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六月中旬,老妈已经通过传真和电话同东莞五金建材厂商谈好合作,但她还是觉得有必要亲自过去看一下。老妈问我,是要和她一起南下,还是把我送去乡下爷爷家。爷爷这人脾性古怪,我果断选择和老妈一起。虽然老妈觉得带着我出远门诸多不便,不过她转念一想,我这年纪能多见识一些,未尝不是好事。老爸老妈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想,那是不是只要我行万里路,以后就不用读书了?当然,这种傻问题我没有敢问。
老妈上一次出远门恐怕要追溯到知青那会,在贸易公司这些年假期很少,干的虽说是接待工作,外地商人倒是接触过不少,但最远也就是去到省城开会。
为了这次出远门,老爸打算带老妈去高档服装店买一套衣服。老妈不想买,老爸还哄着老妈去。最后买了一套对于我家经济实力来说价格不菲的暗红色小西装回来。至于买衣服的钱,我想应该是老爸的私房钱之类的吧。我老妈这只‘铁公鸡’,要她掏钱买这么贵的衣服,那是万万不可能。
为了搭配老妈的高档货,老爸决定也给我买一套。只不过,他领我买衣服的地方是菜市场旁边的大卖场。大概由于老妈的那套衣服买得太贵,老爸口袋里的钞票所剩不多,他挑来选去良久,终于为我选了一套价格低到不能再低的仿英式学院背带裤。大卖场也没有试衣间,老爸就当众扒了我衣服给我换上他钟意的服装。这衣服明显太大,穿上直踩裤腿。
老爸问一旁闲聊的导购员阿姨说:“打扰一下,请问还有没有小一号的?”
那导购员阿姨一脸不耐烦地回答:“没了,最后一套。”
本来我也不喜欢这套衣服,既然不合身,那就不要买了。我合计着,省下的钱,让老爸给我买好吃的。哪想老爸替我紧了紧背带,将踩地上的裤腿卷了几卷,安慰我说:“小孩子长得快,用不了几个月衣服就合身了。”
当然,这衣服迟早有一天会合身,但是老爸似乎忘了,买衣服的目的是为了第二天给我穿着出远门的。结果就是,衣服买回家,老妈看了一眼,直接就锁衣柜里。她的那套价钱太贵,无论老爸怎么劝也舍不得穿,还是被锁进了衣柜里。
记得过了大概半年还是一年后,我穿过一次老爸买的这套背带裤。当天裤裆就炸线,气得我回家就把它永久打入冷宫。而老妈的那套暗红色小西服,每到重要场合,才能见她小心翼翼拿出来穿。那衣服就像是裁缝量身为老妈缝制的,每回穿上,老妈都是人群中我最漂亮的老妈。
当天晚上,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太兴奋。夜里醒过来好几次,做了好几个奇怪的梦。其中有一个梦,我梦到自己在一条漆黑的大河里游啊游。由于老妈告诉过我,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叫东莞,所以梦里我一直默念着这个地名奋力地扑水,可怎么也靠不了岸。悲催的是,当梦惊醒,我靠,尿床了。大半夜的,为了不打扰老爸老妈,我自己换了条内裤,然后找几件脏衣服将床单上尿湿的地方盖住,依然安然入睡。
第二天老妈来掀我被窝,被一股子尿骚味熏得。然而临了出门,她也忙不来给我洗床单,只交代老爸我们走后如何如何。一通忙乱之后,像往日出门那样,老爸老妈走两边我走中间。老街街坊邻居和往日一样打招呼。
“老周、小凤,出门上班啦!”
“淼淼又长高了,好好读书,将来上清华,上北大。”
他们全然不知道我家正悄然发生的变化,老街数年如一日,每家每户都闭门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老妈嫌出门带得东西多不方便,故只拖了一只拉杆小行李箱,里面大多是老妈近些时日整理的文件,另外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老爸送我们到汽车站门口,看了看手表,上班要迟到了,打了辆出租车离开。
我们坐大巴到省城,然后又转乘公车去火车站。踏上月台,望着形色匆匆的人们,依依不舍道别的;风尘仆仆赶路的;还有茫然若失发着呆的。我突然傻里傻气地仰头问老妈:“老妈,我们还回不回来?”
老妈着急找车厢,瞥了我一眼,回答:“废话,不回来你老爸怎么办?”
我哦了一声。
老妈买的票是第十二节车厢软卧上铺。下铺是一位常年在外跑销售的胖阿姨,一开口就是本山大叔那味,嗓门大,但为人挺客气。胖阿姨看老妈带着我这个孩子,主动把宽一些的下铺让给我们。对铺的是一对在省城做服装生意的夫妻,这次去广州参加展销会,以为老妈也是做服装生意,加之语言又没有隔阂,所以主动找老妈攀谈。当然老妈对服装市场也颇有了解,就算对方从事服装行业聊天也不落下风,唬得对方连连称是。
早上出门前只喝了杯牛奶吃了个馒头,中午也是在车站随便吃了点东西对付一下。火车一路颠簸,我现在已经感觉胃里空空如也,直咽口水。而老妈出门只顾潇洒,吃的喝的全没准备。处在陌生环境,我也怯生生不敢问老妈何时开饭。硬是撑到了下午用餐时间,同包厢的胖阿姨和夫妻俩各自端着泡面去车厢连接处排队接水。
此时列车员推着餐车路过包厢门口,问要不要点餐。老妈询问价格,并且向列车员讲价,结果对方一句谢绝还价噎得老妈无话可说。列车员即将推走餐车的时候,老妈还是十块钱买了两份青椒肉丝炒饭,两块钱买了瓶矿泉水。
我打开泡沫饭盒一看,那青椒是黑色的,肉丝数量也极少,舀一勺入口,感觉像嚼石子一般。我忙举起矿泉水瓶猛灌一口,就着凉水囫囵吞下口中的米粒,问:“老妈,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还这样难吃。”
老妈吃得也费力,板着脸说:“别说话,难吃也得吃,你难道想饿四天肚子?”
这趟火车要四天才到广州,想到这些天都要吃这样的食物,我瞬间崩溃地趴到餐桌上。
这时,胖阿姨端着泡面回来,看我们娘俩形如吃土的表情,忙说:“大妹子,你是多久没坐火车?这上边东西贼贵,压根没人买,过半小时后准掉价。实话跟你讲,这些东西就算白给都嫌寒碜。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百天都在火车上过。他们什么路子我门清着呢,隔夜的米饭回炉热了再拿出来糊弄人,这帮孙子啥事干不出来。快别吃啦!别虎了吧唧买了贵的还吃坏肚子。”
老妈哪知道如今坐火车有这些讲究,听胖阿姨这么说,她才后觉这米饭确是隔夜再加热的,且里面的青椒和肉丝都有淡淡的馊味,忙让我也别再吃了。
胖阿姨从床底下自己蛇皮袋子里掏出两桶泡面递给老妈,说:“大妹子,我这带的也不多,下个站火车进站,你下车买点干粮备着。站台上虽说也不便宜,总好过在这上边花冤枉钱不是。”
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就是在人饿肚子时吃到的食物。各种牌子方便面我吃过不计其数,可就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一桶泡面硬是让我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胖阿姨又从蛇皮袋子里拿出一饭盒切好的葱白和一瓶黄泥般的大酱,用葱白蘸着大酱直接就这么吃。餐桌对面的胖阿姨大口大口嚼得津津有味,看得我目不转睛。胖阿姨把酱瓶推到我面前说:“娃儿,整点不,杠杠的!”
我嗅了一下,那味道,真是一言难尽,那股子冲味顺着鼻子直钻天灵盖,熏得人都要灵魂出窍了。我本能地后仰摇头,胖阿姨又问老妈要不要。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人家一番美意,老妈内心虽然和我一样抗拒,可还是拈了根葱白蘸着大酱咬了一口。瞬间,老妈用手虚掩口鼻,嚼也不嚼就硬生生吞了下去,明明脸都绿了,还是勉强吃完剩下的葱白,只是不敢再去蘸那大酱。
胖阿姨看老妈痛苦的表情,豪爽地笑出声来说:“俺们那嘎达就好这口,咋样?霸道不?”
老妈喝了几口矿泉水过过嘴,苦笑着说:“你们北方人真厉害,这味道得劲。只怪我们南方人娇气,吃不惯这个。”
用餐结束后,一个包厢里四个大人就坐在床沿谈天说地,我一个小孩也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就兀自坐到包厢外的座椅上看窗外的景色。此时,我已没有出门前的那个兴奋劲,远方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咔哒咔哒的行进声中,火车穿林过河,钻一个又一个的山洞。我年纪尚小,对窗外广袤的天地并没太多感触,反倒忽然想起那个白色翅膀的小天使。老爸信誓旦旦的保证照常是没有下文,我生日那天虽然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可心中总企盼要是那个女孩在就好了。至于哪里好,为什么好,我也说不上来。有老爸、老妈、干爸、干妈,还有依晴那个死丫头陪我过生日已经足够好了,要是还能多那么一个人,只是那个人,那就应该算是完美了。
最后的余晖消失在群山的那头,暮色笼罩下来,天空挂起点点繁星。凝望着一闪一闪的星星,我不禁想到,我怀念的那个人此时正在做什么,她会不会因为我的失约而记恨。来自一个七岁孩童的忧伤被揉进了深邃的夜空。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胖阿姨和对铺的夫妻俩吵了起来,原因是都觉得自己的家乡比对方好。起初只是互不相让,随后演变成互相攻击。胖阿姨说南方人矫情,夫妻俩说北方人粗鄙,一时间包厢里吵得不可开交。面对这场‘南北战争’,老妈调解了一阵,就抽身离开包厢。老妈本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只是此刻火车即将进站,不下车去买些吃的,恐怕明天就得饿肚子。
转过一道山梁火车驶进车站。只见车站白炽灯苍白无力的亮着,月台上卖花生和茶叶蛋的妇女聚在一起无精打采地发呆,卖烟的男人挎着匣子坐在水泥墩子上低头抽烟。我们的火车呼啸着进站,算是短暂打破这凝固的死寂。
灰暗的背景中,老妈的身影是唯一的一抹颜色。老妈先是问了车站工作人员几句,然后小跑着往出站口方向去。旅客陆陆续续走回车厢,列车长吹着哨子提醒还在讨价还价的旅客上车。我内心焦急,起身打算下车找老妈。这时熟悉的身影出现,老妈一手提着泡面,一手提着矿泉水往回跑,在列车长即将关闭车门前终于赶上。
老妈再回到车厢,胖阿姨和对铺的夫妻早和好如初。老妈又和他们随意聊了些话,待都觉得困了,就熄灯睡觉。老妈铺展开床铺,合衣搂着我睡下,我睡里,老妈睡外。大概是旅途劳顿,上铺的胖阿姨不多时就鼾声如雷,加之火车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不绝于耳,我始终不能入眠。我悄声告诉老妈:“太吵了,我睡不着。”
老妈用双手蒙了我耳朵,顿时嘈杂声减了不少。我枕在老妈手臂上,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第四天清晨天色刚亮,火车终于驶进广州站。胖阿姨早在肇庆就下车。下车前,对铺的夫妻俩跟老妈互留了联系方式。他们和老妈说,家里女儿和我一般年龄,有空到他们家做客,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为亲家,然后才依依不舍道别。我以为老妈这就给我定了亲事,急得拽老妈说:“我不要娶其他女孩子,我、我……”话说一半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老妈看着那对夫妻走远,拍拍我的脑袋笑而不语。其实大人都知道,这样的客套只是礼节,谁也不会当真,只有我这小屁孩真以为那么回事。
一下火车周遭全是人,人群像受惊的蚁群拼了命往外挤,我被挤得双脚几乎腾空。老妈紧紧抓着我的手,甚至手指都被捏得发麻。我从未遇过如此拥挤的环境,只觉得快要窒息,意识渐渐散失,被人潮裹挟着不由自主向外,手里提着没吃完的泡面袋子早被蹭掉了。直到挤出站外广场人群分散,我才恍恍惚惚听到熟悉的声音唤我。
“淼淼!淼淼!”
被摇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我才回过神来,只见老妈急得泪珠子都快滑出眼角。
不知是不是这次经历的缘故,还是天生患有拥挤恐惧症,此后每每遇到拥挤的环境我都会刻意回避。
确认我并无大碍老妈才掏出手机,对,为了方便,老妈买了手机。老妈才拨通号码,就看到不远处朝我们招手的石小姐。石小姐是一个身材瘦小肤色暗黄的女人,可能是天生肤色不好,所以她化了浓浓的妆。
石小姐一年前到我们绿水市推广他们家的五金建材产品,不清楚是何机缘,石小姐找到我老妈。交谈后她们一见如故,老妈还把石小姐带回家来住。石小姐本打算在绿水市开店,考察一周后终是作罢。一是当时老妈并不想辞职,二是石小姐家的工厂主要负责生产,销售经验不足,贸然开店恐怕得不偿失。如今老妈会想要做五金店建材生意,大部分原因是因为石小姐。
和石小姐问候了几句,老妈轻拍我后背说:“叫阿姨。”
石小姐娇嗔道:“柳姐,叫什么阿姨,人家还没结婚,我有那么老吗?淼淼,叫姐姐。”
这下我为难了,到底是叫姐姐还是叫阿姨。我灵机一动,道:“姐姐阿姨。”
我这一声,惹得老妈和石小姐咯咯地笑。石小姐纠正说:“只有姐姐,没有阿姨,叫姐姐就行。”随后牵起老妈手腕,言谈举止大方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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