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觉得,我活着,你便不得不在意我的想法,许多事不能畅快去做。”乌玛禄微微笑着,“好了,你不用担心我,忙你的去吧。”
他被撵。
雍正只好下去忙政事了。
临走之前,雍正再三强调:“皇额娘可再不能说这样的话了。”
乌玛禄笑道:“你放心。”
之后,乌玛禄果不再提及这样的话。
回了宫后,雍正自个儿独坐良久。
他其实存了试探皇额娘的心思,想要看看皇额娘有几分站在自己这边儿,又有几分为十四弟打算。
纵然孝懿皇额娘生前叮嘱,他有什么,可以寻皇额娘,皇额娘定然会帮他。
他听了,也做了,却并无几分放心。
纵然皇额娘为他好,可有十四弟在。
他便不能信她。
她越是重情重义,越是顾念大局。他便越不能信。
在这沉思中,他仿佛明白了当年皇父为何对皇额娘若即若离——他们都想好好爱她,成全那一场夫妻母子的恩爱美梦。
可她的性子,注定她只会站在义上,而非情上。
于是,进不能,退不舍,若即若离。
他沉重的叹息一声。
不期然的,他想起孝懿皇额娘,若是孝懿皇额娘还在,定然是全心为他的吧……
他明知这一生,皇额娘对他付出的并不比孝懿皇额娘少,可依旧免不得觉得,皇额娘不论如何做,都比不得孝懿皇额娘。
他在早逝的孝懿皇后身上,添加了一层又一层对于母爱的期许。
事隔经年,幻象臻至完美。
纵然孝懿皇后复生,也比不过那层幻象。
他低下头,继续察看奏折。
公元1723年,雍正元年。
正月初二,雍正把胤祯改回胤禵,又因避讳,胤禵改为允禵,加封为郡王。
雍正道:“好好的名儿,改什么胤祯。哪有这样斗气的。”
雍正同乌玛禄闲谈时,特意说起这事儿,言语里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仿佛为这不成器的弟弟操碎了心。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乌玛禄也就随他去了。
春节期间,那位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突然病逝。
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乃蒙古族两大活佛之一。
为显庄重,雍正派多罗敦郡王允护送,在京圆寂的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龛座,返归咯尔咯,需赍印册赐奠。
过完春节后,雍正派允禟于西宁接手允禵未尽之事——继续和准噶尔谈判。
之前为让允祯能名正言顺回京治丧,是让延信暂替了允祯的职位。
如今大事已了,一切便该步上正轨。
允祯虽不能离京,然允禟和允祯乃同党亲友,关系亲昵,将西宁军队交于允禟,绝不算夺允祯的权。
然而,允禟却不这么认为,他料定这是雍正为了分化他们诸等兄弟,让他们不能一起行事,才将众兄弟分开。
允禟愤愤道:“四哥向来面子功夫做得极好,叫人挑不出他的错来。皇父受他的蒙骗,我却不吃他这一套。”
允禟对允禩道:“我若走了,这京中只剩下八哥自个儿。若出了什么事儿,只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是绝不会走的。免得我走后,他给八哥气受。”
允禩叹道:“他向来是不喜欢结党营朋。不论你在不在,他都会给我难堪。你还是不要忤逆他,给他由头,当心如你额娘一样。”
提及这事儿,允禟越发生气:“就算我不去,他还能杀了我不成?他刚登基,他敢做唐太宗吗!”
允禟嗤笑道:“他哪是见不得结党营朋,不过是因为他不招人喜欢,没人愿意搭理他,他嫉妒看不过眼呢。”
允禩见他这样愤恨,心中也不好受,但他素来聪慧,也比允禟多几分拎的清。
他叹息着劝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如今是皇帝,我们能怎么办。”
允禟闻言越发恼怒,冷笑道:“他是皇帝!皇帝便了不得吗?若有朝一日他不是皇帝呢。”
允禩沉吟道:“不是皇帝?”
允禟计上心来,冷笑道:“咱们只管放出风声去,托言他不是皇帝。怀疑的人多了,咱们再借跟咱们交好的群臣,叫他拿出证据来。管他拿出什么证据,咱们自有话说。”
允禟道:“十四也是咱的人,他亲弟都怀疑他,天下的蠢货,岂有不怀疑的道理。”
允禩有几分被说动了,可他惯来清醒,犹豫道:“太后尚在,只要太后开口,一切恐怕不能成行。”
“我听宫人说,太后可是亲口说出“钦命吾子继承大统,实非吾梦想所期”,只这一点,就足够他万劫不复了。”允禟素来聪明,眨眼间就已想好对策。
允禩道:“太后素来不爱争夺,有此发言,不足为奇。再者,太后说的是吾子二字,可没指名道姓说是他。”
他指的是雍正。
诚然,纵然太后说出“吾子”二字,可要知晓,太后如今有俩儿子。
若是真心实意不愿雍正登基,只需直说“钦命汝继承大统,实非吾梦想所期”,何须说“吾子”。
允禟闻言失笑道:“八哥,我看你是跟那些腐儒在一起久了,才担心这些东西。那些平头百姓,哪有这么细的心思。到时候不是咱们想怎么说,那便怎么说,他们一个个的自会当真。”
允禟从商,常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论聪慧,他可能不如他八哥;但论知晓人性,恐怕就没几个兄弟比得上他。
那些脑中空空的草民,向来不管也听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们喜欢新奇猎艳浅显的故事,最好沾点儿风花雪月,风月爱情。
所以,时至改朝换代,童谣,谶语便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所以,野史,总比正史更为流传。
他们传出去的东西,不用是真的,那些草民自会为他们补全,说得似模似样。
允禟说:“八哥,可以一试。”
允禩默默沉思半晌:“让我想一想。”
允禟只当他应下了,于是托故,数请缓行。
雍正未准,催他快赴西宁,接手军队。
允禩也劝道:“我思来想去,此事还是太过勉强。还是等太后去后再说,如今你先去军队吧。”
允禟无法,只得先行。
随后,允禟从驻地,秘密与允禵、允等人通信。
允信中写到,机会已失,追悔无及。
而另一边的允待了几日,旋称有旨召还,居张家口。并不为那位活佛送葬。
且私下不止一次,举办禳祷,以祭神祈求消灾祈福。
雍正有所追问。
允回到疏文内,连书“雍正新君”。
雍正被这几个不省心的弟弟气得脑瓜直疼,干啥啥不行,添堵第一名。
恰逢允祥来交办妥事务,免不得雍正和他说上几句,两相对比下,便越觉他的十三弟好到不行。
他叹气道:“要是他们几个有你省心,有你这般得力就好了。”
他将奏折给允祥看。
允祥看完后,劝道:“他们经营多年。如今这个结果,难免心中有所气恼。等个几年也就好了。那时,他们必然会尽心为皇上办事。”
雍正喃喃:“只怕我把他们当兄弟,他们拿我当仇敌。”
允祥将奏折放回案上,笑道:“有我在。”
我绝不会背弃你。
他没有说出口,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雍正的怒火也渐渐灭了些,他将一叠奏折交由允祥处理。
他叹道:“后宫有你嫂子,前朝有你,实乃幸事。”
他又叹了一口气:“要是没有你们,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雍正又道:“今儿晚上留下,你嫂子说了要留你吃顿饭。”
允祥笑道:“臣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应该的。”雍正挥手让他下去忙。
雍正这会儿提笔回信,斥其不敬。
随后兵部劾奏,命允禩议其罪。
雍正想的倒也简单,允是允禩的人,于情于理,也该由允禩自己看着办。二来,他也想知道,这几个弟弟的忤逆,到底有没有允禩的意思在。
允禩接手后,心中恨雍正不念兄弟之情,明知老十是他的人,却又叫他去查。这叫他如何自处,查不查,管不管,都难免有所错处。
他却未能想到,若无允的如此行事,雍正能让他议个什么罪?
他浑然不记得,只忆起雍正登基后,多次晓谕臣下,不要重蹈朋党习气。
那些曾附庸他的大臣,在雍正上位后,恐其秋后算账,自是各自离散于他身旁。
允禩越想越是愤怒不已。
郭络罗姝妍在允禩失意回府后,劝他:“那些小人就如同苍蝇一样,闻到了腥味,就聚集而来。现如今知道从你身上得不到好,自然又会散去。你不要为他们伤了自己。”
允禩坐在那里,蜷缩着手,又展开,他看着手心纹路,问她:“姝妍,我当时应该再争一争皇位对不对。”
他痛恨到声嘶力竭:“我不甘心啊!姝妍!皇父除了太子,最宠爱的就是我!皇位怎么会不给我!明明我和皇父的经历那么像!他怎么不给我!我不甘心啊!”
他状若疯魔道:“一定是老四用了什么奸计,一定是。他从小就坏。”
郭络罗姝妍看着他这样,心如刀割,却无办法。
允禩说着,却又涕泪满脸。
他什么都没有了,额娘没有了,皇父没有了,四哥也没有了。
他还有什么呢?
他抱住姝妍,近乎神经质道:“姝妍,姝妍,我只有你了,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姝妍悲伤的抱着他,安抚着他,轻拍他的后背:“好。”
“你说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她说:“好,咱们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允禩的情绪渐渐平复。
此时的雍正,在春节过后,便将废太子允礽的幼龄子女:弘、弘皖、永璥,以及一女,收为养子女,留在宫中养育。
二月四日,雍正谕礼部奉仁寿皇太后懿旨:「教化之始,实赖宫内辅佐。人伦之本首在正坤道,此天地之定礼,帝王等永恒之理,嫡福晋那拉氏,风姿品德天赋之声誉卓著,尽孝敬承欢,颁布恩慈仁爱下人,既助帝之盛,宫显封中宫,应立为皇后,以展官内教化,钦此。朕钦遵慈训,册立嫡福晋为皇后,应行之礼仪,尔部详查具奏。特谕。
乌拉那拉静姝终成了皇后。
二月癸丑日,雍正下谕:“额柏根,系本朝旧族,创业名家。在太祖高皇帝时,抚育禁庭,视同子侄。额参历事三朝,军功懋著。魏武天挺俊杰,启后承先,厚德钟灵,笃生圣母,宜加峻秩,以协彝章。将额柏根、额参、魏武,俱追一等公。一等公,世袭罔替。”
乌雅家自乌玛禄起,祖上三代皆追封为一等功。
其弟乌雅博启,为散秩大臣,袭一等公。
乌雅家荣宠,一时盛极。
二月十七日,康熙命和硕廉亲王允禩办理工部事务。
朝内外已有雍正凌逼弟辈等议论。
雍正充耳不闻。
他行得正坐得直,何惧流言蜚语。
同月,内务府来报,早些时日,因收受贿赂,欺上瞒下被拘在景山幽禁的梁九功,畏罪自尽。
雍正沉默片刻,忆及太后曾告诉他,她两次复宠,都有梁九功的帮助。
他终究不忍,开口道:“梁九功毕竟侍奉先帝多年,念其勤劳,着银发丧。”
他终究给了梁九功一个还算体面的结局。
自私自利了一辈子的梁九功,因为乌玛禄的善举,回了两回善意。而这两回善意,为他挣得了个体面的死后。
也不知算天意弄人,还是算各有报应。
三月,雍正追封同母妹和硕温宪公主,为固伦温宪公主。
庄亲王博果铎卒而无子,康熙命十六阿哥允禄继嗣为后,承袭庄亲王爵位。
袭了庄亲王的爵,便得了庄亲王府上的一切,允禄便不用过得像从前那般拮据——他为他不善经营的十六弟寻了个好去处。
王云锦知晓后,对着乾清宫的方向拜了拜,继续礼佛念经祈福。
她早已不问世事多年,甚至足不出户。
她将她的一生,留于佛法。
四月初三,雍正帝给礼部谕:“景陵办理修饰甚好,十七阿哥、孙渣齐、萨尔那,甚属尽心,敬谨效力。十七阿哥封郡王……”。
同月十六日,正式封十七阿哥允礼为多罗果郡王,管理藩院事。
同月,康熙梓宫运往遵化景陵安葬后,雍正谕令允禵留住景陵附近的汤泉,不许返回京师,并命马兰峪总兵范时绎监视他的行动。
随后不久,允禩呈交允罪证。
因允阳奉阴违,大不敬。
雍正下令,夺其爵位,命人将他逮捕回京。
五月初七,雍正命废太子胤礽之子理郡王弘晳,携家属迁移至京郊郑家庄居住。
弘皙入住后,每日去村上私塾听先生讲课。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教书先生。
混熟后,那教书先生告诉他,教书先生的爷爷奶奶是宫里出来的。
弘皙好奇的问道:“什么出身?”
那后生最初不说,后来才说是如今的仁寿皇太后身边出来的,两人都是。
弘皙奇道:“太监宫女的,如何有孩子。”
教书先生笑道:“我爹是爷爷奶奶收养的,他们老两口一辈子收养了很多孩子,有上百来个。大多会回来看望他们。有些是为了和宫里搭上关系。但有些是真的把他们当爹娘看的。”
教书先生邀请弘皙一块儿回去吃饭。
他们是个大家子,乍一看,也算得上是子孙兴旺。
五月十三日,皇后乌拉那拉氏的千秋节诞辰,因还在三年丧期,雍正下令停止行礼筵宴。
虽未办,但诸王公大臣,尽皆上呈进笺文,恭贺皇后的寿诞与节庆。
雍正如此行径,并非不喜乌拉那拉静姝,而是遵照守孝之节。
至亲过世,直系亲属需守孝三年,不得饮酒作乐,自然不会摆宴过寿。
非独停了皇后的千秋宴,雍正自己的万寿节诞辰亦停止朝贺筵宴,只遣官祭神祇与清朝祖宗陵寝。
私下,雍正愧疚同乌拉那拉静姝道歉:“待守孝三年期过,我定为你补过。”
乌拉那拉静姝笑道:“在爷心中,难道我就这般不晓事吗。”
“不是。”雍正叹道,“是我心里愧疚。”
乌拉那拉静姝反倒安慰他:“皇父在生时,也不是年年都办。你我年岁大了,办不办的,又差什么?”
她笑道:“不办,还少些折腾。”
末了,她故意取笑道:“难不成你我二人还盯上了那些大臣送的贺礼?”
雍正一把抱住她,笑道:“你啊。”
他在灯火通明下看她,越看越欢喜:“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静姝让他把自己放下,和他说正事:“皇额娘今日召我,把这些都给了我。我在想,她是不是……是不是要不行了?”
雍正有些不高兴了。
静姝把东西都取了出来,厚厚一叠,还有好些盒子,里面装满了珠宝首饰。
“是有些不对。”雍正问,“你叫人问了吗?”
“问了。”静姝微微颦眉,“说是皇额娘的身子老样子,虽有哮病,但还好。”
雍正放了一半的心:“许是皇额娘知晓不办宴,怕你委屈,特意送你的。”
“那也太多了……”静姝忧心着。
雍正拉着她睡觉了。
他不曾想,静姝的担忧是对的。
五月二十二日,乌玛禄病重,雍正亲至永和宫,昼夜侍奉汤药。
乌玛禄在昏迷不醒间,做了个梦。
她看见了一个同车轮般旋转不休的圆盘,上面写着“命运之轮”。
当她靠近命运之轮,里间显示画面,那是一个人的前生今世。
画面中的少女,身穿旗装,神色间怯懦自卑。即便美貌,但和京中那些世家大族的小姐们比起来,她简直卑微如尘土。
她的阿玛为她取名玛禄。
她的阿玛姓乌雅。
她是乌雅玛禄。
第一次高烧时,本会要了乌雅玛禄的命。她却莫名其妙的好了。
第二次高烧,的确要了乌雅玛禄的命。
可是,她的灵魂却凭借镯子,去往了另一个年代。
她飘荡得太久,然后失去一切记忆,呱呱坠地。
在她降生不久,现世的喇嘛依着数百年前的约定,送来镯子,为她取名乌玛禄。
乌玛禄在那个年代,安静生长。
她被那个时代所驯化,她真心实意的认同那个更加平等更加自由的年代。
后来,却在镯子的牵引下,回到了乌雅玛禄的时代——因为,属于乌雅玛禄的一生还未完结。
命运之轮上,早已写定了乌雅玛禄的命运与结局。
所以,属于乌雅玛禄的灵魂,不论去往哪个星球与时代,终将会回到这个时代,过完属于乌雅玛禄命定的一生——那无法挣扎,无法勉强,无可救药的一生。
可是,乌玛禄早已忘了她是乌雅玛禄时的一切。
曾经乌雅玛禄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在乌玛禄眼中,充满了腐朽落后,不平等与压迫。
她格格不入。
她成了亮不起的黎明,暗不下的黄昏。
没办法完全融入,又没办法彻底离开。
她像极了这个朝代末期,出国留学的有志之士,看遍了世间繁华,知道许许多多的道理,却依旧无法拯救这个时代与国家。也无法完全割舍这个国家离开。
她悲哀的不上不下的停留在这里。
她在神思昏沉中睁开眼。
她迟钝的想。
原来,从始至终,乌玛禄和乌雅玛禄都是同一个灵魂啊。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回不去了……
是她,错认了他乡是故乡。
可是,对她来说,到底哪个是他乡,哪个是故乡呢?
她没有得出答案。
她闭上了眼。
五月二十三日,丑刻。
她,崩逝。
还有三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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