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前面不远处便是碧霄宫的所在,极目瞧去,但见几点烛光闪烁在漆黑的夜色中。
“小四……”这声音虽沉稳,却带着浓浓的伤怀,骤然听到让她的心似乎也漏跳几下。
其实在明月殿里被他狠狠撞了一下,彼此目光交融时,她就预感到他会在这深宫的某处等着她。沿路走来,到底没见到他身影,以为只是臆想,都要放弃了,可他偏偏就站在距碧霄宫百丈之外。
“陛下可是认错了人?”行礼如仪。
“既是狠心离开朕,又为何处心积虑回来!”他满腔责问,已是憋了半月。
她嘴张开,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的袁杰遗死了,从前一直守护她的人被斩首在东市,东市有他们引以为豪的酒肆和画阁,还有那些风花雪月以及一起作伴的日子。虽说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一切都要向前看,可是她爱的人就那么忽然消失了,她再没有云游四海的心思,她只想看看那些害他的人最终会是如何的下场。
“袁杰遗之事,朕心中有愧。”他宽厚的手掌伸过来,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语气温和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犹记得那一日,工部尚书跪在空旷的垂拱殿内,郑重道:“让此事泄露是臣的疏忽,臣万死难辞其咎。如能解此局,臣甘愿一死。”
他沉吟良久,只道:“关于静和,是朕对不住你。”
“陛下千万别这样说。人各有命。臣妾如今只想要从头来过。”她掩住悲伤,根本不敢去想起那张含笑的脸庞,可是越逼自己不想,却越是想起来。眼泪如抑制不住一般,倏倏掉落。
“那朕与你便重新开始。”他将她拥在怀里,郑重许诺。
她不懂,为何他这么轻易就原谅了她?若是当初他不惜假死来逃避她,她一定洗心革面从此与这人行同陌路。
她当然不懂。那些没有她的日子,他的形容枯槁、多日不言。
多年前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好,在太医局内将年华虚度,他常常站在雨花阁的高处,瞧着那抹白衣若雪,从梨花雪白到北风猎猎。
自雨花阁重逢,虽面覆轻纱,他一眼便将那双眼睛认出,可是他却放她走了,换来了两年绵延的思念。
这一次,他决定跟着自己的一颗心走。即便她罪至欺君,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那一夜,碧霄宫内,风起云涌。
深夜里转醒,微微的烛光下,将他低垂着眼睫深深看着她。她将头从他的手臂上移开:“为何不睡?”
他伸手将她的头掰回手臂上,轻轻将她揽在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失睡之症已有一年之久,如何能在短时间内痊愈?
她也没了睡意,缓缓开口:“父亲叛逃时,刑部得了圣谕要将臣妾发配至云南。不料半途中被魏苇给拦住,送来御赐的鸠酒,臣妾还未喝毒酒,便被那一群人按在地上。随后,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臣妾的额头上便多了一个‘奴’字。”
“臣妾并非甘心入宫为奴。当初,太上皇恩准臣妾与陛下两清,臣妾在宫外也已经安顿妥善,谁料陛下病重昏迷,萱娘娘亲自来了东喜楼,臣妾连多一件衣裳也来不及带便入了宫。这一入宫,却再没机会回东喜楼。陛下贬臣妾至掖庭浣洗,臣妾落了场病。后来遇到他,他治好了我的病,也将我额头上那个‘奴’字换成了一朵曼珠沙华。”
“臣妾爱那朵曼珠沙华,并非是要同陛下两清。要两清的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彼此无言,碧霄殿内静谧到可怕。良久后,她已经闭上眼睛昏昏欲睡,陛下低声道:“朕从来没想过要你死。”
她唇角轻勾:“臣妾知道。”
是真是假她再也不愿去揣测。从前她一心要保护从来不肯攀附而活的男子,她必将好好利用。虽不知彼此之间会有多少道伤痕划在心上,却别无他法。
次日,姜昭仪受封德妃,赐居翠微宫。
为此,良贤妃发了很大的脾气。两位公主在母妃跟前受了气,憋着一肚子火,来到御花园中玩耍,却见大皇子正在草坪上玩蹴鞠。
“这傻小子昨日被父皇训斥一顿,连头也不敢抬。今日却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在此愉快玩耍。看着就令人来气。”
沧凌给沧柔使了个眼色,才两岁的小女孩厉害得很,忽然装作摔倒在地,沧凌连忙大喊:“快来人啊。寅恪又欺负沧柔啦。”
寅恪刚从一大堆文章诗词中解脱出来,好不容易能自己玩会儿,忽然别点名,局促地看向此处,见沧柔跌倒在地,本要跑过来查看,思忖片刻,已觉事情有诈,可是同情心作祟,仍然大咧咧跑了过来。
熟料,良贤妃也正行至此地,见了此情此景,自然将寅恪数落一番,并罚他跪在宫道上不得起身。
贤妃走后,姜德妃来了,将寅恪扶起,只问:“任人欺负者,是大丈夫所为么?”
寅恪若有所思,呆呆道:“淑妃娘娘,你与往日不同了。”
姜德妃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在这深宫之中,人善被人欺。娘娘既然能改变,恪儿又为何不行呢?”
于是过了一日,沧凌故伎重演时被大皇子狠狠揍了一顿。鼻青脸肿的公主被她母亲领到皇帝跟前哭诉遭遇,却被杨贵妃甩了一个大嘴巴子。那一日闹剧,搅得皇帝心烦。
而后,太皇太后听闻此事,便将良贤妃罚了禁足。可奇怪的是,皇帝却将沧凌、沧柔两位公主养在身旁一月之久,宠爱有加。
太皇太后这些年倾尽全力也无法扶持杨贵妃,渐渐便想开了。执念去时,人也就坦然多了,竟说要搬去洛阳别宫居住。
姜德妃提议:杨贵妃常年阴郁烦闷,洛阳别宫正是调养身体的好地方,不如让她随侍太皇太后身侧,为陛下和太上皇尽孝。
太皇太后虽已无多余的精力管后宫事,却并不甘心任由杨氏一族从此落寞。依据洛阳别宫之事眼看就要作罢。姜德妃去了一趟紫薇宫。
主殿内,德妃跪坐在老祖宗膝下,像极了当初待嫁滇王之时。除了她二人,便是春姑姑,仍未缓过神,呆呆站在一旁。
“太后姑奶奶。”德妃道,“这些年来,您总将大皇子带在身旁教养,难道没觉得他像极了沈泰吗?”
太皇太后垂目未语,德妃又道:“陛下当初在北国时身边带着良贤妃,并未与萋萋共处过,回程时皆由臣妾伺候起居。您不会以为此事陛下毫不知情吧?有没有恩宠过萋萋,陛下他自己比谁都清楚。此举,不过是要保杨家,并念及手足之情。可是这些年背负着这样的耻辱,又有谁会心疼他呢?”
太皇太后紧紧皱着眉头,隔了许久,沉声问:“既然已经全身而退了,你又何必再回来。”
“因为臣妾不甘心。”德妃露出淡淡的笑容,“陛下还是太子时,即有立臣妾为太子妃之心,无奈您心仪的人选是萋萋。臣妾也认为萋萋比自己好无数倍,甘愿将陛下拱手让人。可是,原来这便是萋萋。臣妾猜想,萱娘娘薨逝那年萋萋称病避在府中,便是因为要保胎,谁知那孩子到底命薄,未能保住。”
“无凭无据,岂容你胡言乱语。”太皇太后微露。
“无凭无据自然是不敢乱讲。可如今活蹦乱跳的大皇子就在宫中,纸永远也包不住火,君心难测,若非是念及太皇太后您,陛下难道要一直替北国的皇帝养孩子?”
“你如今是越来越大胆了,可知哀家可治你死罪。”太皇太后轻拍扶手,不怒自威。
德妃仍是微微露出笑容:“死过一次的人便没那么怕死了。况且,臣妾答应了沈泰,要将人带回北国去。”
太皇太后紧紧盯着膝下神情泰然的女子,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性情却有着天翻地覆的改变。犹记得封后大典前一夜,萋萋满面凄楚地前来问安,她安慰的话是:人若是心死,身亦活不了多久。
如今她死而复生,眼中再没有绝望。一双眸子闪烁如星辰般,带着一缕阴怨的幽光。她不知道从前那个天真纯善的苓儿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可是她忽然很愧疚,所有的怒气只化作一团浊气窒闷于心间。
不久后,太皇太后移居洛阳行宫,杨贵妃奉懿旨随侍,无诏不得回京。
良贤妃大喜,从此独掌后宫,也开启了残害大皇子的新篇章。
某一次,大皇子原本乖顺的小马驹被居心叵测之人下了药,待大皇子坐在马背后,忽然发狂,将这刚刚学骑术的小孩甩在碎石地上。那孩子满膝盖是血立即爬了起来,对前来搀扶他的姜德妃道:“父皇在那边瞧着,恪儿不敢懈怠,一定要更加努力地练习。”
德妃抚了抚他凌乱的头发:“恪儿别怕。很快你就能离开这里。”
数日后,大皇子身边的宫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半个未央宫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原是大皇子坠湖,熟谙水性的宫人们像下饺子一般往湖中跳,却怎么也找不到落水的大皇子。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就那么忽然消失了。
密道外,大皇子抓着赫悦的手昂头问:“姜娘娘,你可知将我掳走是杀头之罪。”
德妃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我并非要掳走你,只是送去你见亲人。”
又过了数日,避在深山寺庙里的太上皇打开门便见到一个软糯的小孩子,怀中抱着一枚褪了色的蹴鞠,歪着头看着他:“您就是太上皇爷爷?”
一霎那间,时光仿佛倒回。
太上皇弓着身子、张开双臂,将这孩子拥在怀里:“泰儿……”
“姜娘娘说,太上皇爷爷能送恪儿去找父皇。可是恪儿刚从宫中逃出来,看到广阔的天地,听到潺潺的流水,闻到清甜的空气,这一切好美,再也不用担心会惹沧凌生气,也不用怕踢蹴鞠伤到沧柔妹妹。太上皇爷爷,您看起来特别慈祥。能不能别带送恪儿回宫?恪儿其实很怕。”小孩子埋着头,不敢看人的眼睛。
“恪儿别怕。”太上皇单膝着地,老泪盈眶,轻轻拍着寅恪的后背,“有爷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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