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入得小楼,四处莺莺燕燕,当中架起高台,由四层楼顶处垂下一匹红锦,花魁便可悬此锦帛从高而降。
厅上设下高桌矮案,姑娘们手里或拿丝绢、或把罗扇,斟杯酒、撒个娇,便将那些客人们哄得开怀大笑。
赵白煜出手豪阔,逢人便赏,给出去的也都是以岐山赤铜打制的铸币,一枚足可等换数百黄金,放在这冷落边鄙之地,人皆以为是天人布施。
一行人于是被带上三楼一间临窗的精舍,房内布置清雅,推窗即见小湖。此际天色黑下来,湖面上孤零零的泊着一叶乌篷,想来是专供雅客们泛湖行舟之用。新月铺在湖心上,舟边映着灯笼的红影,叫人看了,没来由的便想寻一处荒郊安顿下来。
关人正瞧的出神之际,忽闻门外廊道上响起连串的咯咯娇笑声,听来非止一人,相互追逐嬉闹着,笑声媚入了骨子里。房门开启,鸨儿便带着一众莺莺燕燕涌了进来。
那鸨儿是个三十许岁年纪的,脸上涂抹的甚白,唇脂艳丽,浑不似人,倒像是纸扎的。她不敢放开了笑,生怕掉下粉来。
姑娘们齐齐的见了礼,跑堂伙计奉上来茶果点心,伺候着为几人斟满酒,屋内烛火通明。
鸨儿捂嘴笑道:“几位爷,这些位姑娘都是正当红的,您瞅瞅,可还瞧得过眼去?”
赵白煜笑吟吟的未置可否,手一扬,大把的钱又撒了出去。
姑娘们难掩错愕,心说,今儿个莫不是遇上财神了?当下哪还顾得上得体,便都俯下身子埋头捡取。
时有滑稽场面。一位姑娘的珠钗撞到另一姑娘的头簪,发丝纠缠到一处,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各自不住呼痛。
而在此纷杂之外,却有一位穿白衫、抱瑶琴的姑娘,静静地立身门边,面上瞧不出悲喜,安静的仿佛是个与世隔绝的人。
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姑娘们弯腰捡钱,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两相比较之下,却显得那白衣姑娘甚是不简单。
姑娘们捡光了地上的钱,一个个魅笑着便要前来投怀送抱。
关人被吓到了,缩了缩脖子道,“喂,你们要干嘛?可别过来。”
姑娘们咯咯的娇笑着:“哟,看不出来,公子原是好这口儿!”说着竟‘嗷嗷’的叫了几声,扮作小猫、老虎,整个人野性十足,作势便要扑向那畏缩的少年。
关人瞧见了,无端的起了两袖鸡皮疙瘩。他想,这些女人定是疯了。那三两只‘野猫老虎’扑将过来,关人急忙起身一闪,便都扑了空。有的前额撞在椅背上,红了一片,想来是痛的,但因前刻受了打赏,便都不敢呼出声来。仍要扮作一副魅惑、狂野的模样,腻腻的说着:“想跑哪去?你还是乖乖的从了姐姐们吧。”
几位姑娘‘喵喵’的叫着,又要去扑那少年。怎料绣鞋刚一抬起,竟都毫无预料的晕了过去。
赵白煜拍手叫了声好,笑道:“好,想不到我兄弟还有这等本事!”
关人朝他瞧过去,却见那些姑娘们全都刻意的与他保持了一个身位的距离,不曾逾距,当下甚为奇怪。反观那摊主好记性,则是左拥右抱,色鬼投胎一般。
赵白煜唤来跑堂伙计,将那几名晕倒的姑娘抬了出去,这才瞧见门边上孤零零的立着一位白衫抱琴女子,容貌虽非绝美,倒也清秀,气质如兰,不似眼下人媚俗。
赵白煜见她怀抱瑶琴,便请她弹奏一曲,那女子未说话,轻轻颔首,算是应了。
眼下已是初更,灯火满城,琴音从小楼上袅袅的传出去,传的很远。
夜色中,一行十余人的队伍,历经跋涉,终于抵达拒狼关。这些人皆做儒生打扮,身后背着箱笼,内置笔墨纸砚与些贴身衣服。
为首之人是位三十许岁男子,形貌消瘦,两目清明,精气浩然。身后跟随着十余名学生,长途跋涉至此,个个面有倦容。
“老师,此地便是拒狼关了吗?”
男子笑道:“不错,今日天色已晚,咱们先找家客栈安顿下来。你们也累了,等下多吃点,好好补一补身子。”
“是,老师。”
一行人且说且走,不一时便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香风楼上,女子一曲终了,十指压住琴丝,余音立时而绝。
赵白煜拍手赞道:“好琴技!”
好记性是个粗人,不通六律,见赵白煜拍手便也跟着拍,只是不晓得如何夸。怀中美人为他斟了杯酒,他便美滋滋的喝起来。
关人非但精通音律,还能闻弦音而知心境,他从这曲子中听出了‘稚童的烂漫无忧’,听出了‘少女无端的闲愁’。听到后来,弦音一转,便是‘大雨大雪’‘高门深院’‘一个人守着烛火熬到天明的哀婉’。
关人不晓得一位双十年华的少女,怎会有如此多的伤心事,于是好奇问道:“姑娘弹得曲子,好听是好听的,可惜注入了太多的心事,弦便重了,不复原曲子的酣畅灵动,可惜了。”
白衣姑娘朝他望了一眼,只一眼,便又收拢了目光,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那姑娘像个不会讲话的,不言不语,伸手一拨,琴声又起。
这首曲子流传甚广,名为《目送流云曲》,琴声如流云聚散,时而激发如霹雳,时而静美如山溪,可在关人听来却是连连皱眉。
弦音落尽,赵白煜缓缓睁开眼来,神色甚是享受,好记性瞧见了,便又是一阵拍手叫好。
关人却道:“姑娘此曲有两处失误,一在变徵,二在用律。不过依我看来,姑娘琴技高明,必然不会犯此浅薄之误,想来是有意试探在下究竟通不通音律。”
那白衣姑娘听完,这才多看了关人两眼,却仍是缄口不语,静默的像个哑巴。
好记性色心虽重,却还算不得风月老手,架不住人劝,于是酒倒杯干,喝到此时俨然有些迷醉了,大着舌头问起怀中女子道:“那穿白衣的小娘,是个哑巴么?怎地不见她说话?”
被问话的姑娘当下正在斟酒,闻言神色略有古怪,不过旋即便又笑道:“您问月姑娘啊,她可是咱们这儿的花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学问大着呢,可不是凡人......”
好记性醉醺醺的道:“老子问她是不是哑巴,谁问你那些。”
“她.....她......”回话的姑娘吱唔着。那好记性却是一拍大腿,恍然道:“啊,我懂了,这小娘八成是与那城主有关吧。”
姑娘这下更不敢答了,在这拒狼关里,公然谈论城主,可是禁忌。
关人在旁听了,被勾起兴致,好奇道:“怎么,那城主难不成还有本事将好人变成哑巴?”
好记性醉眼迷离道:“你们二位外乡来的,自然不清楚这些。我们这的城主啊......”
话到此处,那搂在怀里的姑娘担心他言语有失,便拿胳膊肘撞他一下。哪知好记性早已酩酊,有道是酒壮怂人胆,当下推开那女子,醉醺醺的道:“你当老子怕他?滚!”
姑娘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遂不敢言语。
好记性张口骂道:“那城主是个染了怪癖的杂毛老畜生,你猜他好哪一口儿?”
关人摇摇头,表示不知。
好记性嘿嘿笑道:“那畜生不馋女人身子,唯独喜欢听姑娘家讲话悦耳的声音,关内不少的人家都给那畜生糟践了。他手下专门养了一批人,分散在城中各处,一旦发现了声音好听的小娘儿,便要给他抓回去。待到听腻的那会儿,这一副好嗓子也就哑了,便又将这些姑娘们卖到勾阑里,流落风尘。”
关人不禁皱起眉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等丧心病狂之人?”
赵白煜原是想说,‘天下之大,什么样的人没有?比这还惨的更是不计其数,要是听见了便气上一场,那岂不是要把自己活活气死了?’可他念及关人初入江湖,少不经事,便忍住了没说。
“公子喝杯酒消消气吧。”
姑娘为关人斟了杯酒,却被他挡了回去,直接拎起酒坛,猛灌了几大口,擦擦嘴道:“难道就眼睁睁的瞧着,没人管吗?”
好记性被酒气冲的脸色涨红,打了个酒嗝说道:“谁管?谁敢管??那老畜生本事可大着呢。”正说着,忽然一拍脑门,道:“还真有一个!数月前,关内来了一个背弓的汉子,出手把那杂毛畜生教训了一顿。临走时张弓一箭射破了城门,那窟窿现如今还未补上呢!”
关人一听便知,敢行此事之人必是张狩日无疑,心中既感欣慰又有些想念,想念妖土的张狩日、杨夭夭、胡青玄。
关人站到窗边,吹着掠过湖面的风,提壶闷闷的饮酒。
一壶酒净,关人身上有些燥热,便说要一个人出去走走。
经过白衣姑娘身侧,关人俯下身来,指尖轻轻拨响两根琴弦,小声道:“我与姑娘也算知音,可否请姑娘为在下弹一曲《易水寒》?”
白衫女子怔怔的瞧着关人,这是她第一次想要细细的瞧清楚眼前这位男子。
关人见她迟迟不肯奏曲,无奈笑了笑,起身走了。
步下三楼木梯,身背后‘铮’的一声,琴弦响了,是当年高渐离送别荆轲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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