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一翻掌心,手上蓦地多出一样物什,细瞧去,竟也是一块软白玉的龟龙佩子 ,观其色泽形态并雕工样式,均同先前小酥那枚别无二致。
老者双手各持一枚,将两块玉佩并至一处,不想那玉雕的龙口竟能相互衔接,纹丝不差。至此,老者一双枯手忽的轻微颤动起来。
“老头儿?喂,发什么楞呢?你这玉佩又是从哪儿来的?”
老者抬眼怔怔的瞧着那丫头,却又半晌不言。直等小酥被他瞧得颇是不自在,道了声:“老人家?”,老者这才幽幽回神:“丫头啊,这玉佩乃我聂氏一族正身的信物,背面所刻‘聂欢’二字,正是我那孩儿的名字。若你所言不虚,那么你那位自剑州远徙过来的外高祖母,想来便是老夫的儿媳妇了。好孩子,你该喊我一声老祖啊!”
小酥发了一刻呆,略有不安道:“老人家......会不会是瞧错了?我这般出身,哪里会与前辈攀上关系?想必是弄错了。”
“你若信不过老夫,那便让关家小子瞧上一眼,他的话你总信得过吧?”
关人接过老者递来的两块软玉佩子,细细端详一阵,果然同属一脉。单瞧正面,这雕工手法便已是分毫不差,而背面所刻,一为聂欢、一为聂云,笔法神韵凝练不散,起笔处明明是藏了锋的,笔画狂放厚重,却犹能给人一种利剑脱鞘般的锋锐之感。由此可见,身具锋芒者非在其形,而贵乎其神。这便是一座剑道世家,历经千百代人所锤炼出的神气。
关人兀自点头,语气断然道:“依我之见,这两枚玉佩确然同属一脉,错不了的。”
小酥巴巴的抠着手指,忽然告退:“公子且收好,我先回房了。”说罢,径直出了门去。
关人瞧了眼那纤细的背影,又瞧瞧发怔的老者,摇摇头道:“老头儿,往后可得改改你那臭脾气,瞧,忒也不招人待见。”
老者对此大抵也是认同的,只是不肯招认罢了,兀自嘴硬道:“放屁!哪有的事?老夫待那丫头好着呢。”
紧跟着,老者口气忽又一软,讪讪一笑:“不如你替老夫前去说说情,那丫头最是听你的。”
关人倒未推辞,径直去到另一间房,伸手叩过房门,只是不见有人答应。
推门来,只见南面雕窗之下,梨花椅上正蜷着个红衣小姑娘,绣着小黄花的鞋子脱在一旁,一双赤足缩在裙底,尖俏的下巴抵着双膝,巴巴的瞧着窗外发呆。
关人来到她身后,她竟也毫无所觉。
“怎么,有心事?”
小酥扭回头看来,忙道了一声‘公子’。一双白生生的赤足,不晓得是放下来好,还是藏起来的好。
关人倒也不曾察觉那许多,只是劝道:“老头儿性子的确是臭了些,可说到底是你的长辈。如今多了这样一位亲人,总好过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不是吗?”
“公子这是哪里话,老人家性情孤绝、不拘世俗,今日更是不惜舍命相救,足见肝胆,我岂会对他心怀成见?只不过,只不过......”
“你肯这样想那便再好不过了。”关人含笑:“只不过什么?”
“公子怎就不明白?老人家孤洁自傲,自诩英雄,我又是什么人?不过是个脂粉婊子罢了。本来倒也没什么,萍水之交,倒也不怕人瞧不起。可一旦认了这位亲人,我心里便怕了。”
瘸腿老者是何等修为?耳力之好,自不必说。远远的闻见这话,提壶的老手不由得微微打了几个颤抖。烈酒灌下喉去,酒液顺着胡须流了满襟。
其时正值三更初刻,秋风送寒,朱窗摇动。
夜色里,凄风似被利器层层割裂,陡闻一阵呜咽之响。
老者心神倏然间有些激荡难平,瞠着两眼望向朱窗外黑漆漆的夜幕。一柄折了尖的断刃自远空里爆射而来,夜风里呜咽之声大作。
老者呢喃一声:“三尺三?”神色间颇有些难以置信。
断剑三尺三骤至骤停,悬于老者身前寸许处,刃身之上犹有青霜残存。料想来,这口兵刃短短半日之间便跨越了两州之地,一路穿云破雾,终至夜露凝霜,覆满刃口。
老者伸去一只枯手,轻轻抹过断剑的刃口,登时惹得长剑一阵欢快铮鸣。
“三尺三......当年我激愤之下狠心折了你,你不会记恨我吧?”老者一改往日惫懒模样,忽以一副珍视之态痴痴说道。
长剑再度鸣响,以一种唯有二者之间才可互知的律动嗡鸣震颤。
老者点点头,会心一笑,“好好好,那便随我出门斩几颗人头去。天黑月晦,杀人最宜。”
老者屈指弹在剑身之上,‘叮’一声响,震落一层霜屑,刃身顿复光亮如初,灿若冰雪。
枯手握剑柄,森森寒意生。这份寒意不独是剑快铁冷,更因这柄长铁乃是取人性命的凶器。老者要去斩人不假,但作为一名匹夫,三界之内杀人最易的行当,不单单是斗笠配美酒,长剑挑人头,对于生命更多的则是长怀一颗莫大的敬畏之心。这世上没什么比一名剑客更加清楚,何为‘屈指弹剑鞘,年华一笔销’。不过是眨个眼,好端端的人头便滚了老远。
故在匹夫眼中,敬畏生命与杀人无形,二者并无矛盾。
关人苦劝良久,颇是费了番唇舌。小酥那丫头大抵也听进了心里去,剩下的还要看她自己的修行。兴许悟性忽发,人便豁达了。
关人回到自己房里,眼下早不见了那白须子老头儿,案头摆着小半壶尚未饮净的高粱酒。
窗外夜色茫茫,白雾飘忽忽的灌进来,纱灯里火光轻轻的摇晃。
关人打算睡下了,正合窗时,楼外夜色之中爆射来一束剑罡,风声惨烈,那断了腿的白须子老头乘在剑上,倏忽飙至,自另一扇小窗里掠入房中,骤至骤停。
关人瞧向老者,“去哪了?”
“杀人,放火。”说着,拾起案上酒壶,继续痛饮起来。
“杀谁了?”
“明日你自会瞧见。”老者仰面灌酒,咂了咂嘴,又晃了晃酒坛,壶中没了动静,酒已喝光。
“啊,对了。老夫临时改了主意,那丫头眼下有孕在身,需要人来照顾,我便不陪你四处瞎逛了。”
关人道:“正该如此!原本我也甚为挂怀她的安危,有你老人家一路照顾着,我便安心多了。”
“嗯。”老者点点头,后又嘱咐道:“日后在江湖上行走,切忌强出头。你心地纯善又任侠好义,少年侠气本是好事,可你这小子太也自不量力,反倒容易给自己招惹祸端。切记切记。”
二人互诉离别之感,情绪一时颇低。
关人故作洒脱,笑道:“怕什么,待我将这九州走上一遭,就去找你。”
老者摇摇头:“九州之大,人烟稠密,你我江湖里转个身,这辈子便恐再也见不到了。”
老者伸手去拿酒壶,伸到一半才想起壶中已没有酒了。
关人听了有些难受,想不到有些人一旦不见,便是一整辈子的事,“你等着,我去拿酒。”说着‘咚咚咚’的跑下楼去。
酒取来,两人便只是闷闷的喝,也不见有谁说话。
四更时,床前纱灯里的烛火熬枯了灯油,火光一暗再暗,终于陡然寂灭。
“走,咱们外头去喝。”老者御气悬空,豪迈一笑:“乘过剑没有?”
关人在暗室中摇头,光线惨淡里,仍被老人瞧得一清二楚。
“今日便让你开开眼界,试试乘风御剑的快活。”
横放于桌上那柄断剑三尺三,陡然间发出一声清吟,随即以极速在房内饶了几遭,暗室之中蓦地亮起一圈圈雪亮剑芒。光华暗去时,那柄削首的冷铁已然悬于关人双膝之前。
“还愣着干嘛?踩上去。”老者呼喝一声。
关人举足,小心踩在剑身之上,随即另一足也踩上去,身子前摇后晃。
老者轻喝一声:“走!”
长剑便倏然载人飞出窗去,关人急忙矮下身子,免得人头撞上窗框。
乍出得小楼,窗外幕色沉沉,天地辽阔,迎面大风一吹,身子便登时有些站立不稳。情急之下,只好展开两臂,时而左高右低,时而左低右高,籍此驾驭平衡。
老者自他身后御气赶来,远远便骂道:“要你学些剑术,你偏是不听。这御剑乘风明明是桩风流事,难得叫你学的这般狼狈。忒不上进!”
关人左摇右晃心慌慌,嘴上犹不肯认输:“你瞧我这不是驾驭的甚好么?要你来多管闲事。”
老者当即大骂道:“慢死了,慢死了,像一头小乌龟!须得再快些才行。”
话音方落,三尺三陡然长吟一声,剑行速度远比方才快了十倍不止。
关人骇地一颗心怦怦直跳,只欲破裂开来,呼吸一时尤为困难,惨然大喊道:“老头儿,我要死了。”
老者瞧见那张白惨惨的脸色,无端有些恍惚起来。昔年间幼子聂欢何尝不是这般模样,便如一只试翼的幼隼,向往高处,又怕粉身碎骨。
关人大喊大叫,老者恍惚间却连半句话也未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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