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道两旁的翠绿,在薄暗而清凉的朝气中和人一道醒来,彼此呈献着无言的亲密。
这样最值得令人回味的印象和我阔别了好几年,去年(一九四五)的六月尾上,由列宁格勒乘火车回莫斯科的时候,曾经温习过一次,这一回由上海到南京,又在南京附近再行见面了。如果有什么神秘事物存在,那深浓的翠绿,肃穆而葱茏地呼吸着的翠绿,似乎就可以称为神秘吧。那是并没有好长的一段时间,等那早晨的薄暗逐渐化除,翠绿的神秘意,乃至亲密意,也就逐渐消逝了。在苏联境内所见到的多是一望无际的大森林,那翠绿的神秘意也就更加深浓,在江南所见到的多是一望平畴,神秘意虽然要逊色些,但亲密意似乎是要浓厚些的。
就在翠绿的亲密意逐渐消逝干净的时刻,火车到了南京,是正整早晨六时。有点渺茫,有点荒伧,车站上没有碰见一个熟人。有长条的红布横幅的标帜张挂着,是欢迎青年军复员的。那已经是前两天的事,标帜却还没有取下。
但也并不比到了外国那样生疏,我们两个人,冯乃超和我,各人提着一个手行李,跟着人流一道,稍微落后地流出车站。有不少的黄包车夫、马车夫、汽车夫,前来欢迎着我们。
——先往哪儿去呢?我向乃超商量着。
——到参政会去找雷震吧。
——太早,不行的,还没有到办公的时候。先到民主同盟的办事处去吧。
乃超把手册取了出来,查出他所记的地址是“安家庄十六号”。——不对,我记得报上所写的是“蓝家庄”。
雇了一部汽车,决定先到蓝家庄去。应该送进博物馆去养老的一部老爷车驮着我们,喘气连天地在南京市中颠簸。走过了些大街,也走过了些小街。最引人注意的是有好些空旷而荒凉的地面,在大多数矮陋的街市房屋之中每每突然又现出一两幢庞大而中西合璧的宫殿式建筑。这些中西合璧的宫殿,大率都是官厅了。实在有点不大调和,仿佛把十来个世纪紧缩在了一个镜头里面。大街是近代式的,很宽,没有电车设备,似乎愈显得宽。就因为这显得太宽就连那些应该是巍峨的新宫殿都显得太矮了。偶尔有些高大的洋楼,也愈显得出类拔萃,连宫殿似乎都在向洋楼叩头了。
突然又横过了一段铁路轨道,前面显现出两幢文庙式的新建筑。左手的一幢,在正门上挂着“选贤任能”的横匾。司机告诉我们:这就是考场了,是考做官人的地方。
汽车从这考场前向右转,第二幢原来就是考试院,要这才更像文庙。门前隔着公路凿就了一个半月形的池子,自然是取象于旧时的泮水,但可惜池面太小,而且有一角已经塌了。池子更前面的广场里面,有一座不知是塔还是亭的建筑,倒有点像从前焚化字纸的字库,却是透空的。
经过考试院之后,突然进入乡村。渡过了一道快要腐朽的木桥,汽车停止了。司机说:已经到了蓝家庄。
不错,就在路的左边,有一座单独的破洋房立在四面的田地里面。虽然只剩下空洞的残骸,但门口的蓝磁门牌上,确实是写着蓝家庄十五号。
下了车,想找寻“十六号”的所在。正抬头四望,没想出就在破洋房的左手,稍后的一幢的洋楼上,看见了罗子为。
——呵!我不禁欢叫了出来:对了,那儿就是了!
这一发现所给予我的快感,实在是难以形容,或者不免夸大了一些也说不定,我感觉着我就像经过了长期航海之后的哥伦布,果然发现了新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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