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对於田大道来说。
7月23日本来是一个庆贺的日子。
一切计算的都很周全,田大道一生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计算的很周全,甚至,他在他上高中时就计算什么时候能当上厅级干部。
计算的再周全的事,也难免有个意外。不善于处理意外的人,一般都不会一直周全下去。
田大道不仅一切事情都计算的很周全,而且善于应变。所以他已周全了38年,他38年的人生道路都平平坦坦。
田大道一生看到得最多的眼光是羡慕和嫉妒。
现在,田大道看到最多的眼光却是鄙夷和幸灾乐祸。
这种眼光可以逼的一般的人去跳楼,但田大道不是一般的人,所以他不跳楼,他在行动。
对於田大道来讲。
现在,7月23日已经成了一个要命的日子。
7月23日田大道必须做一件事,一件看起来极小的事,实际上是一件极大的事。
那天,他必须签一个字,因此,7月23日他不能不在职,也不能不办公。本来一切都考虑的很周全,本来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就在这时他的左手给他惹了祸,一个要命的祸。按常理,上级十之八九要他先停职,因为,他居然在那种严肃的会上做出了那种事,而且是当着全省一百多名不同行业的代表和近二十名记者。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上级领导都会先让他停职。而停职就意味着全部计划的最后一个环节不能执行,最后一个环节不能执行就会使全部计划暴露。一想起这个后果,田大道就是一身冷汗。
7月23日他绝对不能停职。
田大道给陶老送去50万,陶老是他的顶头上司。他相信陶老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
陶老愉快地收下50万,因为,陶老很有把握。
叫什么老的人,做起事来一般都很有把握。
因为,陶老的意思,并不是指他的年纪已经老的不得了,而是指他的地位已经大的不得了。只有大官、大权威、大人物才能这样称老。如果他只是个扫马路的,或者只是个卖豆腐脑的,那么,既使他已经活了180岁,人们也只是叫他陶老头子。
急驶的奥迪车。
田大道仰靠在后座上,他把腿也舒适的伸向斜侧。
两天了,他第一次放松神经。
他相信陶老,也相信这50万,陶老是个很大的人物,但50万也不是个小数目,比起这50万,陶老要做的事情只是个小小的事情。比起这50万,他田大道很快将要收获的是比这高一百倍的数目。
现在,田大道还要把剩下的30万分送给三个人,三个平时见了田大道毕恭毕敬的人。
田大道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也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现在田大道完全有了把握。田大道也很满意。
倦意已袭上他的大脑,他下意识的抓住他的左手,慢慢的把头依向靠背。
十二
省科委电化科研会议室。
田大道心情非常好,他心里甚至在偷着笑,看着眼前对今天会议起关键作用的四个老家伙,他觉的他们非常好玩,他们都收了他的钱,今天都在给他干活,干演戏的活。演戏自然要经过排练,他们也经过了排练。而且排练的效果不错,得到田大道的认可。演出就要开始了,田大道突然有个想法,今天的会议录像他应该留做记念,毕竟这使他花了80万,而且这是他人生的又一经典。
陶老轻轻的咳嗽了一下,会议室里一片肃静,陶老开始讲话:“关于七月五日在珍珠泉礼堂发生的关于田大道同志的特殊事件,我本人不想再多说什么,由于当时有许多记者在场,录像清清楚楚的记录了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在如此严肃的会议上,发生如此极不严肃的事,其恶劣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为了做到在组织处理上的公正、准确。组织上根据田大道同志本人的申辩要求招集了今天这个鉴定会。
田大道同志的申辩要求是:对他的左手行为作科学鉴定,以证明他的大脑意志不能控制他的左手行为。他要求对他左手的一切行为不负任何责任。对此,组织上委托我请来了有关专家学者,并在事先进行了咨询探讨工作。
这次会议,由到会的三位权威学者及参加会议的有关人员,新闻工作者一起对田大道同志的申辩要求做一次讨论。一是为组织处理做出依据,二是今天参加会议的全部有关人员和新闻工作者大部分都是七月五日事件的目击者,让你们参加这次会议目的是为了消除外界及社会上的无端猜测。
这次会议我们做录像录音,会议记录将由我签字上报。希望大家严肃、认真、科学、公正的发言。
下面先由田大道同志宣读书面申辩声明,然后由三位专家学者发表意见,其他与会人员也可自由发表意见。”
田大道的申辩书很短,措辞恳切,与开会前预发给与会者的原文没有变动,田大道念完以后,会议室里有一段短暂的安静。
“整个人类的法律,从立法到司法都是从行为和后果来界定的。”荣超大律师率先发言。“法律虽然在裁定上有有意与无意之分别,但裁定的根据也是从其行为方式上做出的,当事人思想上是否有主观意图,只能跟据其行为分析做结论。因为,人类的科学技术还没有达到能把人大脑中的思想确真的显现到客观世界来,以作为呈堂证供。
我们现在执行的法律是人的主观思想还不能被科学观测到时代的法律。因此,我们的刑法、民法,以及各种治安法规,包括性骚扰罪都只能是根椐其行为分析作为依据。可以说目前的法律帮不了田大道同志的忙,除非精神病学可以判定他无行为责任能力。”荣超大律师用五指拢了拢他稀疏的白发继续说道:“法律是时代的产物,也许有一天人的大脑思想能被仪器描画出来。届时,它可能对司法起很大作用,也可能那时的法律会因此而修改。但法律的特点是:今天要执行今天的法律。根据今天的法律,根据目前的证言证词,现场录像技术分析,田大道性骚扰罪名显然成立。”荣超大律师显然认为自己的发言已经足斤足两。他以得意而悠闲的表情环顾着四周,那意思是有这些专业结论已足够了。
田大道已经开始出汗。他已笑不出来。他知道,他现在连哭的时间也没有了。连分析判断的时间也没有了,连想一下是谁在算计他的时间也没有了。
他知道,今天绝对不是荣超自己背叛,他不敢也不会。
田大道知道今天的麻烦大了。他有一种万丈高楼一脚蹬空的感觉。
他一定要抓住什么,那怕一片飘浮的羽毛。
“动机,动机呢?你们也不看看那个女代表长得什么模样,打死我也不会对她产生兴趣。我没理由去骚扰一个年纪比我大十几岁,面目可怖的女人。”田大道急切的辩解。在坐的人都从田大道苍白的脸上读到了恐惧。
“变态的性趣中,典型例子之一就是对丑陋异性的挑逗癖。”心理学家丁惠珍教授此时的发言给人的印象像是在趁火打劫。从她那尖刻的口气与凶巴巴的脸上田大道怎么也找不到她接10万元时的温顺与受宠若惊的表情。
“别说是我,当时作为会议主席的我,我觉得在那种严肃的场合中,任何人都不会在生理上出现性反应,在座的诸位不觉的这有点说不通吗?”田大道一生都不把女人当成对手,而今,他却被一个女人如此奚落,丁惠珍教授的话显然激怒了田大道。
“说得通,而且在任何心理学教课书上都可以查到,这是一种典型的变态性生理现象,在不合时宜的场合进行性活动,在心理学上称之为变态性性表现癖。”丁惠珍教授道。
田大道几乎已经完全绝望,声带由于紧张,说话已略带沙哑道:“大家可以从录像上清楚地看到,在我左手伸出的一刹那,我的表情却是十分惊恐的,这显然不符合常识。”他把头转向了丁惠珍教授。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哀求。丁惠珍教授表情终于温和起来,像是怜悯,又略带害羞道:“我已这把年纪,在达到高潮时,还难免会出现极端痛苦的表情。因为,快乐有时也是难以忍受的。我想在坐的人都是过来人,肯定都有过这种经历。在人的性活动中,无论出现幸福的表情,还是出现痛苦的表请,都是符合常识的。”
丁惠珍教授结束了自己的发言,无力的靠在椅背上,好像陷入了一种高潮后的疲惫。
精神病理学家秦耳,似乎已进入耄耋之年,在会议室一阵静谧之后。突然意识到该自己发言了。他缓缓说到:“我没有什么话要说,田大道同志在申辩中表现了很高的逻辑思维能力和极其正常的判断力。他对自己的行为完全具备责任能力。他没有任何精神疾病。”
他看了一下陶老;“恐怕精神病学提供的只能是这个结论。当然如果有必要可以再到医院对他是否有精神病作详细的检查,做最后的确定。”
田大道脑子里一片空白,人的脑子一片空白的感觉不是真的大脑里出现了空白,而是由于大脑皮层中的记忆及分析处理程序没有和人的大脑注意中枢接通。
田大道必须有一个能引起联想的词或事,作为兴奋点才能激发出思想。才能形成推理,比如一个人名,一个理由,或者一种可能,被田大道的兴奋中枢捕捉,就可能启动他大脑皮层上的思想,他也就没有了空白的感觉。但田大道没有,一个和今天的事有联系东西他也想不起来,他感觉自己已经和世界隔绝,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死尸。
“大家还有没有新的意见和看法,如果没有,今天的会就到这里。”陶老和蔼的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了一下表,他对这么快解决问题感到很满意,而且很满意的看着田大道,好象一个厨子满意的看着一条已洗剥得干干净净的桂花鱼。
“有。”
后排列席坐位上站起一个人来,他说的很平淡,好象他在做一件又平又淡的事。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他。随后,所有的人都笑了,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民工,不过大家都没有笑出声来,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尊重劳动人民的国家。田大道也笑了,他摇摇头苦苦的笑了。
不过,有一个人没有笑,不仅没有笑,还从背后狠狠地踢了这个“民工”一脚。
陶老细细的端详他。他头发蓬乱,上着一件廉价的白布衬衫,一只裤腿低挽着,赤脚穿着一双黑布鞋。乍看起来,他很象是个进城打工的农民,也就是城里人习惯叫的民工。仔细看,他却白白净净。不仅是白,而且白得很柔和,白得很光滑,白得很好看。而且,看得出,他对他的牙齿和指甲十分在意,修饰的很美。
“你有什么意见?”
“不是意见是建议。”
“你的身份?”
“她的助手。”
他斜了一下身子,闪出一个满脸尴尬的姑娘。
“她是谁?”
“我是科普报的记者张慢慢。”满脸尴尬的姑娘答道。
“你有什么建议?”陶老神情好象放松了一下。
“建议大家看一本文献。”
“为什么大家要看这本文献。”
“因为这本文献里记载了和田大道同样的病历。”
陶老一怔:“这本文献叫什么?”
“民工”走到会议室电脑前。
“民工”的手,柔和而娴熟的抚摸着电脑键盘,随着他手指在键盘上的滑动,侧墙大型电子彩屏上流泄般的显示出一行行英文:
K.M.Heilmanand P. Satz
Neuropsychology of Human Emotion
New York: Guilford Press.
他面对陶老说道:“这本书里有安东尼奥·达马西欧关于一位大脑受损妇女的描述。文献中指出,如果受损部位靠近波罗德曼区的二十四区,在一个叫做‘前扣带回’的地方,人的运动器官就可能丧失意志的支配。迈克尔·波斯纳的论文中直接提到和田大道完全一样罕见的病历,由于一种特殊类型的脑损伤引起的异己手症。论文指出,异己左手是胼胝体的相应部分受损,以至左侧区域发出指令不能到达由受损的右边区域控制的左手。文献从因特网上可以查到。田大道大脑相应部位受损与否,只要查一下脑血流就可以,这并不复杂,济南就可以做。”
他好像很随便的讲完这些话,脸上依旧是那平淡的笑容。
人人都有个性,人人都注意自己的形象,人人都有嗜好,人人都有脾气,人人都要面子,人人都想有个气质,人人都注意自己的荣辱得失。这些,好像他都没有。是天生的习性?是没有条件?还是不懂的生活?
他只有平淡的外表,平淡的表情,平淡的笑容。
他丝毫不想与众不同,难道这正是他的与众不同?
其实,没有人没有个性,没有人不注意自己的形象,没有人没有嗜好,没有人没有脾气,没有人不要面子,没有人不想有个气质,没有人不注意自己荣辱得失。只是人人所追求的内容都不一样而已。不一样,可能是一点点不一样,也可能是跟本不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和人人追求的内容根本不一样的人很少。他们不是天才,就是傻瓜。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看不出他哪里像个傻瓜。
现在,倒有人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陶老就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荣超、丁惠珍、秦耳也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他们好像受不了他那平淡的眼神,他们都是大人物,但他看起来既不是大人物,也不是小人物,更不是比他们这些大人物还要大的人物。他似乎是那种把大人物这一类东西看作是扯淡的人物。
他人已走了,好像他刚才随便做了一件极小的事,好像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会已散了,人也散了,田大道很快也不见了,会议室里还有四个人,四个大人物。他们在研究大事情,研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两天出了太多奇怪的事,先是田大道,他花这么大本钱求他们办一件很小的事。这个很小的事还没有办,又出了件很小的事,陶老的顶头上司命令陶老一定在这次会上给田大道定性质,定一个足以使他停职的性质。这件对于陶老来说,原本十几分钟就可解决的小事,结果现在又碰到了一件小事,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但却是一件要命的小事。他们已感觉到这些小事的背后一定有什么大事。
他们现在面临的已经是件大事。今天的小事被意外发生的小事变成了大事。
“他到底是谁?”陶老看着荣超、丁惠珍、秦耳。
“不知道。”荣超答道,丁惠珍摇摇头,秦耳好像若有所思。
“你们对他今天所提供文献的权威性有什么看法?”
“不好说,”荣超和丁惠珍几乎同时答道,秦耳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好说不行,我今天晚上就要汇报,”陶老有点着急。
“他像不像开玩笑?”短暂的沉默后,秦耳用他已浑浊的眼神看着他们问道。
“不像。”丁惠珍答道。
“他像不像有预谋而来?”秦耳又问道。
“不像。”
“他是不是一个学者?”
“说不上来,看样子不太像,”荣超说的有点犹豫。
“有点像野路子,不像我们科研界的人,跟学者似乎不沾边。”丁惠珍有点不肖的说道。
“我和诸位的看法不同,他绝对是个真正的学者。”秦耳说道。
“为什么?”
“因为,你们不觉得他的举止有点像一个人吗?蓬松而未经梳理的头发,赤足穿鞋,上衣口袋插两支铅笔,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你不会是说他有爱因斯坦的举止吧。据说爱因斯坦既使见总统也不穿袜子。”丁惠珍看着秦耳十分认真的表情,揶揄的口气似乎也淡了些。
“当然,有这种举止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学者,但他的这种举止却是长期寂寞专注脑力劳动的自然形体流露。其实,我早该想起是他,10年前从英国留学回济南的理论物理学博士李想谁。他研究的是一个能耗干几代人心智的选题。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个太脱离现实的人。他的选择将使他失去他生命中大部分的生活乐趣和荣誉。10年,人们的确把他忘了。如果今天我没有认错人,我们就用不着怀疑他提供的文献,用不着怀疑他说的话,一个为科学抛弃其他乐趣和荣誉的人,不会有卖弄的乐趣。也不会有搞阴谋的乐趣。”秦耳说的一直很慢,他停了一下,好像有点吃力,他好像努力在大脑中寻找说服别人的理由,“我们不要认为只有位于科学界高层的人才是真正的学者。陶老,你是一个阅历很深的人,你说,是一个为了当官和升官而拼命钻计的人更容易当官,升官呢?还是一个为了老百姓的幸福而拼命钻计的人更容易当官,升官呢?”
陶老思忖了一下,回答道:“当然是前者。”
半天,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因为,四个人都想不起有什么话要说。没有话说为什么还不走?因为他们还有个麻烦,今天怎么汇报的麻烦。
十三
她伫立在窗前思想,她的思想是虫洞的思想。
她在回忆十几天前。她一醒来就看见了自己,自己正和另外一个男人微笑着注视着自己。过去的一生,她都是在镜子里才能看到自己,现在她终于从外面看到了自己。过去,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是一个很干小丑陋的男子,外人也是如此评价自己,今天她看到的自己比镜子里的还要丑陋。
她知道,这个干小丑陋男子是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小时前,她帮着这个女人躺倒在床上,按装记忆复制仪器的时侯,她还为她醒来时是否会为她自己的改变而大喊大叫担心。现在看来,复制非常成功,她除了自己的感觉,自己的记忆,自己的思想以外。没有任何别人的感觉,别人的记忆,别人的思想。这个女人的记忆已经全部被抹掉。自己,也就是虫洞的记忆已经成功的复制到这个女人的大脑里。
“成功了,我们复制成功了。”我听到我的声音柔美而细小。我看到他们狂喜的手舞足蹈。这么一会儿,我已经习惯这样把面前的虫洞当作别人了。面前的虫洞在我的思想中已成了“他”了。
十四
大家都知道董老万有一副好棺材。大家都知道董老万死后村干部不会让他躺进这副好棺材。大家都知道董老万的这副好棺材已经二十年没有卖出去。大家都知道这副好棺材现在已成了破棺材。
今天,大家都知道董老万的这副破棺材终于有了买主。董老万在村里找了八个壮汉,董老万雇了他大侄子的汽车。
董老万张罗着把棺材装上汽车。他给了他大侄子一个地址。然后,转身进了院子,轻轻的关上院门,从门缝看着汽车开走,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后。他开始笑了,而且越笑越厉害,最后他终于笑的开始咳嗽,而且越咳嗽越厉害。他已经咳嗽的直不起腰来,但还没有咳嗽的睁不开眼睛,他看见了四只脚来到他的身前,两只是他几十年都看烦了的大地瓜脚,两只是穿着亮晶晶小皮鞋的姑娘的脚。同时他也听到了咯咯的笑声,一个他曾听到过的姑娘的笑声。
他开始停止咳嗽。他一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他曾见到过的姑娘的笑脸,他也看到他老婆子洋洋自得的神情和她手里拿着的五千元钱。
“我跟张记者说了。”他老婆子十分得意的说,“我看这回村里谁还会为这头猪和这口棺材笑话咱。”
她忽然停止了话头,因为她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头。她看到她老头子的脸已气的变了型,他看到她老头子用死鱼一样的白眼瞪着自己,好像想要说话而又说不出来。
她有些不懂了,老头子刚才不是比自己还喜的不得了吗?她看了看张记者,张记者此时正开心的看着她的老头子。
“恭喜大叔发财。”张记者一开口说话就咯咯的笑起来,在这咯咯的笑声中董老万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把一头猪装神弄鬼卖了五千元真是好本事,听说这里面还有两千元的保密费,有什么秘密,说说咱也听听。这年头利用迷信搞诈骗的人不少,但能惊官动府的却不多,你知道吗?这回你马上就会成为名人了。
前几天我两次来采访你那头会骂人的猪,虽然,我一直没有福气听到那头猪骂我,我还是挂念着你老人家和它老人家。今天我本来想采访你用棺材发送活猪。不料想,一头猪,一口破棺材,你居然卖出5千元的好价钱。看来,这里面一定还有更让人感兴趣的新闻。”张记者开心的看着满脸愁苦的董老万,继续说道:“大叔,你是不是担心你的猪在棺材里有什么不舒服,没关系,其实今天我们一共来了好几个人,有几个人已乘出租汽车紧跟棺材车追踪采访,我们很快就会有它的消息。”
“张记者,这件事能不能不张扬”董老万紧张的有些结巴的哀求道。
“可以,但你必须把一切事情都得告诉我们。在新闻采访中,我们都要尊重当事人的意见,但这是在我们没有发现当事人有违犯法律、违犯道德的情况下。如果我们一但发现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们就会撇开当事人的要求,进行调查。如果我们怀疑当事人有不诚实的行为,我们也会保留调查的权利。”看着连连点头称是的董老万,她索性板起了面孔说道:“第一次,我自己一个人来采访,你说你的猪绝对会骂人,我在你这里陪了你的猪一天,我自己买了两包方便面,给你买了二斤肉包子,你说你的猪最爱吃西瓜,我又给你的猪买了两个大西瓜。最后,你的包子吃的一个也不剩,你的猪把西瓜连皮都吃了,你老婆把我的方便面也吃了。结果,除了你的猪吃西瓜时哼了两声外,你老两口哼都没哼一声。第二次,我和两位同事一起来进行再次采访。你指天发誓,吐唾沫跺脚,说你的猪要是没骂过人你就不是人。还说你们如果不信可以问左邻右舍,可以问老孙家,问黄一刀。结果,经过我们询问,他们都不能肯定这件事。他们说也可能当时是有个人喊了一声。我们又找了村干部,他们说你是财迷心窍,还让我们不要相信你的胡说八道。”张记者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无所谓,只要跟公安局说一声就行了。把这些事的疑点转给他们,我们就不在介入了。可你的麻烦就大了。”
董老万紧张不安的看着张记者,张记者的表情现在看起来似乎很同情他董老万。
“买你猪的人是谁,”她轻轻的问道,好像问的很随便。
“不认识。”
“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文静的小青年,开始,我感觉他说话做事倒蛮忠厚老实。”
“后来发现他其实并不老实。”
“是的。”
“他怎么从一开始老实变成后来的不老实。”
“他进门就问我那头会骂人的猪在哪,他说那是他舅舅。他说他舅舅就喜欢骂别人‘操你妈,’他说他舅舅在家中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他说一个老中医告诉他家人,他舅舅的魂已附到了其他人或其它动物身上,而这个人或者动物又离开的太远,必须赶快把魂找回来,时间长了他舅舅就没救了。他说老中医还告诉他,如果魂附到人身上,就要用棍子打这个人,直到把魂从这个人身上打出来。如果魂附到动物身上,把这个动物杀了就行。但杀时必须把这个盒子放到动物头前,同时还要喊着他舅舅的名子。他说着从一个小皮兜里掏出一个小方盒。最后,他问我这头猪从谁那儿买的,猪的前额是否是没有毛,他说他家有一头秃顶的黑猪在他舅舅昏迷的当天突然失踪了。”
“故事编的真好,可惜我没能看到他的表演是否同他编的故事一样精彩。”
“他装的又可怜又着急。我当时感觉自己可能要吃亏,人家的猪,人家舅舅的魂,我这不是要鸡飞蛋打吗?我当时多了个心眼,”董老万不安地看了张记者一眼“我在这头猪身上前前后后总共花了两千多元钱,我总不能让这些钱全打了水漂吧?于是,我跟这个小青年说:‘这样吧,小伙子,无论如何还是救你舅舅要紧,你舅舅现在还昏迷着,你哪有时间去查这头猪的来龙去脉,这猪毕竟是人家捡来的,不是人家偷来的,不给钱你从谁手里也拿不走,如果争执起来,恐怕倒霉的还是你舅舅。我看你也是老实孩子,你大叔是个热心肠的人,听你大叔一句话,破财免灾。’”
“经过讨价还价,最后以一千三百元成交。他把他舅舅的魂拿走,把死猪给我留下。”
“后来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要带活猪走。”
“因为他舅舅。”董老万说的有些迟疑起来。“因为他舅舅亲切的叫他小白。”
“这不会是你的胡编吧。”
“我真希望这是我的胡编,我也真希望他舅舅当时没有叫他,他好像十分惧怕别人知道有人叫他小白,从那一刻起,他的眼光突然冷的怕人。”
“猪叫他小白?”
“是的,猪叫他小白。”
“你怎么肯定猪是在叫他。”
“你知道,平常无论我和多少人到这只猪跟前,它往往总是看着我,而这次我和小白一出现,那猪就盯着他叫小白,而且反复的叫,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看来那猪好像真的是他舅舅。在这之前,我还真担心他买错了舅舅回去,回头再找我退钱。”
“他叫没叫舅舅。”
“没有。”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一句没说,那猪似乎是想说说不出来。小白一句话没说,他盯着那猪很久,然后突然决定带着活猪走。”
“最后,小白又买了你的棺材,你两个人把猪放进棺材,由于猪太大,你两个人不得不把猪放在棺材的大头一端。这样一来用八个人抬棺材还很吃力,而且不得不用六个人抬棺材大头,两个人抬棺材小头。你们俩还在紧靠棺檐底下锯了条窄缝,好让他舅舅喘气,然后他留了个地址,他先行一步在那里等货。”她说的很得意,看着董老万惊愕的面孔,她突然间问道:“他留的地址是哪里?”
“‘好再来’,一个叫好再来的路边小饭店。”
“是不是南外环向南五百米103国道路西的‘好再来’?”张记者又笑了,“巧了,我和好再来的老板娘很熟,正好今晚我要去她那里品尝她炸的小草鱼儿。”
看到她回身取下她的矿泉水瓶子,董老万忽然说道:“你是不是没事了。”她回过身来看了一眼依旧紧张的董老万,“你有事?”
“有事。”
“什么事?”
“我是个乡下人,政府让我说实话,我不敢不说实话。现在我已把实话全部告诉了你,可小白绝不是个简简单单的人,他说如果我把事情说出去,我在设计院开车的小子就会出事。”
“我绝对不会说,新闻工作者和律师一样,他们的职业要求就是替当事人保密。问题是你千万不要再对别人说。”
“要不是我那个傻瓜老婆在我还没来得及嘱咐她之前就给你漏了风,连你我也不会说。”董老万的脸终于有些放晴了。
张记者出了董老万的院子门就说了,跟她的姐夫李想谁说了。而且添油加醋的说了。因为她是张慢慢,被她姐夫称作瞎话精的张慢慢。
十五
现在,张慢慢与李想谁真的在好再来吃炸小草鱼儿,炸小草鱼儿是山东泰安的民间小吃。炸小草鱼儿像女人手指般大小,金黄色,撒上椒盐,泰安人爱用大盘子上桌。
今天,他俩桌子上就摆着一大盘,一大盘老板娘自己下厨炸的小草鱼儿。
“真好吃。”李想谁一连吃掉五条鱼后腾出嘴来赞道。
“这里没有棺材,没有像小白的人,也没有像小白舅舅的猪。”张慢慢用肘捣了李想谁一下,小声说着,好像很不满意李想谁只知道吃鱼。
“这里有五条鱼。”李想谁只是低头吃鱼,嘴里小声嘟囔着。张慢慢刚想用脚踢他,忽然,她也看见了五条鱼,五条红烧鱼。五条红烧鱼分开摆在一张桌子上,桌子周围已摆好五把椅子,老板娘走过来放到桌子上一大盘馒头,一个女孩子又过来放了一大盆冬瓜汤。
“为什么是五条鱼?”
“里头有个汽车司机,董老万的大侄子。”李想谁边吃边说。张慢慢不在说话,因为拉棺材的车开走时,她正在和董老万的老婆说话,正在说:“你这个破棺材,最多卖五十块钱。”
“比死还大的事是什么事?”李想谁忽然问张慢慢。
张慢慢一下子被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她迟疑了一下反问道。
“因为我电脑里有一个比死还大的事。”
“什么大事?”
“不知道。只知道有一个比死还大的事,不知道是什么大事。电子邮件设置了密码,”
“你没有密码?”
“我想了好几天,最后我想到有一个人可能有。”
“谁?”
“你妈,”李想谁看到张慢慢瞪大了眼睛,笑了,“也就是我丈母娘。”
张慢慢咯咯的笑了起来,李想谁此时却突然没了笑的意思,呆呆的看着张慢慢的身后。“你怎么一下子走了神。”张慢慢朝李想谁笑道。李想谁回神看了一眼张慢慢,朝着她身后使了一下眼色,小声说道:“不是走了神,而是见了鬼。”
张慢慢回过头去却没有见到鬼,只看见放红烧鱼的桌子上已乾乾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找小草鱼儿。”张慢慢随说着朝柜台后面的老板娘招了招手。老板娘笑迷迷的来到她跟前。看来,老板娘的名字就叫小草鱼儿。张慢慢指着刚才放红烧鱼的桌子,“红烧鱼哪去了?”“什么红烧鱼?”“你刚才给五个人准备的五份红烧鱼。是不是吃鱼的人临时改变了主意,打包走了。”小草鱼儿笑道:“今天没有人要吃红烧鱼,我也没做过红烧鱼,这桌子上从来也没有摆过红烧鱼。张姑娘是不是想吃红烧鱼?”
张慢慢用眼睛瞪着小草鱼儿,看来今天小瞎话精碰到了老瞎话精。
张慢慢突然走到女孩子跟前,亲切的搂着她,“小妹妹,你刚才端的冬瓜汤呢?我最喜欢冬瓜汤,能不能给我来一碗?”
“什么冬瓜汤?”女孩子发出的是男人嗓音。张慢慢惊骇的松开女孩子,愣愣的盯着她,那女孩子依旧一副傻乎乎的男人嗓音说道:“这里只有我叫冬瓜汤。”她看着小草鱼儿,好像不解的问道:“她是不是想喝我?”
小草鱼儿笑了起来。“她不是想喝你,你狗哥哥的朋友是想喝一种用水把冬瓜和虾皮煮在一起的汤。”
“世界上真的有这种汤?”她傻乎乎的笑了,露出一对稚气的小虎牙。
李想谁和张慢慢面面相觑。他俩在想同一个问题:她是不是真的是个傻瓜?还是我是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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