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阳君等在院落中,实在是太过好奇来访者,而不能跪坐在大厅里等候他们的到来。
不一会儿他就看到自己侍从领着两人过来,其中为首者是一个将近三十的壮年男子,高冠博带衣一袭白色丝质长袍,面容俊美非凡,眼睛里透着睿智的光芒,嘴角含笑,手上牵着一个小女娘。
那女娘身着一件绯色长裙上面绣着艳丽的凤凰,短发扎成两个小团子,略显圆润的小脸可看出是一个美人胚子,将来必定有倾国倾城之姿。
令人惊奇的是她黑白分明的瞳孔炯炯有神,不像寻常幼子到一新环境就四处打量。她直直的注视着自己,竟让龙阳君觉得这幼龄稚子是在审视自己。
龙阳君倒是不知道吕雉正在心中腹诽,刘向为了写自己的主张就随意丑化了龙阳君,眼前之人哪里像是为了担心君王宠爱不保就借鱼喻事来自保的幽怨之人呢 ?
眼前之人穿一身黑丝长袍,衬的他白皙的肌肤闪闪发亮。乌黑发丝被简单束成一束,自然垂在脑后,精致脸庞上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粉面红唇让见识过后宫姝丽的吕雉也不免叹息,真可谓人间尤物。明明已经中年却完全看不出衰老的痕迹,显然是驻颜有术。
龙阳君原本还对来访者有些不满,发觉来客男人眼中清明流露些许赞叹,女娘则是惊艳之光,让他原本的郁气不觉散去了。
吕公发觉女儿失礼盯着龙阳君看了太久,捏捏拉着他手的小手,拉她前走几步介绍自己:“在下单父吕文携女路经大梁,素闻君上大名,不免好奇,才冒昧打扰。”
“君上果然甚美,名不虚传。”吕雉盯着龙阳君的眼睛真诚的夸赞道。
龙阳君倒是没有被这么年幼的孩子称赞过,况且童言无忌必定是出自真心,他的俏脸难免染上一抹红,让他的颜色越发诱人。
“不知除此之外,两位还有何事?”龙阳君想着眼前两人要是没有要事,他就不欲与之多谈了,现下国中声讨他的人很多,他今日有些焦头烂额。
吕雉多多少少也可以料到龙阳君正为什么发愁,不免嘻嘻笑了笑说:“君上若是为朝野喧嚣烦心,我劝君上还是早早回封地去。若是还想仕宦于魏,就不要被那些见识短浅之人所扰。”
龙阳君诧异地看看吕父,发现吕父只是摸摸自己女儿的发顶微笑却不置一词。他看着眼前的小人好奇的问:“此言怎讲?”
“我曾听说庄子这样评价一个人‘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如果你真的是为了遵从内心的想法才留在朝堂,那么别人对你的毁谤或者称誉都不应该影响你做事的原定计划。
倘若随着他人评价而不停改变自己,难免会忘却自己的初心,最后恐怕会一事无成。”吕雉大眼睛眨眨,脖子仰起好一会儿已经有些酸痛,她用另外一只手揉捏下自己的脖子。
龙阳君听得眼前雉儿随意便可引用庄子的话来开导自己,不免十分惊讶。意识到两人的身高差距让吕雉感到不适,不免懊恼的蹲下身子看着她说;“倒是我以貌取人了,希望小淑女不要怪罪。”
他又站起来真诚邀请吕氏父女前往会客厅,让他弥补一番之前对两人的冷淡。他心中还有个大胆的想法,也许他们能对国事也有独到见解。
双方在会客室按礼跪坐在软垫上,吕父才听着谦虚实则骄傲的向龙阳君介绍:“吾儿年幼无知,一岁时便妄言国家大事,两岁时便对兵家之事指手划脚,实在让我头疼的很。”
龙阳君简直被吕父的厚颜惊呆了,这让他说什么好,这样天赋出众的孩子还要说自己头疼,那自己无能的徒子徒孙岂不都是废物?
“敢问君上才干比之安釐王何如?”吕雉上来就准备先打击一下龙阳君的信心,欲扬先抑真是说客的经典方法。
“弗如。”
“敢问君上才干比之信陵君何如?”
“弗如远甚。”
“敢问今上比之先王何如?”
“亦弗如。”
吕雉看着眼前有点丧气的龙阳君,不免又加了一把料:“依在下看来,魏国或许十数年内将化为乌有,不知君上在都城有何志向?”
“愿保魏氏宗庙祭祀不断,我也知我实非中兴之臣,但先王厚恩于我,怎敢弃之!”
“君可闻卫成君故事?”吕雉看龙阳君的志向倒不是不切实际的什么带领魏国重成霸主之类的,觉得还是可以尝试说服一下对方的。
“愿闻之。”龙阳君倒是不太清楚刚刚灭国不久的卫国故事,专注的盯着吕雉,想让她讲给自己听一听。
“自韩赵魏三家分晋及田氏代齐,礼乐崩坏甚重。至今为止百四十诸侯,如今不过七家。那些诸侯国纷纷断绝了祭祀,祖先失去血食。
卫国身处四战之地,唯唯诺诺臣服强国以图自保。卫成君时国力衰微,为图自保。
不惜放弃公爵自贬为君,如今已经五世。”吕雉看看龙阳君皱起的眉头继续说,“听闻秦立东郡,迁卫君角于野王。如今卫国灭而卫庙血食不断,卫君岂不聪慧?”
龙阳君听到眼前小人居然想让自己说服国君自贬,不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不顾眼前尙是一介幼子:“汝可是从秦国来的说客?快快离开,不然我定严惩不饶。”
吕公看看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女儿,心里洋洋自得,果真是姜太公后裔,心性超泽儿远矣。田氏代齐时日已久 ,吕公听到已经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了。
“君上可知何国可一统天下乎?魏国先后灭绝多国宗庙还用多言乎?况且卫国姬姓诸侯尚且苟且偷生,毕万不过一大夫耳,魏恒子分晋而魏侯建国。
庄子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莫不如是。兴盛衰亡天命所定,人力岂可拦阻?”吕雉看龙阳君陷入沉思,觉得他还是可以听进去自己的谏言,不免又正色道,“家父齐国吕氏之后,齐姜失国而祭祀终不致断绝何其幸也。莫非国君身死国灭才是君上的志向?”
龙阳君听得两人身世,不免肃然起敬,再不敢怒目以视,告罪之后又退回了桌案之后。
“当今天下,国力尚存者齐楚。齐国自乐毅之后偏安一隅不与五国沟通承平日久。
楚国惧秦迁都,听闻国君重病,太子年轻恐非社稷之福。秦国上有关中平原,下有巴蜀之地,东有东郡,南有南郡。
天下一统者秦也。倘使魏王能尽早与秦沟通,六国一统,安抚子民,面北事秦王,未尝不能保有宗庙。君以为然否?”吕雉简要分析了当下国力较强的两国,又分析了下魏王在六国统一后的作用,让龙阳君自己想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龙阳君默然不语,脑海中却不免想着当今形势,自从之前五国伐秦失败,天下莫挡秦军者,合五国之力尚不能攻入关内,魏国如今失去北方领土又能苟延残喘多久呢。他从灰暗的未来中回过神,看向堂下不骄不躁,不急不忙的小淑女。
他站起来走到吕雉身边郑重拜谢,并且邀请他们在自己府邸常住。吕公有些为难,吕雉想想自己的行程倒不是很忙,客居一两个月倒是无妨,便示意吕公答应下来。她看着一脸恳切的龙阳君,心里想着眼前的美人还是多看一段时间,也免得自己再被什么乌七八糟的人脏了眼。
“听闻先王赠送君上不少典籍,想必君上也能不吝分享给我们一览?”吕雉笑的像只偷腥的猫儿,顺口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龙阳君笑笑说到:“何至于此,典籍任你抄录无妨。”
吕公带着吕雉离开的时候,龙阳君还专门派遣了卫士相送。回旅舍的车厢中,吕公看女儿简简单单说服了魏国重臣,担心她以后骄傲,不免起了考验一下她的心思:“雉儿怎知龙阳君不会将你我二人交给国君处置?”
“我并未代表秦国而去说服对方,而是代表天下厌恶这连绵不休的战争之人。倘若龙阳君连天下大势都不顾,这样的人怎么能闻名于诸侯?仅凭美色?”吕雉不免笑着问到,“况且据闻龙阳君也是灭国宗室后裔,我以理论,以情动。他未尝没有切肤之痛,多少也能领会我的想法。”
吕公赞许的点点头,自己女儿不为流言所惑,有自己的分析看法真是难能可贵。
吕雉望着车窗外熙攘的人群,不免想到秦末连年战乱十室九空瘟疫横行的惨景。也许秦国在统一后仍然是严刑峻法,但即便如此也比战乱不止的秦汉之交好得多。更别提战乱导致的边境华裔被掳掠进匈奴之地为奴,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难道不是战后野心家的过错嘛?
这些被掳掠的人给匈奴带去了制度,技术,消化完这些的匈奴成为了农耕民族的最大敌人。当初木弓骨矢是什么时候变成强弓金矢的呢?
自己难得获得的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如果将人生完全浪费在报复仇人身上,岂不是舍本逐末?假若六国毕,四海一,而大秦长存,岂不是对那些野心家最好的报复?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些恼羞成怒的面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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