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剑门山的草庐里,邵鸣剑坐在椅子上,邵鸣梁坐着炕头,路川在炕郏双手搂着膝盖,老少三人就这样干坐着。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路川有些魂不守舍,说着说着自然就呆了。眼看天也快黑了,就要过年了,这么也不是办法,二老心里着急,却没有半点办法。
人心似海,总是不满足的,得陇望蜀才是常态,适可而止又有几人?昨天只盼着路川别死,今天就希望他能高兴了。
外面的雪还在飘,下了一天一夜,整个剑门山都白了。
路川突然一皱眉,说道:“大爷爷、二爷爷你们听,外面是不是有人在上山?”
二老就是一愣,别说,他们的心思都在路川身上,还真没注意外面有什么动静,听路川这么一说,赶紧侧耳静听,确实,在风声之中有细微的人的喘息声。听完二老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他们是万万没想到路川的内功也到了这么纯熟的地步。这哪里是二十岁的年轻人,比之一般的派主门主也不遑多让啊。
“不错,确实有人上山。”
“剑门山人迹罕至,这时候怎么会有人上山呢?听样子也不像是您二位的朋友啊。”
邵鸣剑乐了,“孩子,当年你爷爷死后我们哥俩在这世上就没朋友了,上哪儿能来朋友?”
路川略微思索了一下,“大爷爷、二爷爷,您二老稍坐,我出去看看。”
说着起身下了地,推门走了出去。蜀山二圣坐着没事,又担心路川在山上地理不熟悉,怕万一有什么岔子,故此也跟了出去。
却说路川,等来到山道上往下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当时就愣住了。
只见顺着山道,气喘吁吁上来一位女子,身穿桃红色錾花棉袄,下衬素色长裙,披着黑缎面貂尾大氅,背上还背着一张文武七弦琴。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路川两年没见,而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李默君。
李默君没有武功,爬山非常吃力,而且剑门山又非常陡峭,说有山道,也就是勉强的立足之地,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去。她穿着长裙又不方便,故此还得更加留神注意,所以也没有发现山顶上有人看她。
爬着爬着,忽然觉得眼前黑影一晃,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一下没站稳,身子失去平衡,朝着山下就掉了下去。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接着只觉得身子一轻,耳边风声呼啸,吓得她赶紧闭上了眼。
过了片刻,感觉双脚又沾了地,这才小心翼翼的睁开了眼睛,一睁眼就看到了路川。
路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惊喜或者炽热。可那双眼睛里,却饱含着暖意,认真,责怪。
“你……你怎么来了?”
李默君嫣然一笑,“我听说路公子耍小孩子脾气,大过年的不回家,我就只好上山来了。”
路川闻言,眼眉当时就立起来了,“是他们让你来的?他们就这样让你一个人从山下爬上来的!”
李默君赶紧解释道:“你别误会,不是他们让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而且本来大寨主说要送我上山来着,被我拒绝了。”
路川还是余怒未消,责备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知不知道这剑门山只要一脚踩空,掉下去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李默君握了握路川的手,笑道:“行了,你就别埋怨我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路川冷哼一声,没言语。
这时蜀山二圣就过来了,邵二爷笑道:“小川,这女娃娃是谁啊?”
“她……她是我……她是……”路川脸红了。
李默君见状也红着脸低下了头,二老哈哈大笑,谁还没从年轻处过来过?这点心思他们一眼就看得透透得了。
路川有些忸怩地说道:“默君,这二位是我爷爷生前的知己好友,如今我爷爷不在,他们就是我爷爷,快给大爷爷、二爷爷见礼。”
李默君飘飘万福,口称爷爷,把俩老头乐得连北都找不着了。
赶紧让进屋里,邵鸣梁开始准备饭菜,邵鸣剑在外面生火烤鱼,是真拿李默君当了孙媳妇了。路川想帮忙打下手,被二老赶了回来。
此时刚见面的热情稍稍过去了一点,二小就是有点抹不开了,都低着头,跟要拜堂成亲似的。
过了许久李默君才说道:“这两年你可比以前更瘦了。”
路川微微一笑,“走江湖嘛,瘦一点也正常。你呢?这两年还好吗?”
“你走之后,四寨主对月牙庵很照顾,岁供柴,月供面,我呢,什么都不用操心,每天就看看书,弹弹琴。”
“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一个月前大寨主把我接到了山上,在山上给我修了一座单独的小院。前些日子大寨主和二寨主下山,说要去见你,我就跟着来了。本来打算等你生辰的那天给你个惊喜的,哪知道……”
路川静静听着没说话。
李默君顿了一顿又说道,“昨天你刚走三位寨主就来找我了,二寨主也很后悔。”
路川冷笑了一声,“他们觉得说不上话,就让你来了?默君,以后别再被人这样当刀使。他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回过头来一句话又要让我回去,怎么可能啊,那我路川不成狗了嘛。唉……不说这些了,今天除夕,既然你来了,就好好陪我几天,咱们好好过个年。”
李默君叹了口气,“咱们一起过年是好,可是我怕等年过了你也就后悔了。”
“后悔?悔了我就不做,做了我就不悔。”
“你现在是这么说,等真的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路郎,你知道三位寨主现在在何处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他们在山下,从我上山开始就在山下,现在差不多快一个时辰了吧。”
路川心里咯噔一下,不过表面上还强打着镇定,“他们……在山下做什么?”
“三位寨主觉得没脸见你,不敢上山来,故此就在山下立雪,想求你原谅。”
路川手扶着额头,闭上了双眼,霎时间脑海里全是月笳客栈和冷龙岭的画面。
过了良久,他突然站起身来,“默君你先稍坐,我去看一下。”说着一阵风出了草庐,径直往山下奔了下去。
越近看得越清楚,就见山下确实站着三人,看打扮不是杨穆、丁钰、屈世离还能是谁?
可是在大雪中站了一个多时辰,三人的脸都冻青了,嘴唇皲裂,头发上、眉毛上、衣服上全是雪。纵然如此,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简直跟木雕泥塑的一般。
路川一口气跑到近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抱住杨穆的双腿,眼泪掉了下来,“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杨穆勉强一笑,声音颤抖说道:“兄弟还大令,出关城,负气而走,是受委屈了。当哥哥的没照看好兄弟,该罚。”
丁钰也说,“老六,你就别生二哥的气了,二哥一时糊涂,如今悔得肠子都青了。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再不解气,砍哥哥两刀,不管怎么都可以,哥哥只求你回家吧。”
“六弟,咱们兄弟六个一个头磕在地上,可不能说散就散啊。”
再看路川,一句话都不说,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地哭,好像要将一腔委屈都哭尽似的。
杨穆三人见此情景也纷纷落泪,到后来兄弟四人抱头痛哭,就哭得没样子了。
哭了良久,哭得都没力气了,路川这才渐渐止住悲声,说道:“三位兄长,咱们兄弟没有话说。小弟我就是一时心里转不过弯来,使了小孩子脾气了。可事到如今,我回去可以,三位哥哥可得给兄弟个全脸啊。”
丁二侠一拍胸膛,“没说的,只要六弟你能回来,就算要二哥在弟兄们面前给你磕头赔罪都没问题。”
路川乐了,“二哥你瞧你说的,小弟就是再不是东西,也不能提这样的要求啊。小弟是说蜀山二圣,两位老人家是我给带去的,后来两位老人家走了,走的时候不高兴,如今我在二老的家里住,二老要是不同意,小弟也不能走。所以麻烦三位哥哥亲自上一趟山,只要二老点头,一天云彩就都散了。三位哥哥意下如何?”
杨穆连连点头,“正因如此。我们三个今天来,一是给六弟你赔罪,二也是给二老赔不是来的,那咱们这就上山?到时候还得六弟多多美言啊。”
这边怎么商议不提,却说蜀山二圣,俩老头一看路川火急火燎地跑下了山,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对此二老心里很不痛快,心说话,孩儿啊,你怎么这么没骨气?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就成了?就真拿自己当驴了?你还是老路的孙子吗?
故此这老二位做饭的也不做了,烤鱼的也不烤了,把手一洗,沏了碗茶,正儿八经就在堂上坐着,等着。看冷龙岭那三位小兔崽子来说什么,不过不管说什么就是不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
时间不大,就听外面有脚步声,接着路川推门进来了。
邵鸣梁把脸一沉,痰嗽一声问道:“小川,你做什么去了?”
路川嘿嘿一笑,“孩儿听说山下有客人,就下去看了看。”
邵鸣梁故作不知,“哦?有客人?什么客人?”
“额……就是昨日您见过的我那三位兄长,他们说昨天有些失礼之处,想当面给您二老请罪……”
刚说到这里,就见邵老剑客啪一拍桌子,喝道:“别说了!谁是你兄长?你是谁兄弟?你认识他们姓邵的可不认识。也莫说是什么冷龙岭的寨主,就是皇帝小儿、武林盟主驾到我也不见!还不给我轰了下去!”
“大爷爷……”
路川刚想过去撒娇,膝盖刚一离地,就见邵鸣梁把眼一瞪,“跪下!没骨气的东西,还有你给他们求情的份吗?一会再收拾你。”
路川可就不敢言语了,不过不言语是不言语,他偷偷用手拉了拉李默君的裙摆,示意让李默君求情。
李默君多聪明的女子?要不是没有路川这身功夫,那就是江湖上第二号的路川了。顿时会意,往前走了两步盈盈下拜,“大爷爷、二爷爷,您就看在默君的份上饶了路川吧。”
一句话,蜀山二圣乐了,别看他们对路川还能说两句气话,对这个“未来的孙媳妇”可真半点都气不起来,二老相视一笑,“好好好,看在默君的份上我们就原谅这一次吧。起来吧。”
路川蹭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谢二位爷爷开恩。”
“唗!非是我二人开恩,实在是看在默君你媳妇的面子上这才饶你一次。”
这话一出李默君腾一下就脸红了,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路川的脸色也很不自然,“爷爷,您怎么为老不尊啊……”
“小畜生!什么为老不尊?难道默君不是你媳妇吗?”
二爷也骂,“有眼无珠的东西,拿废物当宝贝,宝贝放在眼前你却不认识。默君这孩子多好?你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
“我们……我们还没……”
“亏你还是江湖男儿,怎么迂腐得跟教书先生一样?拜不拜堂有什么关系?也罢,我看今天就不错,是个好日子,既然你非要全礼,那你们俩就在这儿拜堂吧。”
说到这儿就得说清楚,俩老头为什么要急着让路川和李默君确定夫妻关系呢?首先二老知道李默君,知道路川大闹朝天岭、一剑杀剑侠,为的就是李默君,路川喜欢李默君。别看二老这辈子未遇良人,无妻无子,也知道结良缘最重要的就是喜欢。其次二老以爷爷自居,确实是操心着当爷爷的该操心的事的,当年路川出剑门之后,二老从多方面了解过李默君的作风人品,不错,月牙庵的江湖风评是不怎么样,但李默君洁身自好,走得端行得正,是个好姑娘。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二老发现这次路川来是有心事的,说是心事,其实也不止是心事,总感觉路川好像在往死路上走,好像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好像将要做一件明知不可为的事。对此二老非常担心,所以想用李默君留住路川活的希望,人只要有割舍不下的人或事,就会惜命。这是二老的想法。
不过老头这么一说路川可急了,别看他似是放荡不羁,实际上最懂礼不过,最讲理不过,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喜服喜堂如何拜堂成亲?再者说,他修的是太极纯阳功,就算拜堂成亲,也只有夫妻之名,不会有夫妻之实,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李默君想,故此路川赶紧对李默君作了个揖,说道:“谢夫人替我求情。”
李默君的脸更红了,不过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二老见状抚掌大笑,这事才算告一段落。路川趁着二老高兴就问,“大爷爷,那他们……”
邵鸣梁微微点了点头,“让他们进来吧。”
路川赶紧出去传话,杨穆三人也会来事,从门外一步一叩首,一步一告进,一直到了二老膝下。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还有什么说的呢?
至此二老的气就消了一半了,邵鸣梁就问,“杨大寨主,平白无故大驾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啊?”
杨穆言道,“晚辈无状,昨日多有失礼不周之处,今日前来,特为赔礼道歉,请二位老人家大人大量,容谅则个。”
邵鸣梁摇了摇头,“不,杨寨主对我们兄弟没有半点失礼之处,昨日我们离开也不是因为杨寨主或者冷龙岭的哪位兄弟礼貌不周,而是寨主爷们的行事,老头子有些看不惯,只此而已。”
“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弟不恭,罪不在弟,兄不友耳。错在我,丁钰不该打路川。”
邵鸣梁还是摇头,“不,长兄如父,当哥哥的教育兄弟天经地义,没什么不对的,杨寨主还是回去再想想吧。”
“晚辈愚钝,求老人家指点。”
邵鸣梁把眼睛闭上了,没说话。
邵鸣剑却心有不忍,说道:“杨大寨主,老朽问你,小川姓什么?”
杨穆不解其意,只好如实回答,“小川姓路。”
“不错,他叫路川,那他的这个路字是哪个路?”
“道路的路。”
“不,是路幽的路,是路修远的路。路幽好杀人,世人只知其杀人如魔,冠以北魔之名,却不知他杀人虽多,杀的净是奸邪之徒,生平从未屈杀过一个好人,他是武林的一面照妖宝鉴,时人发誓不指天、不指地,只说我若不信不义,教我遇上路幽。路修远文武双全,世人只知其秦淮河上扬名,少林寺前折剑,却不知他懂得各门各派的武功,学识之博世所罕见,而且毫不吝啬,只要有人请教,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每发现武功中的纰漏、破绽,也会去信给该门派。路川年纪虽轻,武艺、地位都远不及家中长辈,但他就凭着这一人一剑做了多少派主门主、武林名宿都做不成的事?杀了多少恶人?救了多少门派?路家三代,对中原武林可谓有不世之功,别人没资格打他。你懂吗?”
“晚辈懂了。二弟,你听懂了吗?”
丁钰就跪在杨穆身边,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低下了头,“我懂了。”
邵二爷哈哈一笑,“懂了就好。你们这些孩子的事还得你们自己处理,小川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不管怎样,让着他些。”
兄弟三人异口同声应道:“晚辈谨遵教诲。”
到这时候谁都觉得此事应该算完了,哪知邵鸣梁重新睁开双眼冷笑道:“让着?让着就行吗?杨穆,你要真的有心悔过,你们兄弟三人就在这儿起誓,从此以后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绝不伤害路川。”
这话一出,丁钰和屈世离当时就跪直了,心里十分不悦。其实不是他们有伤害路川的心,发这个誓本身没有什么,令他们不满的是邵鸣梁的态度。冷龙岭的六位寨主,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能耐大,自然从骨子里往外透着骄傲,别管外露不外露。
说到底他们不服蜀山二圣,心说话,蜀山二圣有什么了不起的?看得起你叫蜀山二圣,不客气点就是俩糟老头子,一对老棺材瓤子。要不是看在路川的份上,要不是大哥杨穆在剑门关的时候苦口婆心地劝,就凭我们兄弟的身份能上剑门山给你们磕头赔礼吗?
有心站起来跟蜀山二圣当场翻脸,可大哥没发话他们又不敢,故此都看着杨穆。
就见杨穆身子也略微直了直,不过以手指天,却是正儿八经要起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少林弟子杨穆起誓,从今往后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我杨穆要是做出伤害我兄弟路川的事,就叫我刀剑加身,临危不得善终。”
丁钰和屈世离不失所望,可大哥已经带头了,他们就不得不照着做,随后也跟着起了誓。
至此这场风波才算结束,邵鸣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
杨穆趁着热乎劲,赶紧邀请二老去剑门关过年,不想路川却笑道:“大哥,两位老人家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我看还是在山上吃了吧。吃完如果早咱们就下山,如果晚,明日一早下山也不迟不是?”二老也说,杨穆只好应承了下来。
饭菜不算丰盛,不过甚是可口,莫名有种家的感觉,众人都吃得很满足,路川更是吃了三大碗阳春面才罢休。之后碗筷撤下,摆上烧酒凉菜,就才是喝酒了。
杨穆端着酒杯抱怨道:“六弟,原本我把李姑娘请来是想在你生辰之时给你个惊喜的,哪知被你二哥坏了好事,大哥可再没礼物了,你别埋怨大哥。”
路川乐了,“大哥瞧你说的,我这么小的年纪,过什么生辰啊。”
“一般的生辰不过,整年还是要过的嘛。”
路川眨了眨眼睛,笑道:“大哥你记错了吧,我是庚戌年生的人,到明天庚午年,就二十一了,一过初四就能算二十二了。”
“啊?二弟你是怎么算的?”
丁钰挠了挠头,“我明明记得六弟是辛亥年生的啊,是我记错了?”
杨穆气得直咬牙,其他众人则哄堂大笑,在笑声中,渐渐没有了寒冬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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