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好像是个好日子,黄道平日,万事可行。
从草头村的田舒厚到戴雨农,再到飞升城的金身小人和戴玉岱好似都开卷有功,一点就通。
既然万事可行,芈老头自然万事都要谋划一番。
草头村的戴雨农好似因为宋清阿走了就闲了下来。
而飞升城的芈老头却恰恰相反,如果燕青在的时候,借她的手明里暗里操持一番或许也不至于如今这么忙。
就例如替草头村扩建一事,就相当麻烦。
从小事将一城扩建,得讲究当地风土人情,祭祀神明,还得细细查阅当地记载看看此地有没有先人坟冢好及时搬迁。
大事上并是钱财劳工,地理风水,地质土质,城墙改道重建等等等,诸事繁杂。
但好在君旭卸任那天,不知是受了高人指点,还是开了窍将“慢藏诲盗,冶容诲淫”这句话理解的很透彻,把在任期间受惠的钱财宝物尽数上缴城主府内库之中只留给三四成,权当他自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有了君旭这笔神仙钱,后面几样几乎都不是问题,就算没钱光靠面子也能聚拢一大批人。
今天在城主府的书房里,议事的只有这位三九学府的副院长另外一个如他如胶似漆的副城主早就被芈老头给支走了。
这位从三九学府调配至飞升城,掌管飞升城财政的副城主与那位白鹿洞书院的副院长相比更显得雍容华贵。
这两人出身于不同书院,其根脚也大不同,这位姓彦名舒字绶谦的副院长,乃是出生于书香门第,早期生活优裕,家中几代人都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家缠万贯,藏书甚富。
他小时候就在良好的家庭环境中打下文学基础于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与那位寒门出身姓名陶乾字云博的白鹿洞副院长有着明显区别。
一位管财政,一位擅人事,泾渭分明。
一位书香门第,一位寒门子弟,云泥之别。
但两人却同为学府,书院的副院长,一座飞升城的副城主。
陶乾与彦舒在这座飞升城共事这么久,虽然如今身份相近,但陶乾并未觉得彦舒出身高贵如今却与他平起平坐而生出轻蔑之意。
其实陶乾第一次与彦舒相识更多的是一种拘谨,他打心里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寒门出身的副院长始终要位卑于彦舒这样的世家子弟。
就像方云洲庙堂之上,一个宰相之子,一个六部之子,同为侍郎当真就可以平起平坐?
‘你彦舒书香门第又如何?打小沉浸名书万卷中又如何?如今不还是与他一般只是一个副院长?副城主?’这种念头陶乾一次都没起过。反而从第一次相见就对彦舒很是钦佩。
因为当时的彦舒快步走向陶乾握着他的手问道:“阁下可是‘寒门贵子’陶乾大学士?”陶乾本以为彦舒对自己要么不冷不热,再受一些冷言冷语,没想到彦舒却是这般热络。
这让陶乾很是受宠若惊,三九学府位于方云洲,深受庙堂风气影响,大学士这三个字在当地可是很高的虚荣,就例如剑修被称为剑仙。
起先陶乾自以为彦舒是沽名钓誉假装如此,可是接下来一起共事的日子彦舒不仅传授陶乾‘为官之道’,更是多次不耻下问,反正对陶乾而言打小就读遍万卷书的彦舒,这就是不耻下问。
就例如前些日子芈正则高升城主府之职之后,彦舒就特意问过陶乾,问他到底是穿正统儒衫还是随意平常既好?
其实彦舒心中当时早有打算只是有些拿不准,心里想着反正日后一起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就不必装腔作势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算了。
可陶乾却告诉他,与一般人打交道当然真实随性极好,可这位老先生却是生在周礼崩塌不久的春秋,即便过去万年之久,风骨依然在,你穿什么都无所谓,但是着儒衫肯定好感更多。果不其然当日陶乾与彦舒两人都能随性,当着芈正则的面喝了个酣畅淋漓。
不得不说这位寒门骨子人事之精不可谓不是一大家。
但同样掌柜财政彦舒同样不是泛泛之辈。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悉用其力这一点,文庙向来是把握的炉火纯青。
“绶谦啊,我的钱你可是都收了的,这飞升城扩建一事的花费你可不能小气。”
彦舒一愣,这是哪跟哪?什么时候收了您老人一分钱了?从您老人家走马上任第一天起,喝的第一顿酒吃的一顿饭还是我和陶乾两人自掏腰包让温酒楼赶着热乎送过来的!
“老先生您这是从何说起?”回过神的彦舒坐不住了赶紧问道,都说下面人行贿上司的,可没听过上峰行贿下面人,而且他们这等儒家弟子最是看重名誉二字了这口黑锅他可不背。
芈老头嘿了一声,摆出一副你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找骂的模样说道:“慢藏诲盗,冶容诲淫”他匹夫君旭都懂你不懂?
这一下可是把彦舒给吓了一跳,老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眼前这老先生上任这么久,别说三把火了,连缕青烟都没冒出来过,这会怎么一把火要烧到他头上的感觉?
彦舒心中揣揣,得亏现在没坐着不然年幼时书上学的那些‘坐如针毡’什么的这类词语这会就得用到自己身上了。
彦舒刚要开口说话,芈老头赶紧就继续开口,想要不饶人那得先得理才行,他能让彦舒开口辩解?
芈老头面色一变,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从书案后头走了出来,按住彦舒的肩膀硬生生又把彦舒给‘塞’回了座位上,和颜悦色开始敦敦教导“绶谦啊,你仔细想想,他君旭在任期间那就是大肆敛财,你看看这书房,我可是原封原样一把椅子都没动过。”芈老头指了指这间书房,彦舒这会跟着将书房打量了一遍。
都不需要仔细看就知道从文房四宝到书案书架再到椅子茶桌茶杯,样样都是价格不菲,就如先前彦舒手捧的那盏茶杯并是被誉为最为正统的“官窑”有‘肉腐留骨’美誉,估计除了这飞升城城主府外也就朝歌城与文物两庙三处还能再见着了。
由此可见,君旭吃相是有多难看。
看着彦舒这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芈老头笑了笑,好小子孺子可教。
“你仔细琢磨,君旭上任那会吃相都这么难看,这会儿临了临了拍屁股走人了,会把吃的东西都给吐出来还给你飞升城?还给你这个财政大臣?还给文庙?他要是还给文庙的,他早先就不会这么贪了。他就不怕老夫认为他这是穷驴计穷,不得已散尽家财收买人心?他就不怕活着走不出这飞升城?你以为他当初哐哐哐给我磕几个响头就能换到我一颗粽子?”
芈老头这一连串问题算是把本就坐立不安的彦舒给彻底问懵了,当真是把黑的说成白的,把一位副院长副城主给吓唬成了白丁。
芈老头话锋一转又道:“这笔钱你收进内库上报给文庙也行,你这边收了钱到时候即便君旭这匹夫回来找你算账你一样有文庙给你撑腰,没什么大问题。”
芈老头忽的又好似记起了什么“哦,就怕到时候君旭在长城外杀妖有功,仗着厚厚的功劳簿要找你麻烦,那就不好了。”
说完这句芈老头又是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估计这副城主当不了几时,你再回去就是一位位正儿八经的院长了,到时候君旭估摸着还真不敢怎么着你。”
芈老头这一惊一乍就像是握住了彦舒的心脏紧紧地捏了下又缓缓松开,彻底让他心惊胆寒,再加上芈老头话里话外都是话里有话,不仅让彦舒喘不过气更是有些脑子都转不过了。
他君旭要是仅仅只是两仪山弟子,他彦舒还不怕君旭找他的麻烦,可君旭上了城头待个几年还能活着回来,那可还真说不准。
彦舒身子一软整个人都差点从椅子上溜了下去。
“哟,这是咋了?身子不舒服?”
芈老头见状,看着脸色煞白的彦舒朝外头嚷嚷了一嗓子,当即就有婢女走进书房将他给扶了出去。
彦舒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陶乾便不请自来。
芈老头眉头一皱,这两老小子还真是捆在一起了怎么着?好不容易单独约见了彦舒,前脚刚走,后脚陶乾自己就来了。
芈老头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让陶乾吃这趟闭门羹,他倒是要看看,这寒门贵子到底是如何个人精。
风尘仆仆的陶乾走进书房,也不客套随便行礼之后就上前把藏在袖子里的图纸摊开在书案上。
陶乾也不客气,摆好图纸看见一旁茶几上还放着一杯茶端起来就喝了个干净笑道:“老先生,您瞧瞧这飞升城的图纸我可是好不容易从熊玉先那小子那套回来的。”
熊玉先墨家瓦匠,这飞升城当年能扎根在这,他那个已逝去的师傅居功至伟,而如今这飞升城的图纸自然而然就遗留他了他的手里。
有了图纸,飞升城扩建一事可就事半功倍了,最起码花钱那方面就省了许多啊。
芈老头看了一眼图纸又瞅了眼陶乾,笑道:“刚才还在绶谦那连哄带骗,你这会就来替他解围?你们哥俩感情深啊!”
陶乾立马摆了摆手道:“老先生您这是什么话?您老人家要扩建飞升城,我们俩身为副城主肯定得着手上点心不是?绶谦他就是肚子里墨水多,扒拉算盘还行,写字好看,这才当得起财政一职,老家伙迂腐您可别跟他计较。”
芈老头哈哈大笑:“不迂腐不迂腐,几句话就点通了机灵着呢。”
陶乾唯唯诺诺:“那就好,那就好。”
“云博,老夫刚才和绶谦好好聊了聊,这会也想听听你的意见,钱我可是都给你们备的齐齐的一点不少,动工这事你可得多多操持操持。”
陶乾连连点头道:“老先生发现,图纸都给您拿过来了,钱备足了,天王老子来了那也肯定得动工。不过。”
说到这,陶乾面露难色,止住了话。
芈老头豪气干云道:“但说无妨。”
“我这也是受人之托。”
“是那熊玉先吧?”
陶乾点点头道:“图纸虽然在他哪,可是如今他却已经不是瓦匠,所以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老先生能答应扩建一事交于他,也算是让他如了他师傅的遗愿继续完成这个工程。”
芈老头摸了摸下巴问道:“这人怎么样?”
陶乾如实禀报:“人不怎么样,您如果要是不用他呢,图纸要么还他也可以留着,但日后肯定麻烦不断。”
芈老头轻轻敲击着书案,熊玉先这人他知道的,虽然已经丢了瓦匠的行头身份,但要论影响力在飞升城的瓦匠行里还是挺有话语权,他要是真想找麻烦,估计飞升城瓦匠行那些人一半都会给这次飞升城扩建使绊子,除非芈老头舍了他们不用,重新招一批瓦匠行远赴钓台,可那样的话,这么多人穿行两座天下,还是绕不开文庙。
陶乾继续说道:“事归事,人归人,他做了什么事丢了瓦匠这个身份您可以不管,做事的能力我陶乾可以给您打包票。”
“说服您的理由呢,我这有两条,一是他能力够,现在是想重振其业。二呢是因为这座飞升城与他师傅有着莫大干系,出于情分,他肯定会这件事倾注更大的心血,这点您也不必怀疑。”
芈老头犹豫后说道:“既然你有提议,那肯定是有你的考虑,只要他能落实好这次工程,他的帽子我能想办法重新给他戴上。”
陶乾既然不饶弯子,芈老头自然也爽快,至于那个熊玉先与陶乾之间有什么情分他也不会管,陶乾人不错。即便陶乾自个说熊玉先人不怎么样,那肯定不会真的就不怎么样。
至于陶乾是欣赏这个熊玉先的能力,还是两人之前有什么渊源,他更是懒得掺和,他就是想做个甩手掌柜,今天与彦舒和陶乾说这些,只是点明了告诉他们,飞升城扩建这件事如今才是重中之重,天王老子来了这飞升城也得动工。
没钱?我芈正则就当着你的面跟文庙抢。你没干劲?你们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活了一大把年纪攒下的香火情还是有的。
送走陶乾,扯下山水禁制书房猛地一暗,这才发现已经夜深人静,芈老头重新拉起一座玄妙道法,顿时书房内亮如白昼。
他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 双目有些失神,没有陆抗在的日子好似每天都是黄道吉日万事顺遂。
草头村里,戴雨农点着一根烛火,微弱的烛光可以照亮书案一角却照不亮内心深处的阴沉,还得是手里的书。
这本杂记已经看完了,他的内心深处那股患得患失,对于未来的迷茫好似在合上书,吐口气的时候一同烟消云散。
没有詹先生在身边,好像有些路他自己也可以尝试走走。
在书的结尾处,詹拮城留下这么一段话:“我平生四恨,一恨鲫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人情如纸,四恨小人猖獗。”
戴雨农脑子一直都在回响着这四句话,甚至脑子里都已经有了当初詹拮城写下这四句话是怎样一副场景。
他戴雨农很明白詹拮城为什么一恨鲫鱼多刺,老妪生于上江村,被上江养育,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她是吃鲫鱼长大的,从小就爱吃,从小就容易被鱼刺卡到喉咙,按老妪的说法她小时候的命就是鲫鱼给的,不吃鲫鱼那是对不起鲫鱼。
所以从铁冠道一路走到上江村,老妪好几次差点就被鱼刺给卡死。
二恨海棠无香,是詹拮城再回上江村后来到那颗梨树下时,只闻梨花香不觉海棠寒。
三恨人情如纸,是因为他最敬仰最爱戴最钦佩的先生不知为何从未去上江村看一眼那颗梨树。
四恨小人猖獗,是恨那些沽名钓誉之辈,辱骂自家师姐‘不知羞耻’更有人评价其词功为‘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
可没人记得当年老妪词压诗一头。
于是当年,从道家转入儒家的詹拮城取了一个很不文雅的字,点血。
詹拮城字点血。
出自‘海棠明处看,滴滴万点血’。
戴雨农重新打开最后一页,他有些不明白,像詹先生这样的人为何记恨这四样小事?不该是天道不公?不该是民不聊生?不该是礼崩乐坏?不该是圣人不仁?
“掌柜的?”门被推开,游延济探进来一个脑袋。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戴雨农朝着游延济招了招手,让他看最后一页那四句话。问道:“你觉得詹先生这四恨从何而来?”
游延济沉默了片刻,眉头皱了又展,然后摇头再次皱起。
戴雨农叹了口气,的确他和游延济那能懂詹先生的心思。
见到戴雨农有些失望,游延济终究给出了一个最不适合做答案的答案。
他更像是在问。
“恨俗世,应当是在俗世中受了不少委屈吧?”
游延济又补充道:“应该是身边的人。”
戴雨农眸子有些黯淡,烛光好似也因此变得有些快要余烬。
他想起当日那个名叫齐茂营说的那番话,又想起那日詹拮城上说的那句“没精力,累得很。”
应该是很疼才对,可结果想找个椅子靠靠都没有。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