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是个总称,实际上包含着四座山峰,一为主峰大峨山,石径盘旋,直上云霄,金顶、舍身崖都在上面,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峨眉山;二为西皇山,在沙湾西南;三为花山,便是《水经注》中记载的武阳龙尾山;四为绥山,西有猪肝洞,南有紫芸洞,乃是道家胜地,相传吕纯阳修道便是在此处,而且,峨嵋派也正是在此处。
此时绥山露霞宫里里外外已经站满了人,主殿梧桐观内也有不少人,居中而坐的,是位中年道姑,说是中年,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半点痕迹,真宛如仙子一般,脱俗出尘。可惜仙子此刻烦事愁身,皱着眉头,让人见了不免怜爱,却有不敢怜爱。哪有凡夫俗子敢企望仙子的呢?
两旁左五右八,设着十三张桌椅。多半都是坐着人的,唯有三张是空的。
“……尧以舜为贤而让位于舜,舜以禹为贤又让位于禹,此三代,天下太平,百姓安乐。然禹有私心,未禅位于贤,却把位子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子启,这才有了天底下头一个大昏君夏桀。诸位想想,倘若禹没有私心,继续择贤禅位,是不是就没有后世的朝代更替,是不是就不会天下大乱了呢?我觉得很有可能!不过朝廷上的事咱们做不了主,咱们就说武林,要我说啊,武林也是一个朝廷,公认的天下第一就是天子!但武林要比朝廷好,天下第一要比皇帝强!因为天下第一不会把武林至尊的位子传给自己的儿子!远的不说咱们说近的,云弄剑客姚婞如何?那就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他活着的时候咱们武林是什么样子?小打小闹的不说,乱过吗?听说过哪一门把哪一派给灭了吗?没有。那些年可谓是天下太平,武林盛世!再看看他死了以后,短短两年的功夫,武林乱成什么样子了?对,天下第一咱们不能强求,但咱们要做好自己啊,门派没个好掌门能行吗?五大正宗没个好的掌派能行吗?武林讲的是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人家把咱们峨嵋跟少林、昆仑、武当、龙虎相提并论着呢。大伙看看少林正宗的掌派是谁?静庵悟榻大师,圣僧德高望重,乃是武林之楷模。昆仑派名义上是中天消雪客东方牧,可雪山狂叟钟仪钟老爷子还活着呢,钟老爷子是什么为人?普天之下谁敢不服?再说武当,清涟真人,早年一手太极神剑就艺压武林,听闻这些年老真人潜心修炼太清气功空明剑,已经有半仙之体,我辈凡夫俗子只能望其项背啊。可叹者,唯有龙虎正宗,抬不起头啊。小天师张彦頨,给朱厚照拍须溜马,弄了个天师之位,论能耐他会什么?也不是我夸口,咱们在座的哪位不是胜他良多?论身份,他是小字辈的啊。在要说手段,嘿嘿,我都不想提,人家武当逐出师门的废物他就稀罕成宝贝了,真是武林之耻啊。不过关起门来说话,咱们也别光揭旁人的短,回头也看看咱们自己。咱们峨嵋正宗就有像样的掌派吗?灵梭仙子,我不是说你没能耐,你有,凭你的武艺,做个掌门绰绰有余。可是呢,论身份你是个晚辈,论手段你是个女人。俗话说得好,再亮是个月亮,再能是个婆娘,本身你就跟男人差着一截,你说你怎么统领咱们峨嵋正宗五派八门?说得不好听些,凭什么啊?就凭你是你师父的徒弟,就凭你是峨嵋派的掌门?哪有这道理啊?也不是我在这儿揭短,你这峨嵋派掌门是怎么当的啊?要不是云弄剑客,堂堂的天下第一人出面……”
刚说到这儿,就听门外有人禀报,“掌门师叔,来客人了。”
“来就来呗,有什么大不了啊?这些天来的客人还少吗?我们正在商议大事,你还不退了下去!”
这人的高谈阔论被打断,明显有些不高兴。但此处并非只有他一人,就听灵梭仙子说道:“且慢,来的是什么人?”
“来了好多人,为首的三位是昆仑派太上掌门。”
“啊!钟老爷子来了?各位还不快随我出去迎接。”说着起身率先走了出去。
说话那人有些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怎么说那是钟仪钟太一,怎么说灵梭仙子现在还是峨嵋正宗之主,故此也跟在后头。
等到了宫门外一看,就见门前站着一伙人,为首的老者正是钟仪钟老爷子,在钟老爷子身边还站着两位,一位是唐门长老唐观澜,另一位年轻人不认识。不过灵梭仙子看到这年轻人的时候就是一愣,不管是模样还是气质,这孩子都太想那个人了。心中一动,但此地并非讲话之所,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快步来到钟仪面前,以晚辈礼拜见,“雪月寒拜见老人家。”
钟仪点了点头,“如今你也是一大正宗的掌派,就不要这么多礼了。”
挨个互相见过礼,往里面让,一直让到梧桐观的门前,灵梭仙子还想往里边让,之前说话的那主可就不答应了,走到钟仪面前打了个稽首,“老人家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还是请到客厅休息吧。”
钟仪微微一笑,“看来老朽来得不是时候啊。”
“额……不敢,只是我等有些门派内部的事需要商量,还望老人家见谅。”
“方才人多,我没认清楚,这位是从哪儿蹦出来的?”没等钟仪说话,路川先开口了。
那人当时就火了,“路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小年纪你算什么东西!要不是看着钟老爷子的金面,峨嵋净地岂是你这武林败类能来的?”
路川低头微微一笑,可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眼眉都立起来了,“我算什么东西?你脸皱得更牛屁股一样你又算什么东西?要不是看在灵梭仙子的金面上,凭你放的这屁小爷把你的狗头给你摘下来。”
别说,路川这么一骂,灵梭仙子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不过痛快归痛快,嘴上还得应付,故此说道:“马观主,路少侠乃是峨眉山的贵客,你怎可如此无礼?路少侠也消消气,既然没听清楚,贫道就给二位再介绍一遍,路少侠,这位是我峨嵋五花中,青城派的掌门,马万里马观主。马观主,这位是龙虎山天师府张天师的师兄,关圣殿掌殿路川。二位要多亲近亲近。”
马万里冷哼一声,把脸背过去了。
这次路川却没有生气,冷笑了两声,对灵梭仙子说道:“掌门,我听说有句话叫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有句话说挨着金銮殿准生灵芝草,靠近臭茅房只长狗尿苔。您说像马万里这样的畜生,怎么能掌管一派,做掌门呢?要是受他的影响,青城派上下还能有一个好东西吗?”
“你……”马万里实在忍无可忍,气得胡须乱颤,手握剑柄就要跟路川动手。
灵梭仙子赶紧横在了两人中间,故作严肃说道:“路少侠,还请你自重,马观主乃是成名多年的剑侠,得道的世外高人。有误会是一回事,但你倘若无故出口伤人,贫道可不答应。”
路川哈哈一笑,“掌门有所不知啊,路某并非是无理之人,实在是马观主做的事太损阴丧德了,纯粹就不是人啊。”
“你……”
“哦?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路川往四下看了一圈,笑道:“各位都是久闯江湖的人了,想必不会不知道。普天之下消息最灵通、最准确的出处有三个,一个是京城姜家的如意阁,一个是江南的碧玉门,还有一个,就是凉州冷龙岭。我接下来说的这件事,就是从如意阁和冷龙岭得来的,诸位要是不信,大可以去问。”
灵梭仙子点了点头,“如意阁和冷龙岭传出来的消息我们自然信,但不知少侠要说的是什么事?”
“这件事还得从三十几年前说起,当时有位青城派的道士奉师命下山办事,不想路上遇上了绿林道上的人,失掉了所有的盘缠,还被打成重伤。他爬呀爬,终于爬到了一个小村子,昏倒在了一家门口。正巧这家的主人是个善人,听下人禀报说有人浑身是血倒在门口,就把道士给抬了进来,请郎中调治,吩咐下人好生照看,过了足足一个月,道士才能下地走路。大善人见他伤好了就问他的姓名住处,这道士不说实话,骗大善人说自己是做买卖的,路上遇上了强盗,被抢了钱怎么怎么反正胡说了一大堆吧。大善人不知是假,也就信了,又见道士五官端正,是个体面人物,就有心把女儿许配给他,招个上门的女婿。道士呢,养病的时候见过人家小姐几次,知道小姐长得不错,昧着良心就把亲事答应了下来。择日完婚,夫妻二人如胶似漆好不快活。按理说这也没什么事,既然没心受清修的苦,权当还俗了也就是了。可就在半个月之后,青城派就派人来找他了,他怕被同门发现自己做下的丑事,就跟大善人一家又撒了个谎,说要回老家变卖了房田再回来,大善人也没阻拦,给了川资路费,就让他去了。道士一口气跑回青城山,重新又做起了道士,根本再没想着回去。可他哪里知道妻子业已有了身孕,半年后给他生下了个大胖小子。孩子没爹怎么成呢?起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故此小姐抱着孩子就离开了娘家,开始满世上找道士。也算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吧,找了三年,这天娘俩终于在青城山下找到了道士。道士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妻子还能找到自己,有些激动,但更多的还是害怕,他怕被师父知道此事,而且当时老观主病体沉重,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他还想着掌门之位呢。就这样,他一狠心,把妻子给杀了,孩子终究是下不去手,就带上了青城山,交给做火工的一对老夫妻抚养。孩子长大也做了火工,名字叫鄢本恕,就是川北造反的那个鄢本恕,他娘名叫鄢金莲,他外公名叫鄢增,家住商州鄢家店。马万里,踩着自己妻子的尸骨做了三十年掌门,你晚上能睡着觉吗?”
“你……你血口喷人!鄢本恕是我带上青城山的不假,可他是我捡的,我根本不知道他娘是谁……各位,你们别听他胡说,你们要相信我……”
可惜不管他怎么说,在场众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我跟你拼了!”
马万里飞身越过众人,仓啷一声长剑出鞘,就跟路川玩了命了。
再看路川,左躲右闪,并未还招,一边打还一边说话,“青城派武功,究其根源还是出自初代张天师之手,脱胎于雌雄龙虎剑和降魔功。虽有独到之处,但比之正一八荒扫魔剑和三五都功斩邪剑还是差着一些……”
“少说废话,接宝剑!”
马万里就像疯了一样,招招都往路川要命处招呼。而这正是路川想要的结果,动怒,乃是比武大忌,不是谁都会一怒杀龙手。
马万里是越打越气,没过二十个回合,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剑招已经开始散乱了。
可就在此时,路川突然一转身从旁边一位看客腰间挚出宝剑,出手便是“蕙死兰枯篱菊槁,酒醒花落谁人扫”的剑路。这路剑法就是平常马万里也难以招架,更别说现在了,也就三五个照面,只见路川使了一招“宽围白浪身千叶,峭入青天手一藤”,剑尖朝着马万里的咽喉就下去了。马万里心中暗叫不好,赶紧用剑去封路川宝剑的去路。可他哪里知道路川这招乃是虚招,手腕一抖,直接将马万里的剑荡了出去,此时马万里中门大开,路川探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掐住了马万里的咽喉。
“路少侠手下留情!”
可惜不管谁说都已经晚了,路川既然出手,就没想着还能让他活的。
“留”字刚出口,路川的手已经缩回来了,马万里的脖子上多了一个口子,顿时血光飞溅。
路川赶紧闪身躲在了一旁,不然鲜血非溅他一身不可。随后擦手上的血迹,把宝剑物归原主,又乐呵呵走了回来。
大家都在为刚才电光火石一般发生的事惊叹,谁也没有注意到,路川在发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雪掌门,各位,不好意思了。不是路某好杀人,只是我实在见不得这种畜生活在世上啊。玷污了净地,抱歉抱歉。”
“无量天尊,马万里做下这等孽事,人人得而诛之,却也怪不得路少侠。”
路川哈哈一笑,“那就多谢掌门原谅了。”
“来人,将马万里的尸首装殓起来,送回青城山。老人家,路少侠,里边请。”
路川刚准备迈步,就见灵梭仙子身后人影一闪,一位老尼到了自己面前。
“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路川就听出来了,方才让自己手下留情的正是此人。
“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路少侠,可否让贫尼为你诊一下脉?”
“额……要是晚辈没猜错的话,前辈恐怕就是峨嵋僧门的门主,金顶神尼,缘鸽师太吧?”
“不错,正是老尼。小徒琳敏这次多亏了少侠照看才能平安回来,老尼谢过少侠了。”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大师请。”
缘鸽师太见路川不愿让自己诊脉,也是没有办法,叹息了一声,转身进了梧桐观。
据灵梭仙子的安排,早有人在她座位的两边放了两把椅子,左手一张自然是给钟仪钟老爷子坐的,另一张却是给路川的。此外唐观澜等人只能坐在靠墙的那排客座上,其余人等就只有在门口站着了。
路川也没推辞,刚要落座,就听八叶的八座上有人说话,“路少侠,老夫多嘴问一句,不知你和钟老剑客平起平坐是什么道理?”
路川微微一笑,又把身子直了起来,“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您老应该是八叶赵门的门主,通背猿猴赵老爷子吧?”
“不错,正是老朽。”
“老爷子有所不知啊。按理说,以我的辈分,别说跟钟老爷子不能平起平坐了,就是您几位,晚辈也不能啊。但是呢,晚辈这次是替我师弟张天师来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我要是不端着点架子,岂不是给我们天师府丢人嘛。”
“哦,原来是代表龙虎正宗啊。少侠请坐,怪老朽多嘴了。”
“哎,多谢多谢。”
等众人都坐稳当了,灵梭仙子这才说道:“方才只是马万里一人在演讲,众位都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现在钟老爷子和路少侠都在,大家不妨直说,倘若不同意我雪月寒掌管峨嵋正宗,我情愿让位,另择贤能。”
十位派主门主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先开口说话。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钟老爷子和路川人家是向着雪月寒的,你当路川是言语失和杀了马万里?你当他是嫉恶如仇才下了死手?那都是表象,实际上就是杀鸡给猴看,谁要是跟他学,下场也是一样。是,路川没什么了不起,能耐有,但要让他们害怕,还谈不到,能杀马万里不代表能杀他们啊。但,钟老爷子不同,在场任何一个人自问都绝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
故此梧桐观静了半晌才有人说话,“阿弥陀佛,雪掌门这些年兢兢业业,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贫尼对此没有意见。”
常言道,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有缘鸽师太一带头,其他众人也就好说话了,就见赵门赵老爷子说话,“雪掌门见招,意思我们都明白,既然我们能来,肯定是没意见的。马观主估计是受了外人的挑唆,才一时糊涂,说了那些荒唐话。咱们峨嵋五花八叶同气连枝,还请雪掌门不要多想。”
灵梭仙子起身冲十位掌门施了一礼,“既然如此,雪月寒谢过各位了。”
路川哈哈一笑,“峨嵋上下一心,真乃武林幸事啊。路川给各位道喜了。只是……这里还有三张椅子空着,不知是怎么回事啊?不知他们三位的想法如何,各位可清楚?”
灵梭仙子解释道:“时间仓促,三位掌门估计是没抽出空来。既然在场的各位师兄都没意见,想必他们三位也不会有意见吧?”
路川却说,“唉,这可不好说,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嘛。还是问问的好。”
“贫道这就差人去问。”
“雪掌门莫忙。路某到川蜀来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匆忙,没来得及拜各处山头,这次再要是一走了之,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故此呢,在来之前,我已经跟川蜀绿林十八寨的寨主回过面了,大伙都很给面子,都聊得不错。今日在此见了各位,我也就偷个懒,不再一一叨扰了。不过没来的三位,我琢磨着好歹还是应该去拜访一下,顺便呢,替您带句话也是应该的。不知雪掌门意下如何?”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路少侠了。不过岳门的王老门主身体有恙,故此才没有来,我看少侠就别去打扰了吧。”
众人嘴上没言语,心里可就骂开了,心说话,瞧见没?当着咱们的面就演开了。岳门的王羲是自己人,你别去,其他那俩随便折腾,是这意思不?
可是明知道也不能往外说啊,真是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呀。
事情商议已定,灵梭仙子吩咐人排摆素宴招待来宾,盘桓了两日,众人这才告辞离开。
钟老爷子没事,但是老人家云游四海惯了,还真待不住,带着钟凌云、钟凌烟俩孩子也准备下山,灵梭仙子、缘鸽师太和路川往出去送。
僧门因为就在花山,当日去当日就能回,故此缘鸽师太没走,还要有些宗门内部的事要跟灵梭仙子商量呢。
众人刚走到宫门外,就见从山下如飞似奔上来一人。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缘鸽师太就大吃了一惊,“灵敏你怎么来了?是山上出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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