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溪到铅山鹅湖并不远,百十里路,用不了半天就到了鹅湖山下。
当年四贤会讲,陈辛二人同憩共酌,长歌对答的鹅湖寺是没有了,有的只是一座书院,鹅湖书院。
此时午时刚过,学子还在院中读书,门外不远处的小酒馆就清静下来了。
路川坐下先要了两坛酒,叶五侠不在,王守仁和江彬哪里是管他的?
江西的酒就像是江西的青山绿水,不比关外的峻岭黄沙,没有那么烈,但一样可以醉人。
喝了一坛多一点酒劲就上来了,他本是放浪不羁的人,借着酒劲就更加张狂了,脚踩着椅子高声作歌:“北风烈,一点微酸离枝叶,离枝叶!铅山凝噎,鹅湖啜嗫。马蹄溅雪飞玉屑,锦衣不暖凝碧血,凝碧血!幼安衣猎,沸意未绝。”
不得不说,挨着金銮殿净长灵芝草,靠着臭茅房只生狗尿苔,跟什么人学什么样,这段时间与王守仁同行,跟张彦頨、夏言作伴,剑法、功力没见涨多少,吟诗作对的本事可大有长进。
若是有书院的读书人在场,或许还能评点几句,这样一来就热闹了。奈何在座的只有几位歇脚的商贩,一对半老不老的糟老头子。
见无人应答,路川顿时有些兴致索然,人的心绪多像是江中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是不可能的,“潮打空城寂寞回”才是常态。一时间愁思苦闷涌上心头,低下头就不言语了。
王守仁也有心事,只是不会像路川这样发泄罢了。
江彬是没什么烦恼,但兄弟之间说话容易,劝解,一旦把持不住就会显得太过矫情。
低头纳闷容易让人犯困,再加上酒劲,路川的眼睛就有些迷离了,迷迷糊糊听旁边两位老者在哪儿大放厥词。
“江湖名头那都是指屁吹灯的玩意,一帮酒囊饭袋在那儿互吹互擂,什么武当十二剑,什么巫山九龙,一群小毛孩子,毛都没长齐懂个什么武艺?”
“小孩子过家家嘛。关键还是那些成了名的剑侠,不说多指教指教,还跟着捧场。”
“嘿,你当我说的酒囊饭袋是说这些孩子啊?孩子不懂事,不知道天高地厚那是正常的。大人还不懂事,几十年都活到狗身上了?会几下庄稼把式就敢自称剑侠,真是让人可发一笑啊。”
“现在的人确实不懂,剑侠二字可不是有个绰号就是的。剑客、侠客,十八般正统兵刃,三十六路外门兵刃,在兵刃上有所建树才能称剑客,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救节夫烈妇孝子贤孙,行侠仗义方称得上侠客,二者兼备才是剑侠。算起来普天之下能称得起这二字的又能有几人呢?”
“还几人,咱们这辈人都已经淡出江湖了,年轻一辈能称得上剑侠二字的就只有一人!”
“你说的是?”
“苍山洱海十九峰,云弄剑客姚不豫!”
“唉……可惜他英年早逝……可惜了,可惜了啊!来咱俩敬姚剑侠一杯!”
“理当如此。”
两位老者对空举杯,半杯奠到了地上,余下的才灌入口中。
路川听得清清楚楚,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了下来。什么叫生而不死?什么叫死而不朽?舅舅,天底下还有人记着您呢!
却听那二位老者继续说道:“你方才说云弄剑客称得起剑侠我不反对,但要说年轻一辈中只有他一人称得起剑侠我却不敢苟同。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人才济济,当真就没有一人德艺双馨,称得起剑侠二字?”
“嘿,你这见识还是短了些啊,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不过就是一个虚名而已。稍有所长也敢开宗立派?人多势众也是卓然不群?你看看像那鹰爪雁行门、明历门、密宗门、莲花门,奸、盗、邪、淫算什么东西?鱼龙混杂,能出哪门子的剑侠?”
“八十一门良莠不齐,但五宗十三派总不都是欺世盗名之辈吧?”
“你还真就说对了,五大正宗,武当道士拍须溜马,少林和尚贪生怕死,龙虎天师画符捉鬼,峨嵋女尼妇人之仁,昆仑野人自命清高。不是欺世盗名是什么?”
“可你莫要忘了,云弄剑客就是点苍派出身。”
“云弄剑客打遍江南江北三山五岳,取百家之长自成一派而有天下第一之名,哪里是他点苍派能教出来的?别说他的底子是苍山十九剑,就算是七十二路连环剑又有何妨呢?从古至今天底下就没有只学一门功夫学成剑侠的,十三派敝帚自珍如何能教出剑侠?”
“但若是学那些天下第一的功夫呢?少林三绝艺?武当的太极心决太极剑,太清气功空明剑?”
“这世上最大的谎言就是什么天下第一的武功,天下第一的从来只有人,武功因人而得名,若没有人一件死物如何能成天下第一?有没有太极神剑和空明剑,张三丰都是武圣人,但是没有张三丰,太极神剑和空明剑又算什么?上百年来还成就过哪位剑侠?”
“如此说来连武当派的清涟真人和那几位硕果仅存的静字辈老真人都算不得剑侠了?”
“武圣人给武当派创下了那么多门功夫,有人若能将这些功夫融会贯通,不管是以哪门功夫做底子,成个剑客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可笑这些牛鼻子,觉得空明剑最为高深,一有学习空明剑的资格就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其中。殊不知武圣人晚年那种看穿世事的空明心境又岂是凡夫俗子能学得来的?清涟真人妄称武林泰斗,一手托着宗门,一手托着朝廷,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如何能练得成空明剑?”
二位老者还在往下说,但路川却再也听不下去了,别看他当初负气下武当,现在还被逐出了师门,但武当十年的这份感情是磨不掉的,谁都不能在他面前诽议武当,诽议师父。
若非他们二位是前辈高人,若非他们对姚婞还算敬重,估计路川都要当场动手了。
“江彬,走。”
江彬看了那两位老者一眼,也没多说,扔下一锭银子就跟着路川离开了。
出了门,三人上马往南走去,在路上江彬说道:“大哥,那两个老家伙胡说八道,我以为你要动手呢。”
路川微微冷笑道:“不是胡说八道,虽然话不中听,但说的却是事实。若如今天下的“剑侠”真的是剑侠,刘瑾和小十绝就不会这么飞扬跋扈了。”
“可要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未免也太难了些。”
“万般世事,又有哪件不难呢?”
“师弟的抱负,就是成为剑侠吗?”
“人总该有些奔头的嘛。”
“小江呢?”
“我啊,我没什么抱负,有银子,有酒,有女人,就足够了。”
“此话可印心?”
“印心,当然印心了。”
“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每一发兵,头鬓为白。”
“师兄放心,小弟没什么野心,只要能报了仇,我必会竹杖芒鞋,与闲云野鹤徜徉于烟霞水石之间,买山结庐,不为世人所笑耶。”
王守仁微笑颔首,复看向江彬,江彬则看了眼路川,笑道:“若是再好些,能追随大哥,便是心满意足。”
“师弟,这个包袱看来你是甩不掉了啊。”
路川哈哈大笑,策马向南跑了下去。
却说路川三人走后,两位老者立即打住了话头,对牛弹琴也得有牛啊。
老二位互相看了一眼,稍年轻点的一人说道:“师兄,你怎么看?”
年长的这位手捻须髯,半眯着眼说道:“我才第一次见他,说不准,说不准啊。”
“现在我也有些吃不准了,没想到这三年里他还是有些变化的。”
“废话,只要是个人就会有变化,没变化的那是朽木,是顽石。”
“那依师兄来看……要是让他一直这么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祸害,武林的祸害。”
“如今的武林需要祸害吗?”
“嘿,武林中什么时候没有祸害过吗?但是你记着,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谁也改变不了武林,只能被武林改变。路幽改变不了,姚婞也改变不了,他路川就是能活两百岁也同样改变不了。”
“师兄说的是,身在其中如何能改变呢?”
“嘿,跳出武林之外就能改变吗?姚婞做了天下第一,姚婞也从武林中跳了出去,可结果呢?武林和朝廷是一样的,国之强弱,不是由皇帝决定的,也不是由官吏决定的。”
“是百姓决定的。不错,若是真要改变武林,是需要每一位武林中人都做出改变的。”
“这种心你就别操了,这辈子跟你是没啥关系了。还是想想怎么对付路川吧。”
“师兄别担心,后手我都准备好了,不怕他不上钩。”
“嘿嘿,但愿他能有传闻中的那么厉害,不然手重些一掌拍死可就不好玩了。”
“师兄看他身边这两人如何?”
“是正是邪,都成不了武林之害,与我辈无关呐。”
“……”
可惜他们在背后怎么说,路川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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