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子殊一路跟着吴垠前行,绕开那些逸散着微光的“线”。那些微小的虫子拢在一起,拥有格外强劲的韧性。越往前走,这些线便越密集。但是它们并不会给两人带来阻碍。吴垠的手上拿着一株特制的香,烟雾随着他手指的命令流动。
烟雾会短暂地驱散虫群。线条“砰”的一下溃散,在两人穿行而过后,立刻重新聚拢,与先前看不出有何不同。原本佘子殊是想用怨蚀斩断它们的,但被吴垠制止了,他说这样做没有用处。一路走着,吴垠一路说着。
“你忘记的事,确实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因为你逃走时,误入了轮回之流。你的记忆被洗刷得一干二净……通常而言,转生轮回的人是十分纯澈的。变成婴孩,重新降临在世界上,一切生存的技巧都要重新学起。如何说话,如何走路,如何使用工具……”
“但有些东西,是血肉之躯固有的。它们源于母亲、父亲,还有母亲的母亲,一路追溯到极为遥远的过去。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本能。本能是发出无意义的声调,是抓握、摆腿,是对生的执着和对????????????????死亡的恐惧。”
“不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小小的肉体所承载的被称之为本能之物,是诱发更多学习行为的关键,就像胚乳、蛋清、蝶的蛹……它们与生俱来的固有之物,也不会消失,是永远埋在生命深处固有的部分。有了本能,才会有之后的更多。”
“相较之下,本能与习得物相比就显得更加渺小,但后来的所有都植基于此。而你,你是不同的。你后天所经历的记忆被洗得一干二净,也变得像个婴儿一样。但你仍会说话,会走路,甚至会使用极其复杂的法术。因为这都是牢牢刻印在你躯体上的‘本能’。”
佘子殊扶正了肩上挎着的画筒,打量自己伸出的手。她认真地凝视自己的手背,又先后分别翻转过来,审视自己的手心。听着吴垠的话,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这副身体不属于自己,而她只是拿来借用罢了。她稍加思索,问道:
“就好像……我出生起就已经二十有余。”
“是了,因为你的身体与婴儿相比是如此庞大。而且……这么久以来,你应该已经发现了。你不太会感到饥饿,基本上依靠灵力就能维持身体的运转。这么说,颇有些餐霞饮露的修仙之感。但并非如此,只是因为你不是人类的血肉之躯。你是人类,但也不是人类。”
“能否将话说得再明白一些?”
“你是用人类烧制成的。”吴垠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走,并没有回头。“死人的骨粉掺入墓土,辅以血水、尸水,以地狱火烧出骨瓷。继而肉尸蜡,润尸油,补上指甲与牙。将处理过的人皮上缝制死者的头发,填补眼珠,以血上妆。你应该也发现了,即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不仅不容易饿,连头发与指甲应当从来都没有生长过吧。”
“……怎、怎么会。”
佘子殊停下了脚步。
“别装了。”吴垠转过身冷冷地说,“和人类待太久,你确实会模仿那些情感。但你终归不会真正这样觉得。仔细回想吧,你是否习惯于学习他人,是否容易听风便雨?你不会过度思考人类的话,因为听从指令去模仿,是人偶的‘本能’。比起妖怪,你也更容易亲近于人类,原因是你不仅由人类构成,更是以人类为模板施咒行动的。”
在吴垠说罢的那一刻,她脸上的那些许的惊慌荡然无存。她立刻失去了所有表情,像是最后一片花瓣终于脱落。而在那之前,就已经是枯萎的模样了。如死人般平静,如死人般僵硬,如死人般冰冷。这才是她,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并非没有这样的预感,但当这一切被知情者亲口陈述时,佘子殊还是涌起一股别样的空茫。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她自己没有太多实感;那些人类的激烈的感情,她也一概没能涌起。褪去灵动的表情赋予的伪装,她还剩什么?
“如我所想,就连听到这些,你也不会有像是恐惧、惊讶、悲伤之类的情绪。因为你没有心,你是一个造物。占据心的那个位置的,是一株来自地狱的彼岸花,也就是你的灵魂。它深深地在你的躯体内植根,根系如你的筋脉,蔓延四肢百骸。这非人的部分驱使你做出狩猎人类的行为,以他人的血肉滋养,真正的血肉。”
舍子花——曼????????????????珠沙华。这就是她的名字。她就是佘子殊。
“真正的血肉。”她无处安放的手无意识地摸上画筒,机械地重复着。
“你知道吧?我说过,你是偶人们的妆娘。还有很多个你的同类。但你是第一个,是独一无二、精心雕琢、被赋予花的灵魂的。魂、骨、肉,是人类所拥有的,换句话说是构成人类必须的条件。那些没有灵魂的躯壳,只会一味地追杀人类,渴求不属于自己的灵魂。而你渴望血肉,但同样,那些血肉都只会被你转化为灵力,变成行动的燃料。”
“我没有心?”
她轻轻叩击自己的前胸,听到一阵孤独的回响。
“我没有心。”她说,“我是人,我是妖怪。但那么我便不是人,亦不是妖怪。”
“兴许可以这样想吧。只是唯独我们没能想明白的是,你为何要离开?你是我们中重要的一员,难道只是因为自己被拘束于此,便向往自由?或者曾深埋于地下,终日只有无阳的黄昏相伴,所以渴望真正的太阳?再或者因为没有真正的同类,所以生成了诸如孤独的情感?我们都想过,但总觉得,都不是,每一个都很牵强,每一个都能反驳。只是现在问你也没有什么必要,因为你也一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
虽然不曾记得,但如此一来,或许,能够重新唤醒相同的念头。
她知道自己离开的理由。
“瘟疫,也是我们散播出去的。”吴垠进一步解说道,“为了增加制作偶人的原料。因瘟疫而死的人类,会更好用,不仅是因为枉死的怨念。疾病是人类本能的恐惧之一,疾病意味着血肉的破损——身体坏掉了。我们由万蛊池提炼的疫病十分巧妙,它让人们的血肉坏掉,除此之外,还会侵蚀人的心智。他们无法再以理性束缚行为,而是解放了本能,渴望全新的、健康的、垂手可得的血肉。这样的本能会驱使他们攻击生者,直到周遭的所有人都被感染。当然了,这范围我们也是能够控制的,因为总会有‘多事之人’前来干涉。奈落至底之主也是明白,我们很清楚这件事的发生,知道一切都会被抑制。人类太多了,人间生存的又不是只有人类,损失这一部分无伤大雅。”
“啊……万蛊池……”她念着这有些熟悉的名字。
“那是……异常凶险的东西。我们何尝不知它的可怕。但是为了这些,也为了更多,我们是不会将它就此填平的。即便它是万疾扩张之源,万毒栖息之所,万恶归咎之终。”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那些粘稠的丝线仍交错着,时不时有流光从中掠过。墙壁上有更加细密的、如菌毯般的丝线。它们的光芒很弱,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这是移动中的虫群,它们不知按照谁的意志改变着分布,重新聚集。也可能是它们自己的意志,集体的意志。
“我想问你,”吴垠对面无表情的子殊说,“我们诚然好奇,像这样的你——如今的你,抛却模仿,是否真正渴望拥有心?属于自己的心?我想这至少是现在的你能回答的。”
佘子殊只漠然地站在原地。
“没有。”她淡淡地说,“从未有过。”
“……也是啊。”
“也是呢。”
“????????????????心是……只有拥有它,才能知晓渴望它的滋味。也只有曾拥有过、又失去心的人,才能真正燃起重拾心灵的冲动,哪怕是夺取。是心告诉你,它很重要。一开始就没有心的人,确实不可能生出寻求心的那份好奇与动力。所以,殁影阁从未创造出真正的生命。”
“因为心是——无法被制造之物?”
“嗯,你明白了。殁影阁之人,深谙阴阳五行之道。赋人自身的记忆于土——也就是大地的记忆;水,则是生命的源头,塑出人的形体;以木为基,以火炼化,风干后以金雕琢。即便是这样完美的造物,依然只是空荡荡的躯壳。”
“身体是……灵魂的容器,也是心的容器。”佘子殊喃喃道。
“可以这么说吧?”
“我本为我的友人而来……应当是这样称呼的。”她说,“如今好像失去意义,我不确定,可能我还没有看到她,也就不知道答案。”
“这份执念也算我们未知的东西。但其实,这把剑将你引导至此,并不是在追寻你那位友人。你的剑曾连同她,刺伤了莺月君的灵魂。她的骨被收藏在殁影阁中,你被指引而来。你穿过的是六道灵脉,生于此地的花的灵魂保护你不受侵害。虽然你只感觉过了一会,但其实在外的时间流逝已经过了数月。”
“我还能见到她吗?我的朋友?”
“可以。盗以为将她藏得很好,藏得怨蚀也找不到。其实我们也都知道,包括这也在我们的计划之内。但在这之前,我想领你见将你带到这世上的人。”
吴垠的手指向重重丝线后深邃的黑暗。他接着说:
“也许你不想见她,但她一定想见你。虽然……算了。不论是不是时候,再不去见她,就没有机会了。我知你不会有遗憾的情感,但她终归是个人类,她会。她是我们所有人、也包括你的指引者。我们的师父,我们的主母,我们的姐妹,我们的朋友,我们所爱之人。”
似乎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如人偶被创造而出的意义一样,遵从人的牵引就好。
她又迈出走近始源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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