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语言研究所在中央研究院的最后一进。因为今天是做三分之一的主人,在两点半钟的时候我提前赶到了。
研究所正在修缮,在装门上的花格,漆楼梯上的栏杆。我在杂沓中被领导着上楼,而傅斯年却打着赤膊刚好从左手最末一间的后房中走出。手里拿着一把蒲葵扇,和他有点发福的身子两相辉映,很有点像八仙里面的汉钟离。这不拘形迹的姿态我很喜欢,但他一看见我,发出了一声表示欢迎的惊讶之后,略一踌躇又折回后房里去了。他是转去披上了一件汗衫出来。
——何必拘形迹呢?打赤膊不正好?我向他抱歉。
傅斯年只是笑着他那有点孩子味的天真的笑。他只连连地说:还早还早,他们都还没有来,我引你去见济之。
济之就是李济博士的表字,他是在安阳小屯发掘殷墟的主将。前一向在报上看见他到日本去清理古物去了,当然他是才从日本回国的。
毕竟搞学问的人又另外是一种味道。穿过廊道在东头的一间相当宽敞的后房里面见到李济之。另外还有两位学者也经过介绍,可惜我的耳朵背,没有听出是谁。李济之的上身穿的是一件已经变成灰色的白卫生衣,背上和肘拐上都有好几个窟窿。这比起那些穿咔叽服、拴玻璃带的党国要人,觉得更要发亮一些。
——有一些安阳发掘的古物,你高兴看不?李济之很不见外,他立刻便想把他最珍贵的东西给我看。
——我当然高兴看。
他把我引进邻室去,里面堆积着很多大大小小的木箱和一些空的玻璃橱。情形是很零乱的,因为还没有着手整理。
——这些都是日本人留下的,我们运到内地的还没有复员。
他把一口大木箱的盖子揭开,里面还有一层玻璃盖,下边透示出一整箱黄色的大土块,印着局部的器形和花纹,纹样和青铜器或白陶上所见到的相仿佛,大体是一些雷纹和饕餮之类。
——原器大概是木器,木器朽了,在土上留下印痕。为了保存它,我们把整个的土挖了来。迁移的时候,因为笨重,没有搬走。玻璃盖是日本人后配的。
接连开了好几个木箱,都是同一性质的东西,有的呈朱红色彩,有的有种种形状的介壳的象嵌。原器究竟是些什么形式,还没有作充分的研究,或许也怕是无从复原了。但从这些印痕上可以看出器皿的宏大精巧,而殷代当时的王者生活是已经相当的富丽堂皇的。
——日本人里面究竟也还有些学术种子,他们晓得宝贵这些硬黄土,不仅加以玻璃护罩,而且还把每一箱硬黄土都摄制成了原色照片,向学术界提供了研究的资料。来不及搬走,也还能够原物封存,没有加以毁坏,倒是值得嘉许的一件事。
李济之把原色照片也给我看了,我在这儿很不应该地联想到了我们的一些接收大员们来。我们那些大员们其实也很知道宝贵另一种硬黄色的东西的,而且有本事把别人辛辛苦苦地培养了二十年的细菌饿死了。这真真是一个绝好的对照!
是什么料子毕竟还是什么料子,假不过来。日本人虽然失败了,但那是他们的帝国主义的失败,法西斯侵略主义的失败,日本人民的勤劳苦干的精神倒是不能抹杀的。他们在短期内把一个落后的蕞尔小国建设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国家,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精神。建设的遭了毁灭是一个悲剧。这悲剧倒同时是值得我们警惕的。……
因为时间短促,只草草率率地参观着,一面听着说明。傅斯年也跑来了。
——喂,他们都到了,就在等你一个人了。
罗隆基也跟着他跑过来了:怎么样?你在这儿考古?
——我回到了我自己的本行。
——你的本行怕更好是进中央医院吧。
实在是只好割爱,跟着罗、傅两位跑到了西首的前房里去。
那就是傅斯年的办公室了。室颇宏敞,南面一带玻璃窗,外有树荫远映。
——这是个好地方,可以取而代也!罗隆基笑着说。
——你以什么资格来取而代呢?傅斯年回答他,又反过来向我说:联合**成立,我们推你为国师,你可以来代了。
——轮不到我名下来,你的姓就姓得满好,你不是太傅吗?傅斯年,又天真地笑了。
参加谈话会的人确实到了很多。中共方面的代表到的是董必武、李维汉、邓颖超,周公因为有其他的事,没有出席。
董老是才从上海回南京的,由他把近来商谈的情形和中共的态度报告了一番。
在这期中傅斯年因为有事,坐起他的吉普车到外边去跑了一趟回来。他却买了一把新的纸扇来要我替他写一面,我就在他的办公桌上写了。他又叫我索性在另一面上随便画几笔,这,我却失悔我从前没有学陆军。假使我是一位中国军人,那我一定具有这样的胆量:使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的。
在大家把话谈完之后,我依然恋恋不舍地跑去找李济之。他把从日本带回来的新出的一些考古学上的著作给我看了。日本人在满洲鞍山一带大事发掘,发现了无数的黑陶。这黑陶文化得到证明,是由渤海沿岸一直达到了江浙。那么正当日本军人在制造“满洲国”和关内分离的时候,而日本的学者倒替我们证明了满洲在远古已经和内地是完全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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