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满袖花满襟

Chapter 4 痴人说梦

    
    见他久久不说话,刘铭于是又道:
    “那……大哥你呢?大哥可否看在鹭洲的上万百姓,官兵手足的份上,不吝解囊相助?”
    “解囊相助?”重复着这四个字,刘瑾挑眉看他,“你想我如何帮你?”
    “早年坊间都传,大哥你在南海底下发现了前朝的藏宝船,而且,你又还有其他行业的投资……”
    “当年我主张兴建海防,几乎所有将领都不同意,当时父帅同我说,我要组建舰队可以,但我不要指望府库能抽调出更多的饷银支持。这么多年来,我没有问府库要过一两饷银,船舰火炮,军港维善,将士招募,乃至兄弟们的饷银食粮,都是我一力承担。你觉得如此这许多年下来,便是我真有金舱宝船,又能剩下多少?”刘瑾顿了顿,又道,“我确有些闲钱在沧瀚那里经营着,但整个海军部的运作都仰仗这笔钱产生的孳息周转,韶勋你是想的明白的,我不可能冒着海军部资金链断裂的风险,来填府库这个无底坑。”
    “可鹭洲舰队终究是大哥你一人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谁不知道,鹭洲舰队唯云帅马首是瞻,鹭洲海军,根本就是御鲲台的家兵!”
    “是,就算是御鲲台的家兵如何?只听令于我又如何?难道我海军的将士们不是冲在最前线,不是在为鹭洲披肝沥胆,前仆后继?!”
    见刘瑾确是恼了,刘铭不由得懊悔刚才口不择言的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忙解释道:
    “大哥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哥对鹭洲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我只是……”
    可他又不知道如何的表达清楚心里的话,一时语塞,手足无措间,抬眼却见林晚婧正沿着楼梯下来,似水的双眸对上他的目光,默默摇了摇头,于是他会意噤声,刘瑾自是看到了他神情的变化,转过身,便见林晚婧披翩然到了他跟前。
    “怎么下来了?”他问,上前揽过她到自己身边。
    “家里来了客人也不同我说,若不是我醒来,该是我失礼了。”
    却说林晚婧自小睡中醒来,恍然发现书房里只剩她独自一人,开了门正打算往卧室去,路过走廊,无意间听见楼下兄弟俩的交谈。她本是不打算下楼的,谁知韶勋句句不讨刘瑾欢心,耳听着刘瑾怒意愈甚,她不禁担心刘瑾意气用事伤了和气,这才下来调停。
    “如今韶勋身居帅位,我想他也是实在着急,才来找你商量,他这样信任你这个大哥,你不但不替他排解,怎么反倒同他置气……”
    刘瑾却只是听着她数落,也不答话,将她揽过身边坐下,又递了盏茶到她手里,那眸子里的宠溺,便是刘铭看着也觉得羡慕。恍惚间他忽而又想起那年尾牙,林晚婧就在他跟前咫尺,双眸含笑的注视着他,等他开口问他:
    “晚婧小姐,我可以邀请你跳支舞吗?”
    这句话终究是旁人替他说了。
    而那一次,似乎也只他们之间唯一的焦点,这样近的,错过了,便只剩渐行渐远。
    “我想,韶勋你也不必太紧张,就像你说的,府库尚有盈余,只盼上苍垂怜,无难无灾的将这个年关熬过去,待到来年新麦子收了,自然便周转开了。”
    林晚婧一席话,将刘铭自旧忆里唤醒过来。却见他凄然一笑:
    “只怕这次,上天不庇佑鹭洲了。”
    “何出此言?”
    “之前福南港纵火的议合庭不日便要重新开庭,我收到了线报,说是日方放弃了军舰入港的条款,但是要求巨额赔偿,支付了这笔赔款,府库便也空了。”
    “消息可信吗?”
    于刘瑾而言,赔款是最轻松的解决方式,可他又不得不介怀刘铭特地提到的“巨额”二字。
    刘铭认真道:“是洛洛向她日本领事馆的朋友打听的,该是没什么值得怀疑的,数额只可能更多,不会少。”
    叶秋洛同日本人关系甚密,若是她打探来的情报,那这情报绝对是可信的。只是刘瑾深谙叶秋洛的个性,她若是特地给谁透露什么情报,那么初衷定不会是助人为乐,而是在试探虚实。
    “那具体的数额呢?她可是说了?”
    林晚婧问出了刘瑾方才就想问的问题,却见刘铭神色一暗,目光在二人脸上扫过之后,最终落在林晚婧的眸子里——他该是不敢直视刘瑾的。
    “九百万。”刘铭道,“据说包含货损的赔偿,亡故工人的家属补偿,以及港口停用至今的损失,一共九百万。”
    “九百万?”刘瑾将这个数字重复了一遍,嗤笑出声:“痴人说梦!”
    “大部分赔款都划入了货损和港口维护失利的赔偿,所以我觉得也情有可原……”
    “放屁!”刘瑾恼的顾不得礼节,拍案而起,“那港口里放的都是些什么垃圾,他们当我不知道吗?!哪里有什么货!全都是空箱子和稻草,撑死不过是堆烂木头!况且,当时他们把港口租去的时候,合同上写明了我港务司不负责租区内维稳,他们自己要求撤掉巡查点的,白纸黑字,现在来要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可是大哥,港口毕竟是我们租出去的,如今也是我们的人捅了篓子,于情于理,我们都改表示一下……”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吧?!我还没有追究他们治安不利,影响我港口的日常运营,他们倒先来跟我算账了!”
    林晚婧见刘瑾确是怒了,生怕他一时冲动说出些过激的话,正中了叶秋洛的圈套,赶紧起身来拉住他:
    “韶勋,挑起事端的虽说是我们的同胞没错,但事情仍有诸多疑点有待查清。当初签下的港口租赁合同上,双方的责任义务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难道这些都不应该拿出来重新权衡吗?”林晚婧顿了顿,又道,“况且,这个数额实在是太过分了些,你可知道,早年《广州合约》里问英国人赎城也不过600万,眼下他们一个港口就敢口无遮拦的喊900万,分明是乘人之危的勒索!”
    “嫂子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他们放出话来,若交不出赔偿金,不日便要兵临城下,所以我才思量着,以当下的局势,若是凑得出这笔钱来,能合,便先不要战吧……”
    “这样买来的和平不要也罢!他们今日敢要900万,来日就敢要1200万,你拿什么来喂饱这群野狼?!”刘瑾震怒,大声问道。
    面对刘瑾的质问,刘铭不知如何回答,垂下眼,嗫嚅良久,低声道:
    “眼下这野狼已经到家门口了,等这次的风波过去,以后的事,咱们再做打算。”
    见弟弟这般冥顽不灵,刘瑾的拳头握的咯吱作响,若是可以,他恨不得此刻便下战令,天知道他的舰队蛰伏了多久,就像是一群嗜血的兽,压抑着天性,守着这摇摇欲坠的和平。
    可他还是理智的,他知道以眼下的局势而言,任何一个武断的决定,都将成为口实,让陷他于不义,甚至会失了先机,丢掉一场出其不意的胜仗。
    见刘瑾久久不说话,林晚婧便知道他还没有失了理智,但眼下他也绝不可能说出缓和的话来,于是附身斟了杯茶端到他面前,看向刘铭道:
    “这笔赔偿金额不是个小数目,眼下我们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要我说,今晚时间也不早了,韶勋你且先回去,此事容我和你哥从长计议再做定夺。”
    刘铭自是听得出林晚婧在给他台阶下,说了这么多,他确是后悔自己今晚的到访过于冒失了:这件事也不是他与刘瑾兄弟俩说定就定的,是战是和,要不要赔,赔多少,都要在议合庭上才有定论。
    于是他也不再坚持,站起身,向刘瑾告辞。
    虽说因为赔偿的事争得面红耳赤,但该有的礼节却还是要有的。
    夫妻俩将刘铭送至廊下,目送他的座驾消失在夜色中,林晚婧回身仰起头,看向刘瑾,月光正落在他身上,将他朗毅的五官轮廓勾勒的越发棱角分明。英气的眉宇微蹙,凝着月光的深邃眸子里隐隐透着忧色,她是极少见他露出这般神采的,似乎从遇见他开始,他总是那般自信的,仿佛天地都在他胸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这边想的出神,他却突然低下头来看她,四目相对,他读到了她目光里的不安,于是故作轻松笑着问她:
    “怎么了,用这般神情看着我?”
    林晚婧这才察觉心里的种种忐忑该是都写在脸上,他也该是都感受到了,便也不回避,问道:
    “是要开战了吗?”
    他闻言,神色一凝,喉头微颤着,可那个“不”字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将她拥进怀里,轻抚着她的长发,长长舒出口气,柔声道:
    “别怕,晚婧,我在这儿,我定会护你周全……”
    从没有那一次,他像此刻这般讨厌自己的个性,一句能安慰她的承诺都说不出来,哪怕只是个善意的谎言都好。
    她靠在他怀里,咬着唇不发一语,良久,低声道:
    “你会回来的,对吧?”
    他不知如何应她,他是海防主帅,若要开战,必当身先士卒,与舰队共存亡。
    “晚婧,我……”话未出口,他却只觉得衣襟被攥紧了,可她攥着的又岂止是他单薄的衬衣,心脏的每次跳动都这样疼的,阻止他说出那番残忍的话来。
    “你一定要回来。”她道,“我没有那么多家国天下的抱负,我也不要什么锦衣玉食,王权富贵。我只要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襟前微凉,他不敢低头看她,便只好仰起脸来,将目光投向浩瀚苍穹。
    夜空里有星滑落,极亮的一瞬,本该就这样消逝了,却忽而炸裂出橘红色光华。
    烧红了中华半壁江山的战火,终于要漂洋过海而来,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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