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今日要来找刘铭理论,刘瑾都不敢想象市政厅有朝一日会变成眼前这般散漫景象。文书说,大帅已告病在家许久,平日的政务都是夫人打点好了,再挑选重要的拿回府中批示。市政厅里长期无人辖制,久而久之便也没了约束和规矩。
本该是一洲行政中心之所在,如今却是这般模样,刘瑾看着不由得心塞,但他也知道这并非他职责所在,便也只好装作看不见,匆匆往大帅府去。
自刘道霖去世之后,刘瑾已不大回崇光道的刘家大宅了,虽说多了许多新面孔,但宅子的老仆役们都还在,见到他回来,也都恭恭敬敬的,只是那些投向他的目光里,除了久别重逢的欣喜之外,总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为何欲言又止。
这种感觉,在他见到老总管之后,便越发确定了。
见到他回来,双鬓斑白的老人快步从楼梯上下来,迎到他跟前,打量着他,倏尔红了眼眶,嗫嚅良久,才哽咽着喊了声:大少爷。
他还是这样唤他,如儿时那般,仿佛在他的世界里,刘府的三位少爷从不曾长大,都还只是他的少爷们,无忧无虑的,不必扛起家国天下的沉重包袱,为那么多琐碎烦忧。
唏嘘间,老管家抬袖掩了掩泪光,又道:
“您是来找二少爷的吧?他在呢,在楼上,您上去看看他吧,咱们家二少爷,太辛苦了……”
刘瑾闻言不由得诧异——如今刘铭都将办公室挪回了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确是政务繁多,又能辛苦到哪里去呢?
书房的的大门许是敞开着,刘瑾刚踏上二楼的台阶,便听见争吵声传来,间中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那样急促的,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这令人揪心的咳嗽声,将他记忆里刘道霖行将就木时的场景逐一唤醒,心中越发不安,又紧了几步,往走廊尽头的书房去。
可是等他近到能听清楚书房中二人争执的内容时,心中的担忧便又多了几分恼怒。
他听见刘铭刚将咳嗽平息下来,喘息着,同叶秋洛据理力争:
“津九堂公医院的案子已经结案了,说了是意外,该支付的赔偿金我们也如数付清,现在又为何还要拿这件事出来说?”
“我怎么知道!人家说这件事疑点重重,要重启调查,让始作俑者伏法,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火灾现场珞珞你是看过的,当时就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现在又一个月过去了,你还指望能在那里找到什么证据?重启调查说的简单,为这件事情要浪费多少人力物力,你算过吗?”
“我也没说真的要查呀!把他们要的人交出去就是,何须费那么多麻烦事!”
“人都死了,尸骨无存,你让我如何交人……”
“那不正好?让她一个死人背下所有罪名,谁都没损失,何乐而不为?况且,她若真死了,也就罢了,但我知道她根本没死!”
叶秋洛语毕,屋内便是长长的静默,许久,才听见刘铭长叹一声:
“珞珞,我是真不明白,晚婧是大哥的妻子,与我们是一家人。如今她一无所有,你为何还执着苦苦相逼,不能给她留一份清静。”
“谁逼她了!这件事本来就蹊跷,狂风暴雨的,她那么多医院不去,山长水远的非要去那一家!”
“晚婧是在渔港抗风时突发小产,情况危急才就近送医,这件事,巽龙舰的官兵都可以作证。”
“众所周知,鹭洲舰队根本就是御鲲台的家兵,刘瑾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这样的证词根本不可信!况且,津九堂公医院大火几乎无人生还,却唯独她林晚婧死里逃生,我看根本就不是什么侥幸,就是早有预谋!”
“一派胡言!”
突如其来的喝止打断了二人的争吵,循声看去,便见刘瑾愤然步入房中,怒目向叶秋洛: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晚婧无论生死,都轮不到你来给她扣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呦,心疼了?”叶秋洛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冷眼道:“我给过你机会的,当初那份讣告你若是签了,今日便也没有机会让人钻了空子,生出这些事端。”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我当初若是签了,便是承认晚婧确实死了,之后即便真有人找到她,也不过是个市井百姓,不受任何庇护,你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加害于她!”
计谋被刘瑾一语道破,叶秋洛却没有丝毫不安,更不用说半点愧疚,反而笑出声来:
“云帅明察秋毫,你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吧。但是即便你不签,我也有的是办法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刘铭闻言,心知叶秋洛已不屑掩饰勃勃野心,忙出言制止她:“够了,胡言乱语也要知道适可而止!”
叶秋洛虽说蛮横,却也是知道好歹的,她明白若是真将刘瑾惹毛了,再触了刘铭的底线,两兄弟联合起来,她眼下倒真没有应对的法子。于是便噤了声,坐到沙发上冷眼旁观。
这边僵持着,却有个小厮恰好匆匆进门来,看衣服是叶府的家兵。便是看到刘氏两兄弟在房里站着,也没有任何顾忌,径自到叶秋洛身边,附身向她耳边:“小姐,线人来报,曦小姐正跟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在城外十里茶亭碰面,身形像极了那个人。”
刘瑾自是听不清小司说了什么,却见叶秋洛喜形于色,拿起手包便要离开。可是站起身来,却又想到了什么,傲慢步到刘铭桌前,刻意将最上面的文件拿起来,重重摔在桌上:
“东西我就给你放这儿了,签,还是不签,你自己看着办。”
她该是故意要给刘铭难堪,尴尬之色写满了刘铭憔悴的脸庞,可不及他开口,她却又道:
“对了,容我提醒你,你可不比旁人,有个家大业大的夫人,能变卖身家,一次次救你。你夫人也不必旁人,有那么一群富可敌国的蓝颜知己,愿意不惜一切,千金博美人一笑。”
撂下这句话,叶秋洛转身离去,刘铭知道刘瑾气不过,再看他神色阴鸷,生怕他对叶秋洛不利,刚想开口为她开脱,可是话没出口,便先咳起来。刘瑾虽说气恼,但也心疼弟弟,这便转身去茶几上取了水来。
他却是现在才仔细看了刘铭的样子——身形消瘦,面容枯槁,两只眼窝青黑的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泛着一种病态的青黄,哪里像个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男子!
“你这是怎么了?年纪轻轻的,怎么把身子折腾成这个样子。”
听见刘瑾问,他的眼神忽而躲闪,嗫嚅道:
“就…病了呗…”
“看医生了吗?”
“看了,没用。”
分明是来自大哥的关切,刘铭却没有丝毫的亲切感,反倒像在被质问,局促不安的,非要抓住个什么把玩,才能稍微镇定些。
好巧不巧的,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文件。
刘瑾不由得神色一凛:
“你该不会真要签这份文件吧?”
“其实……仔细想想,洛洛说的并不无道理。”
“你是病糊涂了吗?你该是知道若是签了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现在就签。大哥你是能找到她的吧,若是找到了,便送她离开,我会想办法拖着,拖到她平安离开。到时她既已逃脱,便是日本人也鞭长莫及,又能奈她何?”
“我若是找到她,自然会送她离开。可无论他是生是死,生在何方,都不该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
“但总要有人来为这件事负责……”
“即便要有,也不该是她!”
“那还能有谁?!”
这句话,刘铭几乎是吼出来的。
在刘瑾的记忆里,从小到大,他就没见过他这个弟弟大声说话,这四个字似是要将他濒临崩溃的情绪通通发泄出来——内政没有话语权,外交又被日本商会绑架,甚至见个旧识老友,都要得到叶秋洛的首肯,他就像只被囚禁在牢笼里的金丝雀,掐着他喉咙的那只无形的大手越攥越紧,已经快要将他的脖子拧断,至死方休。
“谁该为这件事负责,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刘瑾反问他,这件事他早已查清楚了,本就是日本商会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津九堂医院里就诊的日方要员和医生早已转移,废墟里掩埋的尸骸并不多,不是被烈火烧尽了,而是火灾发生的时候,医院里本就没多少人。配合演出这场戏,劫持南屏山炮台的人全是叶府的家兵,李承泰被当做“自己人”带到的地方,正是叶府后院,而要说最熟悉刘瑾行事做派的,叶秋洛算是一个。
这一切,刘瑾不相信刘铭一无所知,他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所以选择了自欺欺人罢了。
“大哥,我知道你同日本人势如水火,我更知道,你心疼晚婧,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可是你难道真忍心看看鹭洲战火肆虐,生灵涂炭吗?”
“但晚婧何其无辜……”
“如若开战,鹭洲几十万百姓又何其无辜?”
“你该不会还天真的以为,满足了他们这些无理要求,就能天下太平了吧?!”刘铭闻言沉默不语,这便是默认了。
“你若真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可以,我竭尽所能帮你。但如若你只是要找个替死鬼,让真正的幕后主使逍遥法外,我决不袖手旁观。”
“大哥,现在不是查不查清楚的问题,日本人……”
“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真该自己去看看,这崇光路下面如今是怎样的光景!”
作为曾今的鹭洲权贵住宅区,如今大部分地产都被日本商会收买侵占,满街都是白底太阳旗,触目惊心。
“这纸通告你若是不签,那便还有点骨气。你若是签了,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说完这话,刘瑾愤然离去,李承泰完成了任务前来寻他,刚步上楼梯,抬眼便看见刘瑾黑着脸下楼来,于是也不敢多问,紧随着他往宅子外面去。直到出了宅子,他方才停住了脚步,拳头狠狠垂在路旁的青石灯台上,一连数下,直至关节擦出了血才收住。李承泰知他这是恼怒无从发泄,小心递上帕子,道:
“夫人那边都安排好了,您放心。假消息放出去了,夫人身边安排了兄弟日夜接应,一旦有人对她不利,立刻接她回军港。”
果真,听见林晚婧的消息,刘瑾的眉宇间染上一抹温柔,少顷,便听他道:
“承泰,你立刻带我的印鉴和书信,去赣州面见徐传暝。告诉他,他若有意挥师南下,我愿与他理应外合。我宁做申包公与子同仇,也不做日本人的傀儡,残杀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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