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将灯笼挑到关人眼前,笑着点点头,示意他俯身查看。
关人本是不信的,可见老妇如此坦荡,不由得便信了一二分。他俯下身子,两眼凑到灯笼口去瞧,殊不知这看似寻常的六角灯笼,其内竟然是一方莫大的天地,烈日与寒月并悬。
日轮之畔朝霞如火,皎月周围流云半遮。
老妪面无表情,枯哑哑的道:“这回可是信了?”
关人深知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这其中兴许并不简单。便如他,也曾以念力造化出意识界,风吹枝摆、江水扬波,身处其中委实真假难辩,可到底不是真的。
想必这笼中日月,也是使了手段的,遂大着胆子道:“婆婆使的障眼法吗?”
老妪佝偻着身子,抬头瞧了眼天色,自语道:“眼下离天亮还有些时候。.....罢了罢了,今日便叫这天光早醒半个时辰,也无妨。”
关人不知老妇此话何意,但见她将那六角灯笼高高挑起,左手五指对着天际遥遥一招,干涩的声音响起道:“来,回家了。”
八荒星斗,银汉天河,刹那之间黯淡了颜色,天地间贯通出一条绚烂的光带,亿兆繁星纷纷如流萤一般汇入那老妇挑举的灯笼里。
未需半刻时光,周天星斗竟已被全数囊尽,而那幽暗的老灯笼却不见明亮半分。
关人心下震惊不已,不待老妇开口,已自行附到灯笼口处窥探端倪。前一刻他还对那老妇忌惮不已,而今却早也顾忌不来。
凑近一瞧,只见灯笼内天地浩大,霞光氤氲。星海密集却排布有序,纷纷绕日而行,当中尤以北斗七星最为醒目。
关人尚在震撼之中,回不过神来,老妇已幽幽开口:“还是不信么?”
关人欲言又止,一时不能作答。他心里多半是信了的,却因所见有悖常理,故不敢信。
老妇笑道:“这回是故意不信,还是不敢信?”
关人瞬息之间,念头光转,愈是思量深远,愈发脊背生寒。
这寒意已然远超于初见老妇时,所生出来的畏惧之感。便有如是变戏法的老先生,在你眼前搭了块帘子,隔着那白布变出了一位姑娘来。
你道定是假的,机关全在那帘子。
谁料那老先生一把火烧了那布帘,便叫你眼睁睁的瞧着那黄土地里长出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来。这般荒诞已是违背了常理,于看官而言,是一个世界的轰然崩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此乃天地至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此方是规矩。
可依着眼前所见,这八荒六合间的日月星辰,竟是遵从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欲何时收,便收,欲何时放,便放。那这天下岂不就此颠覆了?上古先贤,精研天地至理,著书立典教化万民,到头来却成了‘井蛙语海’,皆是谬言?
关人一时杂念丛生,直至想到某种可能,不由得通体打了几个颤抖,只觉遍体极寒,好似失了阳气一般,他道:“婆婆既然能够任意掌控日月星辰,莫非整个天下皆是婆婆你的念想世界?而我,不过是虚幻泡影......”
话到一半,关人已不敢再说下去,便在原地愣愣的瞧着老妪,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老妇皱纹堆起,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声音干哑道:“妾身哪有这般大的本事?不过是个给人打理时辰的婆子罢了!”
关人闻言心下稍缓。如此说来,眼前这位老妇也是受命于人,只是不知那‘人’,是否有形有象?抑或只是虚无缥缈的天数?
若是虚无缥缈,自当无碍。可若是有形有象的生灵,那便太过耸人听闻了。
关人问道:“我曾在《老子》一书中读到,人听命于地,地听命于天,天听命于道,道听命于自己。老婆婆所说的替人打理时辰,那人莫非便是天道?”
关人问完这话,便就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老妇。
老妇并未回应,他却从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瞧出了一丝端倪,这老妇所听命之人,绝非是虚无缥缈的天道。
那便是......生灵?关人不寒而栗。
老妇不疾不徐说道:“妾身眼下要去东海焦热之地放逐太阳,小先生要不要随同妾一并身前往瞧个明白?”
关人略一思量,却是摇头拒绝了。那老妇既有意邀他同往,足见心怀坦荡,必不至多此一举拿障眼法来诓骗于他。
老妪挑灯立于舟头,江水微漾,万籁无声,两盏惨惨的渔火倒映在江波上。老妪即将乘舟赶往东海,当下作别:“小先生且善自保重!今日之事,切不可对外人讲起,咱们日后再见。 ”
正说着,关人身体径自缓缓悬空而起,沉寂了多时的残剑三尺三倏忽飞临关人脚下,将其稳稳托住。
白舟荡出一篙远,关人忙道:“老婆婆,我还有事请教。”
骨舟远去,须臾间消失在了浩渺烟波里,枯哑的声音自水雾深处传来:“先生眼下不宜知晓过多,若有疑虑,可自行去寻答案。下次相逢,希望先生已经记起了妾身。”
老妇的声音回荡在渺渺江波上,三尺三剑锋一转,载关人沿来路折回,四面剑罡环绕,立足四平八稳,一个转瞬便是百里之遥。
途中远远便闻见一声大喝,竟是那瘸腿老者自迎面御风而来,一见关人便即破口大骂:“臭小子,你他娘瞎跑什么?害得老夫兜着圈子去寻你。”
关人指着脚下残剑,回应道:“还不是赖你这把破剑,偏要带我去东边江上晃。”
“放屁,这方圆千里独此一条囚龙河,哪来的大江?”老者曾流落玉州多年,对于州境内的山川河泽颇为详熟,漫说是千里之内,便是方圆三千里也寻不见第二条水脉。除非他自囚石牢的这些年里,外界改天换地,突增了一条水渎。
可他不过避世数十载,又非沧海桑田,这天地又岂是说变就变的?
关人不忿,冷哼道:“我骗你作甚!你不信的话,我带你去看。”当下调转剑锋,往东面掠去。
要说这飞剑难驭,倒也不尽然。一来这断剑三尺三早已通灵,非是凡物,这千百年间想必早已是浸透了瘸腿老人的精妙剑意。二来,关人虽非修行中人,却胜在念力无双,在老者授意之下已然能够与剑中之灵交换心意,东南西北任意遨游。
二人乘风东去,一个呼啸便是千百丈远,不可谓不快。
可奇怪的是,东去十里、五十里、百里、八百里......这茫茫大地,只偶有些小镇聚集,此外便只剩下漫漫荒烟,先前那条大江竟如何也寻不见了踪迹。
关人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了,心道,“难不成方才所见的江水、怪鱼、白舟、老妪,都只是些臆想而已?.......是极是极!这世上又岂会有人力司掌日月星辰的道理?”
他这般想着,心下反倒释怀不少。
二人驱剑回返。其时繁星早没,东方微微泛白。打小楼南面穿窗而入,这时刻屋内已能照进些微弱的天光。
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响,嘴里喊着‘平安无事’去的远了,眼下已是五更。
东方天醒,一轮红日悄悄露头。城中鸡还未叫,天下竟已大白。
这时节过了寒露,白昼愈短,冷夜愈发的长了。照理说五更的天,该是一片漆黑。可今日却不知怎地犯了邪,五更梆子响时,太阳竟已爬出东山。这等情形,便是大暑节气里也是不该有的。
这一日,天下间凡是精通黄道、卜筮、占星的宗师、大家,皆在默默推演此事,便是略懂些射覆、易理的读书人,也在竭力翻书、查阅典籍,以求窥探天机。
可又有谁人敢信,那用作卜筮之根本的黄道时辰、天星方位,竟是受制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几时日出,几时月落,不过是转一转心思罢了。
接下来的十余日里,天下间的茶楼酒肆、勾栏画舫,尽是一片争论之声。有人将之定论为大凶,有人却说大吉。
皇家的勘星殿、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学派,对此皆缄口不提。
天色大亮以后,几人在小店内用过早饭,再之后便该互道别辞了。
小酥一夜未睡,原以为该有许多话要嘱咐,结果站在店前道上,良久也只道出一句‘公子多保重’。
瘸腿老人向关人使了个眼色,该说的话昨夜都已说完,剩下的便是江湖里转个身,有缘再见了。
关人同赵虞白走北门,老者则与小酥走了南门。
小酥不说话,只默默地走,老者驾驭长剑跟在后头,不一时便转入了另一条街。
城南道上,老者似是有话要说,但见小酥模样冷峻,便就有些犹豫。
如此远去城门四五里,憋闷多时的老者终于开口:“丫头啊!你有孕在身不宜长途跋涉,我这里有柄长剑,可做个行脚的物什......”
小酥依旧赶路,面无表情道:“前辈若是担心我,那就大可不必。我平日里赶路赶惯了,这些路不算什么。若是担心孩子,那便更加不必了。我答应了公子,要给他关家传香火,这孩子姓关,姓不了别的。”
老者急道:“丫头,你是我儿聂欢流落在外的骨血,你的孩子自然也要姓聂,岂能随了那小子的姓?”
小酥只管赶路,半刻不停,倔强道:“前辈原是答应了公子,要同他周游天下的。如今之所以又随了我来,便是因为我的身世了。可他关公子那日舍命救我,为的又是什么?”
老者答不出来。
小酥道:“他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救人。前辈对小酥的好,功利了些。公子对小酥的好,却单纯的多。”
老者叹了口气,不再言说什么。
关人同赵虞白走北门。出城时,却遭遇了千人阻门的场面。
那城楼上筑有陈兵的栈道,眼下却是列满了头颅,鲜血浸红了整面墙。
城门前人潮汇聚,早没了初时的惊惶,便都伸手对着那密密麻麻的人头指指点点。有人称,数出了两百零七颗人头,有人则说是两百二十一颗。
关人同赵虞白挤进人群,听身后有人在讲,城东斗场几百亩的莊子给人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也不知是谁做下的。几栋大些的园子里,尽是搜刮财物的碎玉城几大家族。
关人忽然念起,昨夜那老头儿乘剑穿窗入室,关人问起,他便说‘杀人放火’去了,还说明日自能瞧见,原来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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