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招来的漫天大雪,整整舞了一个晚上。
雪霁清晨,碧空万里。江河水被一件早已褪了色的军大衣裹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厚厚的雪地上……
他忘记了戴棉帽,一双手轮换着揪住衣领,护着两只被冻得通红的耳朵,走进一家农业银行排起了队。今天是给田秋香和王远山寄钱的日子,铁打不动。
刚把钱寄走,兜里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市委许书记来的,他下命令似地对江河水说:“今天中午十二点之前,你必须到我家里来。”还没等江河水问点儿啥,他就把电话给挂了。
江河水既兴奋又紧张,他已很久没与老首长谋面了,真的有很多心里话想对他说。他这么匆忙让去他的家里,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告诉自己?记得半年前林主任就说他要离休了,莫非他真的解甲要归田?临行前仅仅是为了再看一眼他的忠实信徒?不管因为啥,他江河水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觉得时间还早,于是决定先回家换件衣服,免得老首长说自己不修边幅。
一进家门,江河水就喜形于色地将要去许书记那里的事儿告诉了老俩口。老俩口一听心里都明镜了:去许书记家里那还能有啥事儿?指定就是喝酒呗。
江河水突然发现小随缘不见了,问:“我姑娘呢?”
“小林子抱过去啦。”老太太说着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来,里面装着一根上好的野人参,是小林子在她七十大寿时孝敬的。“这些年,人家许书记没少罩着你,一点儿心意别忘了带上。”她对儿子说,将盒子十分小心地放在了桌子上。
江河水看着盒子犹豫了。
“那你犹豫个啥?”坐在藤椅上的老爷子两眼瞪着他,“又不是让你去溜须拍马屁。这些年,咱给许书记送过啥啦?都是人家送咱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的。小随缘刚来时,人家林主任不是还代表许书记送了咱一千元钱嘛。现在人家要走了,咱就是头一回表示表示,还怕别人说点啥咋的!”
“行,就听你的还不成嘛。”江河水应承后,便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呢大衣来,仔细看了看后就披在了身上。这是一件“海军蓝”面料的呢大衣,在他结婚时特意在上海置办的,平时一直都舍不得穿。
睹物令人怀旧生情,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苏春艳。这娘们儿现在咋样了?听说她又要结婚了,对方自然是杨卫中。一想这些,他心里总是难免一阵醋溜溜的。这人要是一泛醋,唯有的解脱法就是找平衡:狗日的,你姓杨的牛x个啥?你现在最得意的还不都是老子吃饱了剩下的吗?
他将套在身上的呢大衣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总觉得太肥、不合体。
“行啦,将就着穿吧。谁让你总是不往横里长?”老太太上前替他扣上了纽扣。
这时小林子抱着小随缘进了屋,十分好奇地看着江河水:“咋的?二哥这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折磨后,他的心情已经基本得以平复。人的一生谁都难免遇着许多痛苦的事儿,只要想开了就过去了,然后接着过日子,否则就是一个死。
“别瞎寻思,人家许书记让我去一趟。”
“要不我送你?”小林子把小随缘送给了老太太。
江河水执意没让他送,说外面道滑不好走,自己坐共汽儿还稳当点儿,反正还有足够的时间。
小林子认出了江河水带走的那个人参盒子,“妈,我哥咋把那颗人参拿走了呐?那可是我孝敬您的,一万多块钱呐?”
老太太笑了笑,“太贵重了,妈下不了口,就让你哥拿去做个顺水人情吧。”
“哎呦我的妈呀!”小林子实在想不通,“你也咋总以为,那好玩意儿就只有当官的才能吃呢?”
……
许书记住在市政府的家属大院内,门口有武警日夜把守。凡当过兵的,一般时间观念都极强。江河水在按响许书记家的门铃时,几乎正值十二点整。
许书记把门一打开,就见江河水恭敬地行了个军礼。一阵寒暄后,江河水坐在了沙发上。这时他才发现,另一个沙发上还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很健壮;虽已头发参白,但丝毫也掩盖不住他那年轻时的英俊与风彩。
许书记没有马上将这位客人介绍给江河水,而是故意弄了个悬念:“看看他是谁?还认识不认识?”说完他就去了厨房。
来人只是微笑着看着江河水,颇为神秘,一言不发。
江河水礼貌地向他点点头,然后急速开启了记忆仓库的大门,拼命地搜寻着每一个角落……终于,一个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你是二营长—随营长!?”他立即起身行军礼。江河水知道他叫随八路,由来是他的父亲叫随红军,不好意思直呼其名。
随八路爽朗地笑开了,起身把手伸了过来,“我以为你小子真把我给忘了哪。”
“哪能呐,”江河水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时间太长了,模样变得太大。对不起了二营长。”
“行啦,以后你就别一口一个什么首长、营长的,叫我老许、叫他老随就可以啦。”许书记把林主任做好的几个家常菜端了上来。他也喜欢在茶几上用餐,特别是有客人来的时候。“人家随营长要不是那次百万大裁军,现在恐怕至少也是少将喽。”随书记一边忙一边说。
林主任把三个四两杯倒得满满的,“你们几个酒鬼凑在一起不容易,今天就死命地喝吧。”
凡当过兵的都经历过寂寞缠身、度日如年的岁月;每每遇到会餐都是极其快乐的时光,喝起酒来一点儿都不掺假,往死里喝。几个老爷们儿边喝边聊,渐渐找回许多久违的感觉;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场战争,每人都说出了一些让他们永远都不能忘却的名字。战友都是换命兄弟,至亲绝伦。
江河水的眼圈开始红了,泪水在眼窝里直打转儿、闪着光。只有这时候,在这样的场合他才不忌泪。
“换个话题、说点儿别的吧。”林主任递给江和水一块纸巾,“就说说你女儿小随缘吧—怎么样?小家伙快会走道儿了吧?”
“快啦,现在可哪儿爬,调皮着呢。”江河水拭净眼泪,脸上又挂满了笑。
“什么、什么?”随八路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女儿也叫随缘?随意的随?缘分的缘?”
“那还能有假?是我无意中起的。”林主任替江河水答道。
没人觉得不好奇,随八路唯一的女儿也叫随缘。她现年二十三岁,是华北医科大学的大四生;明年毕业,前途一片光明。
随八路饶有兴致的把爱女的情况介绍了一番。
“看来你们的缘分还不浅哪?”许书记端起酒杯,“来,就为这个咱们喝一口。”
屋里的气氛早已轻松如初。为使两个随缘有个区别,林主任已将随八路的爱女称之为大随缘。大随缘都二十三岁了,林主任作为女人,自然会问及一些男婚女嫁之事。随八路告诉她,说大随缘已经有了男朋友,并且是李副省长的二公子。他现在美国的一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许书记听后,眉头紧锁没作声。
随八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解释:“我可不是存心攀附权贵啊。都是李副省长三番五次的登门造访,把我磨得真没办法。最后我还是尊重了孩子的意愿,时间一长,这孩子也就同意了。”
“哦。”许书记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意思。至于李副省长嘛?你比我更了解他。孩子嘛,现在都早熟,谁也管不了,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随八路虽点头称是,但心里却一点都不平静。他知道许书记与李副省长的政见从不合拍,尤其是在生活上,一些人都对这个堂堂的副省长颇有微词。因此,他决定尽可能的回避有关李副省长的话题。
酒喝得差不多了。许书记看着江河水,“小江啊,今天叫你过来我有两个目的:一是让你和这位老战友见个面、叙叙旧;二来嘛……,”他觉得接下来的话委实难于启齿,于是让随八路接着说。
随八路定了定神儿,笑了笑:“好,那就我来说吧。”他专注地看着江河水,“是关于你的原配苏春艳的问题。据侦察得到的可靠情资,苏春艳在三家银行共有一百二十余万的存款,他的直属上司——杨卫中更是敛财两千余万。并且两人有着长期的暧昧关系。他将几件致命的问题说的言简意骇,尤其是暧昧两个字实在无法再婉转了。
江河水虽说并不感到意外,可出于和苏春艳两人的关系,难免别人心有嫌隙。所以,面对两位老首长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杨卫中的问题你不必说,最初的材料还是你提供的。”许书记表情严肃、目光迥异,“对苏春艳的问题你怎么看?”
江河水毫不犹豫,“这是她咎由自取,党纪国法不容。不过,在离婚前我提醒过她。噢,是她执意让孩子出国留学引起了我的警觉。”
“你能保证你与她在这个问题上毫无牵扯吗?”随八路十分担心地道出了今天的焦点话题。
江河水一听急了,立即起身、言辞凿凿:“我用生命保证对党的忠诚。”他的声音格外响亮,显然是在发泄着内心的一种超强的情绪:委屈、羞辱,比戴顶绿帽子更加难以承载。
许书记和随八路相视而笑,同时也都松了一口气。许书记让江河水坐下,“谁说你变节当叛徒啦?看你还委屈上了呐。你以为我忙三火四地叫你来,就是让你喝酒啊?”
江河水也放心了,笑得有些尴尬。
“可以实施‘双规’了。”许书记向随八路下指示。
随八路稍加思索,“许书记,已经掌握的材料事实清楚、铁证如山,我建议直接批捕。”
许书记犹豫了,似乎还有什么不放心事儿,但最终还是一锤定音:“好!我同意,由你亲自执行。”
“是!”随八路立竿见影,起身就想离开。
“急什么?”许书记摆手示意他坐下,“这些人又不是什么老虎、狮子,不过就是些蛇鼠之辈而已。把酒喝了也不迟。”他转而又语重心长地对江河水说:“你是党的忠诚战士,人民的功臣,千万要洁身自好。如果我们这些人都不干净,那老百姓真的就要造反啦。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都说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吗?这话过分吗?”
江河水只是个小人物,所以一向敬畏自己的老首长?就是因为他说的都是党的前途和国家命运之事,觉得听起来有力量,自己没有资格妄加表述。
许书记指了一下随八路又说:“他和你一直都是同行,是一个地道的打狗(贪官)专家,不知面临过多少次死亡的恐吓。你俩能凑到一块儿也是缘分,往后多走动走动。”
“行,我巴不得。”随八路对江河水说:“其实我还不如你,是个老鳏夫。有机会我一定带着大随缘去看你的小随缘,咋样?”
“好啊,随时欢迎。”江河水非常高兴,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贸然又向许书记提出个要求:“许书记,在你离休之前,是不是给我安排一份工作?我真的心有不甘哪。”
许书记笑了,用手不停地指点了他几下,不无玩笑地说:“你一瘸一拐地想干啥?你都干了别人咋办?下岗啊?你啊,还是没开窍、死脑瓜筋子。你不觉得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你做吗?你现在的人生舞台大着呢。”
“除了在单位,我真的不知道能干点儿啥好。”
“干啥不行?”许书记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只要不是单纯的为了你自己,干啥都是共产主义事业的一部分。比如,你要把小随缘抚养成人,这就需要你的长期付出,难道不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吗?”
“这话说得好,”随八路点头称是。江河水突然也觉得许书记的话不无道理、深入浅出。
快到下午上班的时候,几个人散了伙。临走时,江河水磨了不少嘴皮子,许书记和林主任说啥都拒收那颗上好的东北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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