”
    “中毒?”
    “她死前曾说廖凯对她有救命之恩,我猜想应该是她为报恩才与廖凯同赴黄泉。”
    “既是如此,靠岸后便通知她的家人来把遗体领走,死因便说是在交火中被流弹射中失血过多而亡。”
    这是最好的说辞,只说是误服剧毒而亡无法解释她肩膀的弹孔,若说是被刘瑾打伤,刘瑾开枪的动机又成了追究的重点,再被挖出她曾用枪与刘瑾对峙的事实,只怕她还得背上个策反同谋之罪,更为冤枉。
    “行,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不会同旁人说起。”李凌瑞话落,却见刘瑾已走到廖凯的尸体边,掀开他下半身盖着的布,思虑良久后,执枪在尸体的右腿上打出一处枪伤来:
    “李先生,麻烦你将这处伤口处理下。”
    魏弛说,廖凯弃船潜逃那日,兵士在他入海前打伤了他的腿,所有人都看见海水中有血色浮起,若尸体上没有伤口,定是要遭人起疑。
    李凌瑞洗了手从临时停尸房出来,绕过舰尾,抬眼便看见林晚婧惆怅的看着江岸,于是走向她关切道:
    “怎么这般神色?”
    见是李凌瑞,林晚婧垂首摇了摇头。
    “还在想龙门寨的事?”
    “嗯。”
    李凌瑞叹息一声,他知道莺儿的死对林晚婧打击很大,之前她是连打猎都要退避三舍的,如今却要她接受自己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确是太难承受了些。
    其实刘瑾的那一枪只是打在了莺儿的肩胛骨上,并未造成致命伤,莺儿真正的死因是服用了剧毒药物毒发身亡,换句话说,她早已打定主意要随廖凯奔赴黄泉,虽然很傻很不值得,但情深义重却也让人动容。
    不过刘瑾并不同意他向林晚婧说出事情,就在听完他关于两人死因的汇报之后,刘瑾特地交代他:“晚婧似已将这件事放下了,你便不要同她说,令她徒添烦恼。”
    这边踌躇着不知要不要开口,便听林晚婧问他:
    “不去休息下吗?连夜处理两具尸体很辛苦吧?”
    “有什么辛苦的。虽然我不是法医专业,但缝合伤口什么的还是很拿手的。”
    林晚婧笑了笑:“云柔怎么知道寨子里的人不是廖凯?”
    “这个问题……”李凌瑞顿了顿,“你的夫君是怎样的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情报战怕是没人玩的过他。这次的事情你别太责备少帅对你隐瞒,他也是想救晚盈,救你们家。那日宇帅指明要送你入寨议和,摆明就是要给少帅难看,少帅这才将计就计。”
    林晚婧了然:的确,就刘瑾的能力而言,要暗杀一个人根本是易如反掌之事,段没必要让她多插这一脚。
    “至于廖凯,活口是绝不能留的,他既能被人怂恿策反,难说会不会再被人唆使翻供,与其留他将来旁生枝节,不如此次一绝后患。”
    “其实说到底,他不与我说真话不外乎是怕我妇人之仁,乱了他的棋罢。”林晚婧轻笑一声,“他有他的顾虑,我明白。只是你忽然这样替他说话,我倒有些不适应了。”
    “少帅确是将帅之才,若这鹭洲江山握于他手,该是太平富强之势。”
    “没别的原因?”林晚婧笑道:“若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到你的,只管开口便是。告诉我吧,到底是为什么这般为他卖命。”
    看着林晚婧嘴角俏皮的笑容,李凌瑞生生将那个“你”字吞回了肚子里:
    “信不信随你吧。我去把文件整理下,快进港了。你也别总在甲板上吹风,说到底是刚出月子的人,落下病来是一辈子的事。”
    “知道啦。”林晚婧应声,“对了,过些日子在御鲲台给辰儿过百天,你和夷光一起来吧。”
    “好。”
    极简的一个字掩起了笑容下的无限感伤,林晚婧只道是自己想多了,目送李凌瑞的背影进了船舱。
    起风了,凛凛的海风里早已寻不见江上那般温婉,似要卷了林晚婧满心愁绪丢在这山谷里,她便也不做多想,合襟又在风里站了许久,直到李承泰来传话,说是刘瑾唤她,她才从船舷离开,跟着李承泰往船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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