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了武汉
粤汉路的火车,费了三天三夜把我们驮到了徐家棚车站。那是九号的傍晚。在昏茫中胡乱地接受了汉口的一家小客栈的招贴,受着接客先生的领导,渡过了江。
客栈小,已经人满为患,但在楼上却替我们通融了一间大房出来。鸦片烟的臭味,麻将牌的闹声,神女们的惨笑,这些倒很协调地在奏着美国式的爵士音乐,整夜向我们围剿。然而武汉已经是抗战的心脏了!
第二天和警备司令部通了电话,并打听了八路军办事处的地址,出乎意外地更打听到叶希夷(挺)也在这里,已经成立了“新四军办事处”。我同时和两个办事处也通了电话,周公(恩来)在开会,接电话的人要我到下午三点钟再打电话去。希夷接到电话,却答应先来看我们,叫我们在客栈里等。
不一会儿放了警报。当时的汉口,对于一般市民还没有防空设备。预行警报中,街上虽然也有不少的人在乱跑,但大抵是跑到江边或郊外空旷处去躲避的。不高兴躲的人,也就根本不用跑了。我们也没有跑,一直把客栈房当成了防空壕。在紧急警报放了之后,只有这时,全市是悄静无声。我为了好奇,曾走出骑楼去望了望,受到街上防护团员的干涉。这干涉可非常严重。不一会儿防护团员集中了好几个人,涌进楼房里来了。
来势凶猛得很,大有非把我逮捕起来不可的冲劲。他们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就只差没有说出口来,而我却替他们说出了。
“你们以为我是汉奸,在骑楼上跟敌机送信号,是不是?……”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说,你说!”一位承头的中年人,抓着我的左手膊,摇了我好几下。
跟我同来的苏君,他着急了:“你们不能这样不讲礼,这是郭副主任!”
“副主任?什么副主任?”承头的仍然不服气地问,不过气已经有点软了。其他的人更失掉了初来的勇气,有的已经在朝门外退。
“什么副主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总政治部副主任!你们忘记了?”
这是北伐当年的旧官衔,就和“死诸葛”骇走了“生仲达”一样,这旧官衔却骇走了防护团。北伐当年的总政治部,在武汉是有过威风的,我在当年也常常参加大规模的群众大会。这几位准备来抓我的人,说不定都听过我的讲演。于是他们起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角度转变,开始向我道歉起来了。
这样一来,倒弄得我有点难乎为情。本来是我做错了事,反惹得别人来道歉。
二、“委屈”
警报解除后,希夷来了。
我们在三个月以前是在南京见过面的。那时候在集中江南各地的红军部队,准备改编为新四军,由他担任军长。经过了三个月的筹备,工作是就绪了。他的办事处才成立不久,但说不定很快就要结束了:因为他不久便要上前线。
我问到他:陈诚这次找我来是什么意思?
“不外叫你做官吧,”希夷回答说,“把你羁縻着啦。我们去找找周公,他一定会知道得更详细。”
“我刚才打了电话去,接电话的人说周公在开会,要我三点钟再打电话去。”
“那怕是接电话的人不知道你。……不过,他们确实是很忙的。那么,我们这样吧,先去看看黄琪翔。”
我便被希夷拖着到法租界的璇宫饭店去见到了黄琪翔。由于他的陈述,我才戳穿了一个闷葫芦。
原来国民党的军队又打算恢复政治部,由陈诚任部长,周恩来和黄琪翔任副部长,下边分设四厅,总务厅之外设一、二、三厅,一厅管军中党务,二厅管民众组织,三厅管宣传,大家的意思要“委屈”我来担任第三厅的厅长。
“这实在委屈了你,”黄琪翔好像已经做了副部长那样,很客气地说,“陈诚的意思原想设三位副部长,但‘老头子’说别的部都只有两位,政治部不好设三位。不过另外还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便是一方面聘你做指导委员,这样表明你的地位是在厅长之上。我自己呢,”琪翔接着说,“可能要兼第二厅的厅长。”
“要说委屈,倒委屈了你们啦。”我回答着,“地位我倒是满不在乎的,你们能保证有工作做吗?”
“你做厅长当然有工作了,倒是副部长是空架子呢。”
“做卖膏药的工作?老实说,我实在是做够了。问题是能不能切实地干民众动员的工作?”
“慢慢来吧,今天还不敢怎么说。假设我做了第二厅厅长,我相信和你的宣传,准定配合得起来。”
“不过我可相信,第三厅厅长可以让我做,第二厅厅长决不会让你做。”
“现在恐怕还说不定……”
“老郭的话是对的,”希夷接过去说,“我也是敢于相信的。假如‘老头子’会让你做第二厅厅长,他为什么不让你或者恩来做政治部部长呢?你在保定(军官学校)不是做过陈诚的老师,恩来不是政治工作的原祖吗?就让老郭做其实也是可以的,为什么一定要叫陈诚来做呢?”
“你们都未免太理想了一点,”黄琪翔也有点无可奈何地这样说,“其实已经是进步了,比起陈立夫做第六处处长来啦!”
这话在当时是谁也不好否认的。第六处便是新政治部的前身,那也是抗战开始后才在军事委员会下边成立的机构,现在又要改为政治部,由陈诚来代替陈立夫了。这在当时,倒的确有点像,不仅换了汤,而且换了药。作为药的成分不是连周恩来和黄琪翔都要加入了吗?
从璇宫饭店出来之后,希夷要我们索性搬到他的办事处去住,我们自然是很高兴的。于是便从小客栈移到了太和街二十六号。
三、“一道去挤”
晚上在八路军办事处周公的房间里,看见了周公、颖超、王明、博古、林老和董老。
王明是第一次见面,博古三个月前在南京见过一次,其他都是十年不见的老朋友,十年后又能在武汉重见,的确算是一个奇迹了。
这儿和新四军办事处只隔一两条横街,同在日本租界里面,原是日本人的一座什么洋行。但只有这儿的情形完全不同,空气是十分紧张的,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忙着工作,没有看见一个闲人。
大家热烈地叙了旧情之后,便谈到了恢复政治部的事情。
周公所说的情形和黄琪翔所说的差不多,但他说到第二厅厅长来却和我们的见解相同。他说,那是不会让黄琪翔或其他第三党的朋友兼任的,可能落在范汉杰或者康泽的头上。——这推测是准确的,隔不了好久,康泽果然被任为第二厅厅长。
我在那时,表示了我不愿意干的意思。我首先说:我自己耳朵聋,不适宜于做这样的工作。其次我认为:在国民党支配下做宣传工作,只能是替反动派卖膏药,帮助欺骗。第三,让我处在自由的地位说话,比加入了不能自主的**机构,应该更有效力一点。我相信,我一做了官,青年们是不会谅解我的。
我这些话却受了批评。主要是王明表示了意见。他说,目前的局面是靠着争取得来的,虽然还不能满意,但我们还得努力争取,决不能退撄。能够在两方面都通得过的人,目前正感需要,还少了一点。我们不是想官做,而是要抢工作做。我们要争取工作。争取到反动阵营里去工作,共产党首先便能谅解,青年们的谅解是不成问题的。
这样的话,虽然说得我无法反驳,但我并没有到心悦诚服的地步。我只漠然地感觉着工作一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反动派的顽固,我是领略够了的。北伐期间我领略了两年,抗战以来也领略了四个月,冰炭要想相容是可能的吗?而且还有日本帝国主义这个大敌当前,日寇的顽固,我更是前后领略了二十年来的。我们的工作假使没有效果,要受历史上的批评。
周公说话了。他说:“考虑是可以的,不妨多多听听朋友们的意见。在必要上我们也还须得争取些有利的条件。但我们可不要把宣传工作太看菲薄了。宣传应该把重点放在教育方面去看,我倒宁肯做第三厅厅长,让你做副部长啦。不过他们是不肯答应的。老实说,有你做第三厅厅长,我才可考虑接受他们的副部长,不然那是毫无意义的。”
接着是另外一位朋友半开玩笑地说:“这是政权开放的第一次,门虽然还开得很小,我们应该用力去把它挤大些。让我们一道去挤吧。”
四、傀儡的试探
南京的国民**,国民党的中央党部,虽然都搬到重庆去了,但国民党的党政军方面的重要人物差不多都集中在武汉。在野的各党各派的领袖们,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也差不多都先后集中到武汉来了。武汉成为了事实上的抗战首都。
《新华日报》创刊了。邹韬奋和柳湜主编的《全民抗战》也复刊了,空气的确是在变。沉睡了十年的武汉,似乎又在渐渐地恢复到它在北伐时代的气势了。
当然,我是尽量地领教了各方面的朋友们的意见。使我感觉着有点惶恐的,大家的意思差不多都一致地认为时局在逐渐好转,而我的退撄是大不应该。我们平常在批评国民党的关门主义,今天在打开门了,而我们却不肯进去,这不是授国民党以口舌,让他们再关上大门吗?就再低一点的位置都要就,千万不应该考虑到地位的高低!
我受着这种进步意见的促迫,实在不应该再有二句话好说。何况第三厅厅长的位置何尝低!据说厅长的官阶是中将,这在别人已是求之不得的了。我自己是标榜着“救亡工作者”的人,难道还要高抬自己的身价吗?
然而,不幸得很,进步的虽然尽管进步,而在不进步的一方面,情势却丝毫也不显得进步。单从政治部的人选上来说吧,其后逐渐明了了的,是第一厅厅长贺衷寒,第二厅厅长康泽,第三厅副厅长刘健群,都是复兴社的几员健将。和这样的一群人物,我能够去共同工作吗?特别是第三厅副厅长的刘健群,这到底是一位监军,还是事实上的厅长,而让我做一名傀儡呢?
陈诚本人那时是红得发紫的,他曾经到太和街来访问我三次。他不会是专门来访问我。太和街二十六号本是希夷的办事处,里面还住着陈铭枢,周公也是住在近处的。每逢他来,同时也要把周公请了来。他每来一次,总要谈到我的就职问题。头两次我只答应他,愿意帮忙设计。到了第三次,刘健群的副厅长已经揭晓,我便更有所借口了。
“刘健群是一位干才,就让他做厅长好了,何必要把我的名字加上去呢?”
“你的大名是连借用一下都不允许的吗?”
陈诚的大名倒不愧是“诚”,在不经意之间,竟把他们的用心透露了。这不分明是要我做个傀儡!
地位是不必计较的,工作是应该争取的,但是,傀儡呢?
五、二月六日
二月六日——
这个日期我记得很清楚。这一天,陈诚请吃中饭,我在头一天晚上得到了通知,但奇妙的是同时请了黄琪翔,却没有请周恩来。我揣想:这里可有什么文章。于是在六号上午过江赴约的时候,我把阳翰笙也拉着一道去了。翰笙的职务是商量好了的,万一我做厅长,他便担任秘书。在这一天呢?更是要委屈他,担任我的耳朵了。
到了陈诚的公馆,果不出所料,并不是寻常的请吃饭,而是召开第一次的部务会议。除掉恩来之外,所有拟议中的高级人员都到了。部长陈诚,副部长黄琪翔,秘书长张厉生,总务厅长赵志尧,第一厅长贺衷寒,第二厅长康泽,第三厅副厅长刘健群,加上身份未明的翰笙和我。
在吃饭之前,有一些闲话式的讨论。有一则是集中攻击女职员,他们认为政治部应该以不用女职员为原则。贺、康、刘三位主张得最坚决,以为用女职员有百害而无一利。陈诚也表示赞成,他说他最不满意的是女子穿军装,头发用电烫,脚上有的还要穿高跟鞋,真是对于军人的侮辱。他说,他以警备司令的资格,以后要严加取缔。
在吃饭之后,正式谈话要开始了,弄得我有点进退维谷。我同翰笙商量了一下想先退席,翰笙主张听听他们的高论也是好的。结果我们留下来了。
先颁发了几张油印文件,其中有一张是《政工人员信条》,这是我初次在武昌和陈诚见面时,替他拟的,据说得到了“最高”的批准,决定作为一般政工人员的手则。在这里的第一条,明白写着这样的规定:“在彻底从事抗敌救亡的原则之下精诚团结,全体人员不得以个人或所属党派利益为本位,从事个别活动。”这在当时是国民党的正式文件承认各“党派”的第一次表现。但在另一张文件(名称仿佛是《政治部组织大纲》)的前文里面,却特别强调着“一个主义、一个**、一个领袖”。我看见了这三个“一”,弄得来更加如坐针毡,浑身都在发烧,差不多快要光火了。
会议开始了。部长,副部长,秘书长,总、一、二厅长都说了话,但只是报告了些筹备上的经过,倒也并没有什么“高论”。顺次轮到了我,陈诚便请我说话,我也就只好发言了。
“首先要告罪,”我说,“我自己实在太冒昧。我事前并不知道,今天这会是部务会议,而我竟冒昧地参加了。我自信,我自己还没有充当第三厅厅长的资格的。”
我这样一说,弄得陈诚满脸通红。
“因此,”我继续着说,“我并不是以第三厅厅长的资格来说话,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资格来说话。”
我在这样的冒头下边,承认我自己在精神上并没有做到接受这个任务的充分准备。
“宣传工作,”我继续着说,“在一般人看来,好像很轻松,但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从对象来说,有军队宣传,有国际宣传,有对敌宣传。从方法上来说,有笔舌宣传,有艺术宣传,而笔舌上有各种各样的语言文字,艺术上有各种各样的艺术部门。这里须得有不少的专家来参加,决不是做厅长副厅长的一二个人便能够了事的。”
“还有重要的一点:今天不忙说要物色这样多的专门人才是困难的事,而尤其困难的是这样的专门人才大体上都不是国民党党员。假设我们要拿着‘一个主义’的尺度来衡量人才,那我就敬谢不敏,实在连一打也找不到。”
康泽、贺衷寒等人在面面相觑。
“因此,我以朋友的资格,”我又重说一遍,“希望大家认清楚这工作的困难,而改变一下门禁的森严。假使门关得太严,不仅外边的人才不能进来,连里面的人才也都要从窗口跳出去了。任何人来做厅长都可以,但首先总要把这些原则弄好,不然,谁也不能希望工作会有成效!”
我把话说完了。陈诚说都可以照着这些话做,以后可以尽量商量。
接着,会也就散了。
六、逃走
自己实在是不愉快,今天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还在那儿耍手段呢?
当我们回汉口,坐在轮渡的舵房窗口的时候,我对着翰笙,把自己的意思说明了。我在当天晚上便要往长沙去,请他把开会的情形去告诉周公,希望也把我的意见向他说说。
他们今天既是召开部务会议,为什么不先向我们说明?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第一点。既开部务会议,为什么又不请周公?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第二点。刘健群的委任,事前并没有征求我们的同意,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我们能够合作?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第三点。
要我担任第三厅厅长,我的要求是,至少应该争取到这样三个起码的条件:(一)工作计划事先拟定,不能受牵制;(二)人事必须有相对的自由;(三)经费确定。今天,这三项一项都没有提到,没头没尾地便把我拉上台,这倒类似乎强奸了。
我担心去见了恩来,又会被朋友们挽留下来,便决意不去,只请翰笙一个人去。
翰笙也赞成了我的这些意见。他说:工作是要争取的,但绝对不能苟且。他相信,周公会同意我的意见。假使我去长沙,翰笙说,他自己也想回四川去省亲去了。
我们在日租界分了手,我回到了太和街二十六号。
我立刻收拾着行李,十万火速地准备出发,就生怕有人要来捉拿我的一样,弄得立群和苏君都有点诧异了。
我只对立群说:我要到长沙去,说不定不会再回来了。你去陕北,那我们虽然远隔了,但是,是后会有期的。颖超很关心你,你的一切行动就请依照颖超的指示吧。
那时候,希夷已经上前线去了。同住在二十六号的虽然还有不少的人,但我向谁也没有告别,便径自走了。就只让立群和苏君两人送我。
立群沉默着,一直没有说什么话。
我们过了江,又到了徐家棚车站,时候也依然是黄昏。回忆自然是免不了的。从广州到达这儿,不知不觉地便过了一个月,时间真是过得好快!
我已经上了车,从窗口上望过去,看见月台的那一边,翰笙和李一氓跑来了。我还有点担心:他们是来挽留我的吧?怕要把我拉下车去。但我的靠着一鼓作气的逃跑,实际上已经有点回旋的余地了。我同立群的感情早已到了难于分离的程度,我这次一个人跑掉,看见她那沉默的态度,知道她心里是有些忧郁的。我不走,不也是可以的吗?心里同时也在这样问。
翰笙们跑拢来了。
“呵,好得很,我们还怕赶不上呢!我们是到过太和街的。”
他高兴着这样说,隔着车窗递了一个字条给我。那是周公写给我的:
“到长沙去休息一下也好。但不要太跑远了。事忙,不能来送行,祝你愉快。”
当我把字条看完了的时候,翰笙又在窗外接着说:
“告诉你,我也很快就回四川去了。假使明天有船,就在明天。”
开车的哨子响了,大家都愉快地和我握手。立群也紧紧地和我握了手,但她却始终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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