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并不叫李舒,她之前叫什么,早已经忘了。
她只是一睁眼,就在这个时代了。
呱呱坠地,慢慢长大。
后来,她遇见宋意的时候,听着宋意说的那些话,免不了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
也是一样的倨傲,说着什么众人平等,天真盲目而乐观。
她这一世的爹是内务府的包衣买办,替主子们在外行走,买田置地。
她以为自己有用武之地,就像那些里,走种田流,或者经商流,买进卖出,富可敌国。
可她只是刚开了个头,就被爹大骂一通,让滚下去,饿了一夜的肚子。
是娘晚上给她塞了个馒头,让她不要告诉爹。
娘告诉她,爹今天去讨好一个宫里出来的太监,吃了闭门羹,才这般恼火的。
娘说,那太监是德妃身边的大太监,特意放出宫,替德妃做些买办经商的活儿。
要是家中能靠上那位宫里出来的公公,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京之大,居不易。
娘告诉她,留在京城里,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才能找到更好的人家。
娘还说,只有那些穷困没起色的人家,才会让自己女儿在外抛头露面。那些真正的大家闺秀,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娘让她不要再去掺和男人的事,那是不成体统,会连累整个家被嘲笑,也会连累她的弟弟妹妹找不到好人家。
那夜,娘说了很多。
娘最后说:“舒儿,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可你还是个孩子,把很多事想得太好太好了。”
她劝她:“你爹虽然嘴上凶,心里是有你们的,打有你起,他把酒都戒了,只想多存些钱,给你做嫁妆。”
她怎么会听呢,她心里是不服气的。
直到后来有一夜,爹醉醺醺的回家,吐了又吐,整个屋里都是酒臭味。
她端着水给娘,让娘给爹擦脸。
她脸上的厌恶被娘看见了。
娘没有怪她,而是轻声告诉她,今天有一个单子,是宫里宜妃身边的大太监交代下来的。
那位替大太监办事儿的小太监也不管别的,只说谁让他高兴了,他就把单子给谁,他才不管他们这些买办平日里办成了几件。
爹喝了一杯又一杯,才拿下那个单子。
娘笑着,眼中却藏满了泪水。
娘说,做生意哪是说几句话就能办成的。
娘说,你爹之前得了几个单子,被人套麻袋打了一顿。
那一夜,她想了很多。
她渐渐的褪去了身上残留的天真幻想,沉默安静,和娘一起做家事,学刺绣,照顾弟弟妹妹们。
冬天洗菜,碰了冷水,手皲裂了,爹会买上好的油膏给她涂手。
爹总是愧疚的。
他愧疚他不能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后来啊,后来她进了宫,被分到了那位德妃手下。
家里来信,说是宫外的那位德妃身边的大太监,听说她去伺候德妃了,见了爹一面,让爹跟着他办事儿。
屋里的日子好过多了。
再等一等,弟弟们就有钱去学堂了。
再后来啊,后来那位和她同时去伺候德妃的宋意,在某一日,被穿越者代替,说着乱七八糟的话。
她不想劝,也不想认亲,她只是堵住了宋意的嘴。
她只想过安生日子。
再后来,宋意却被德妃许给了四阿哥胤禛。
她知道胤禛是后来的雍正,她要是嫁给了雍正,家里的日子一定会好过很多吧。
她想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宋意都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去求了德妃,说自己愿意为四阿哥侍妾。
侍妾就侍妾吧。
她是庆幸的。
她庆幸自己生得有几分容貌,还可以将自己抽筋剥皮拆骨,然后称斤论两的卖掉,为自己和家人求得个更好的未来。
后来,她和宋意都有了孩子。
只是宋意的孩子都早夭了。
她的孩子也夭折了。
没有什么阴谋算计和宫斗,只是因为她们身体不好,孩子也太过脆弱。
那位乌拉那拉福晋是很好很好的人,却也痛失爱子,可知这世上是没有善有善报的。
好在,她诞下了好几个孩子,被抬成了侧福晋,他爹也因此得了个知县的职。
家中逐渐富裕起来,也有了体面。
再后来,胤禛果真登基,成了雍正。
乌拉那拉福晋成了皇后,侧福晋年氏成了年妃,她成了齐妃,宋意成了懋嫔。
她爹也逐渐成了知府,她家也被抬旗,出了包衣。
日子总是会好的吧。
谁知道呢?
后来的后来,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去了。
她从一开始的伤感,到后来的麻木。
宋意比她早死七年。
宋意临终前,说着胡话,将她错认成了自己的母亲,哭诉道:“妈,妈,我该听你的,不该看那些,我该好好学习的。”
宋意睁开眼,抓住她的手腕,悲泣道:“李姐姐,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
说着说着,就没了气息,她睁着眼,眼睛瞪得很大很大。
宋意死不瞑目。
最后还是瞑目了,是被宋意身边的小宫女用手瞑目的——伺候宋意的人,出宫的出宫,去世的去世,嫁人的嫁人,只有小宫女啦。
李舒并不关心宋意临终前到底看见了什么。
她是务实的,她只关心眼前人,只关心自己爹娘弟妹过得好不好,关心自己儿子今日是否开心。
直到她死去那时,她才知道宋意为何会那么说。
临终前,她看见了巨大的纸张,囊括天地,上面书写着每一个世界每一个国家乃至每一个人的命运。
那是,命运本身。
她看见命运的同时,得到命运的恩眷,然后明白了一点儿什么。
她,宋意,德妃,乃至于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的穿越者,乃至于万物生灵,所经历的诸般事,都是命运的一环。
命运早已写定,他们作为命运的棋子,只需上演就是。
即,他们的存在,本就是命运的安排,补全命运,亦补全命运分支里的历史。
所以,他们会被命运从不同时空,拉到另一个时空,上演着新的喜怒哀乐。
命运以此为数据,不断演化。
他们将不断的陷在轮回里,除非有人能够找到脱离的诀窍,否则他们也不过是在一遍又一遍的上演同样的剧本。
那些自认惊叹的桥段也不过是寻常——寻常到在无数时空一次又一次的上演。
于是,众生在命运轮回中,醉生梦死,执妄为真,如涉迷谷,流浪生死,永无出期。
她大笑着,在绝望中死去。
……
她不知道,曾经有一个人,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可以逃离出命运的安排。
然而,那个人回首看了看人间,又迈入了红尘。
不止是因为应了一个人的诺。
也因为那个人,她怜世人,忧患实多,众生皆苦。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将在绝望中死去。
这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命运的诅咒。
……
宫里传来丧事的时候。
万琉哈柳烟正在履亲王府,眯着眼晒太阳。
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和她同一批的,早已死去。
她年轻的时候,总希望自己活长些,可活到如今,又觉得这是种折磨。
她爱的人死了,她恨的人也死了。
触目所望,都是些年轻的面孔。她倒成了件陈旧的,被留在前朝的旧瓷器。
不合时宜,也无人关心。
她不在乎。
她只是在想些有的没的。
她至今还记得,德姐姐去世后,头七刚过,那个服侍德姐姐的尹姓宫女就随着德姐姐去了。
后来,再也没听说过这样事了。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不记得了。
她活了太久,记忆变得很模糊,只能断断续续的记得一些事。
哦,她又想起来了。
后来,德姐姐的儿子,还有德姐姐儿子的儿子,登上了皇位。
德姐姐的后人,为了皇位,双手沾满鲜血,直杀得人头滚滚。
德姐姐的儿子,众叛亲离,父子离心,兄弟阋墙,群臣离弃。
到后来,孤家寡人。
德姐姐生前,一次又一次的对她重复。
德姐姐从不想要她的儿子登基为帝,她只想让自己的孩子平安顺遂,幸福美满的过完这一生。
可是,那么好的德姐姐,想要的东西,却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过。
胤祹来了,陪她一起晒太阳。
她眯着眼:“你来了啊……”
胤祹点头:“儿子来了。”
万琉哈柳烟笑着:“来了就好。”
她说:“从前,是我和你德妈妈一起晒太阳,一起说话的……”
她说不下去了。
她活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德姐姐等没等她。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她终与故人。
长诀。
《全文完》
诸君,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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