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远比林晚婧想象的要热闹。
主卧被医生和内眷站的满满当当,闻讯赶来的老部下们只能在走廊里等着,见刘瑾夫妇俩上楼,将士们纷纷起身向二人行礼。
许是见自己父亲也在,叶秋洛此刻又硬气了起来,到了主卧门边,她又将林晚婧拦下:
“大帅既是要见,云柔哥一个人进去就好了,你这个不吉利之人还是在外头等着吧!”
谁知这话刚说完,便听得刘道麟中气十足的在房里问:
“可是晚婧在外面?”
林晚婧自问是不迷信这些的,可眼下这么多人在场,她却又不得不在意悠悠众口,不自觉去握刘瑾的手,试图寻得些许安慰,而她的指尖才刚点到他的掌心,柔荑便被他牢牢握住,她抬眼看他,却见他满面是自信与淡定的神采,仿佛许多年前的某个时辰,她也是在这个角度看他,那一天,骤雨初霁,阳光在他肩头跳跃,仿佛蒙了一层光。
她想的出神,却听刘道麟声音又起:
“可是云柔和晚婧在外面?”
房门应声开了,叶美泗探身出来,见林晚婧木讷的在刘瑾身边站着,忙替她回了屋里的话:
“是,大帅,是云柔带晚婧回来了。”而后又低声责备刘瑾道:“你这孩子,怎么只知道在外头站着,听见里头喊你们也不回话。”
刘瑾道了声抱歉,这便不由分说拉着林晚婧进屋去。
病床上的刘道麟哪里还有半点记忆中的英武之气,苍白的脸颊泛着吓人的青色,一嘴牙齿已经几乎掉光了,神情枯槁,反应迟缓。只是在看见林晚婧的瞬间,死灰般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了几分光彩,却见他极其努力的坐起身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晚婧……孩子……过来,来这里……”
林晚婧不敢怠慢,快步到刘道麟榻旁,唤了声父帅,便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听得刘道麟嘶哑着嗓音道:
“晚婧,林家的事我听说了……我感到很抱歉,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林晚婧不曾想他开口第一句便是道歉,鼻尖一酸,泪便簌簌的落下来,于是刘道麟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手,将那枯槁却尚有余温的掌心覆上她头顶,轻轻拍了拍:
“你父亲走的冤枉,我知道……放心吧,我这就要去向他请罪了……是我领兵无方牵累了他,老天一定不会让恶人逍遥活在这世上的……”他顿了顿,又道:“父亲的事,可办妥了?”
林晚婧咬唇用力点点头:“嗯,妥了,就今天……”
“今天啊……”刘道麟没有缘由的一声长叹,“今天啊…好啊……天意啊………”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林晚婧不由得害怕,不由得握紧了刘瑾的手,正示意刘瑾说些什么,刘道麟又开口道:
“晚婧,去,到我的办公桌下面,暗盒里,把那两件册子拿过来。”
林晚婧应了声好,这便往办公桌去,自桌子底下的暗格里拿出两本麒麟纹绢缎面的册子,和一方和田白玉印玺来。她将两本册子一并递给刘道麟,他却不拿,推回她身边:
“念。”
于是林晚婧先翻开来银色的一本,逐字逐句念道:
“嫡子韶勋,文工武德,明察宽厚,辅政数载,兢兢业业,好贤图治,厚礼仁德,体恤百姓。现委以帅印,望六朝辅佐,天下得治。”
林晚婧恍悟自己手中捧着的却是传位诏书,一时惊谔,再看刘铭,却也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惶恐之态。倒是大太太佘氏,镇定自若的仿佛一切都掌握在手心里。
就在她发呆的片刻,刘道麟却又将另一本金色的册子翻开来:
“接着念。”
“长子刘瑾,文韬武略,将帅之才。重整海防,杀伐果决,扬威南海,睦邻安邦,功不可没。现委以帅印,统领三军,运抚盈成,业承熙洽。”
竟然有两本诏册!
写给刘瑾的金色诏册字迹清晰,笔锋凌厉,依稀可辨力透纸背的落墨。而提名刘铭的一册笔触微颤,起收拖带,该是近期才写下的,所以字里行间皆是力不从心。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刘道麟此举何意之时,却听刘道麟猛地咳嗽几声,开口道:
“晚婧,你选一册吧。”
听他这样说,佘氏蹭的站了起来:
“大帅!您怎么让她来选?!这种事情,哪里能给人选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可刘道麟充耳不闻,拍了拍林晚婧的手背:
“选一册。”
林晚婧不知如何是好,看向刘瑾寻求帮助,却对上了刘瑾含笑的双眸:
“我不是才同你说过吗?还犹豫什么?”
他指的,是在竹林里同她许诺的那番话:
“倘若真到那时,这江山这天下谁座都一样,我便不再执着,随你去过寻常日子。”
可眼下却是乱世,她手里握着的,又岂止是两本诏册?那是刘瑾这十数年来的梦想与希冀!
这边犹豫着,刘瑾已握着她的手,将银色的册子递了出去,她幡然醒悟,挣扎着想将手收回来,可她又哪里抵得过刘瑾的力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银色诏册送到了刘道麟手里。
刘道麟显然有些吃惊,看了看林晚婧,目光最终落在刘瑾身上:
“不后悔?”
刘瑾摇摇头,淡然道:“不后悔。我相信父帅的选择。云柔也定会辅佐韶勋,励精图治,睦邻安邦。”
静默许久,刘道麟朗声笑起来,连道几声好,这便伸手去拿帅印。
可他似乎精疲力尽了,那和田玉的章子无论如何也拿不稳,刘瑾忙上前,握着他的手,在银色诏册上落下重重的一方朱砂印。而后,他便像了了一桩心事一般,长长输了口气:
“晚婧,我累了……”
“嗯,父帅,晚婧知道……若是累了,您便休息吧,我同云柔到外面候着……”
可刘道麟却摇了摇头,伸手按住林晚婧的手:
“我……还想听你叫我‘爸爸’……”
林晚婧心头一颤,泪便又落了下来,喉头哽咽着,良久才低低喊了声:
“爸……”
“诶……”刘道麟应声,“若还有机会,我真想听辰儿喊云柔爸爸,喊我爷爷……我还想听你说洋人的新奇事…再驮着你……摘藤花………”
他的话到这里便终了,呼出的一口气也再没有了进数,于是最后的几个字便只剩了气声,细不可闻,握着她手的掌心渐渐僵硬凉透,任凭她如何唤他,都不再有回应。
藤架上的紫藤花终于落尽了最后一串蓓蕾,碎成一场斑驳的雨,洋洋洒洒在天地间飘远。
这漫长的夏日终究是尽了,像烧红了天际的霞光,倏的收进海平面下,再不会升起,长夜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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