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尽头与岁月和解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在爷爷背着我看完戏的那个冬天,我们举家搬迁到了丰镇县城。
    搬家的原因,一是我家的果园让我家成了村里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万元户。但更直接的原因,是妈妈一直忍受不了奶奶对我家的冷淡,和我爸爸的大哥(原谅我一直无法称爸爸的大哥为我的大爷)、以及我三叔家和我家经常的有意无意的摩擦——我妈的原话是:就看不得咱家过上好日子,行的坐的找茬欺负咱家。
    妈妈说,大队分给我家盖房的椽和檩,因为爸爸大哥家的大儿子要结婚盖房而直接被爸爸的大哥和他的大儿子“抢”走,以至于我家要盖房的时候,是全村邻居凑的椽和檩才帮着我家把房盖起来的。
    妈妈说,她给爸爸攒了两年的两张羔羊皮,要给爸爸革一领翻皮棉袄,被爸爸的大哥带着收羊皮的商贩,活生生的闯进我家外屋,从晾架上拿下来,卖了后拿钱扬长而去。
    妈妈讲这件事儿的时候,我其实想说,我当时亲眼看到并记住了这个场景。
    我记得爸爸的大哥当时戴着翻毛白羊皮帽,穿着一身长大的羊毛外翻的大皮袄,边沾着唾沫数钱边骂拽着羊皮不让商贩出门的妈妈:妈个X的,老子还没过上好日子呢,你们就想过好日子啦?老子过年杀的猪舍不得吃都卖了钱,你们杀了猪不卖自己吃,你们这日子过的也太虚乎(当地方言:意为舒坦)了吧。
    虽然老师说我傻,但专家说,应激反应的记忆片断,傻子都能记得住!
    妈妈说,哥哥高中放暑假在我家的果园看果子,被蒙着面的贼差点儿拿着尖刀捅死。是我家和我同年的小藏獒“黑尔”冲上去咬了蒙面贼的胳膊救下哥哥,而第二天,我爸爸的大哥胳膊腕上包上了布子……
    妈妈说,不,不是妈妈说,是我记得,我第三个一年级毕业,哥哥高考后的那个暑假,爸爸的大哥带着他的大儿子把哥哥拦在门前坡下的小河沟(前文提到的村里的北河沟)里组合双打,边打边骂,你个小个泡就这个俅像还想考大学?考上大学也得追到大学弄死你!
    妈妈冲过去想往出救哥哥,妈妈被就地拖打。
    全村空巷,场面壮观。
    听到消息的爷爷赤着脚冲到小河沟,捡了石头扔向爸爸的大哥和他的大儿子,但根本不管用。
    气急的爷爷身子弓成90度,一手叉着腰,一手拍着光光的脑袋冲向爸爸的大哥,喊着“来吧,老子跟你判命(当地方言:同拼命。)了!想打死国旺(哥哥的名字)就连老子一起打死吧!”
    看着爷爷这样,在场的人都愤怒了,一起冲上去终于拉开了施暴中的两个人中极品!
    事后,奶奶风轻云淡的对抱着哥哥一起哭的妈妈说:“小后生,挨两下打没事儿的,又打不坏,不要在外面儿让人看笑话儿啦!”
    在农村,兄弟们的对立纷争,打架怄气,90%以上,都是父母,尤其是母亲偏亲偏爱留下的祸根。家风好坏,与母亲的处事风格有着极为重要的关系。
    你们也一定很好奇,每次大事件中,总是没有我爸爸的身影。
    是的,每次大事件中,爸爸都没上场。但其实大多时候,爸爸都在。
    从小受惯了哥、姐、兄弟训斥、欺负的爸爸,总是默默的和围观的邻居站在一起。
    我家能成为村里人眼中过上好日子的人家,基本与爸爸没有几毛钱的关系。
    要强,能干,口才好,比爸爸高半头,十里八村儿都算得上好看媳妇儿的妈妈,因为没读过书,就想找一个有文化的人所以选择了爸爸。
    爸爸的书读到初三,即将升高中的时候,全国开始了*****大串连。
    其他的同学脱下红装换武装,秒变红小兵,开心的从这列火车刚跳下来,马上又爬到另一列火车天南地北的去跑,去北京天安门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只有爸,卷着铺盖卷儿回到了家。
    奶奶为此一直说,那些串连的孩子后来全都进城分派了工作,你爸是扶不起的阿斗,没出息。
    其实回乡的爸爸,也有过当选生产大队民办教师的机会。就在大队即将确定人选的时候,那个全民听墙根儿,互相检举揭发的年代又给了爸爸沉重的一击。
    村里的积极分子向大队领导揭发爸爸的妈妈对人民不老实,路过别人家谷子地的时候撸了人家几穗谷子回家……
    奶奶说:“缺德东西,不得好报,我撸的是毛有有(当地一种类似谷子的草本作物,穗里的籽儿可食)!”
    我宁愿相信奶奶撸的是谷穗儿!
    那样的话,爸的民办教师机会还丢的值一些。
    总之,爸爸这一生的命运都与粮食紧密相关。
    曾经有两石莜麦可以让他成为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但被爷爷拉截了。而三尺讲台、为人师表的机会,又被奶奶几穗儿谷子终结了。
    果真是民以食为天啊!
    ……
    看上爸爸有文化的妈妈,和爸爸结婚的时候,奶奶只给了他们一床盖到脚腕子的被子。
    棉花透过被上的洞,乐开花的迎接着妈妈。
    刚开始的时候,过了门的妈妈和奶奶家一起住,妈妈也因此享受到了全家对爸爸的“待遇”,除了爷爷。
    过了一年,妈妈生下了哥哥。
    看着哥哥延续了爸爸在这个大家庭的地位,妈妈跟爸爸说:“咱搬出去吧,我们可以受欺负,我不想让自己的娃也受欺负。”
    奶奶说,就凭你们?搬出去得饿死!
    妈说:死我也要死出个样儿来。
    妈妈要自己盖房,去申请了在村东头的小土坡上的房基地。
    那是小西滩村第一户在那个位置建房子的人家。那个地方离着我太爷爷的爷爷就开始居住的奶奶家的院子,有300多米的距离。
    300多米对于只有20几户人家的村子,已经是非常远的非主流聚居距离了。
    申请好房基地后,妈妈又跑了好多次大队和乡里,终于申请到了盖房的椽和檩。但爸爸的大哥说,我的儿子娶媳妇儿,我先用一下椽和檩……
    妈妈凭着自己热情、善良、爱帮助人攒下的好人缘儿,凑齐了椽和檩,在大家伙儿的帮助下,迅速起墙,上梁。
    但从没有盖房经验的爸爸,盖房居然没挖根基,仅在平地垒了两层石头就开始在上面砌黄土加麦秸拓成的土坯子。
    这还不是关键!
    关键的问题是爸爸去河沟里拉的石头不是方的、扁的适合平整的砌根基的石头。爸爸拉回来的石头都是那种圆咕隆冬像西瓜的石头。这让我家房子上完梁的半小时后,整座后墙就轰隆隆的塌了下去,那些“西瓜石头”淘气的四分五散。
    所幸,正在吃上梁饭的大伙儿,没有被砸着伤着。
    赶来看笑话儿的爸爸的大哥和他的大儿子,把手里的铁锨当成锣敲的无比欢悦。
    看不惯的邻居们纷纷站了起来,二女,放心哇,我们举着火把都会把房子帮你连夜建好。
    真的,第二天,我家的房子就崭新的伫立在村东的小土坡上了。
    房子盖好后,本身针线活就好的妈妈去学了裁缝,买了缝纫机。在参加完公社的工分儿劳动后,抢出空给人做衣服补贴家用。每到过年,是妈妈最忙的时候,不通电的乡村,点着煤油灯通宵做衣服的妈妈经常趴在缝纫机上睡着,我想这也是多年后的现在,妈妈眼睛不好,总是酸疼流泪,模糊不清的原因。
    再后来,生产队解散,公社在村里栽种的果园走产权购买制,谁家一次性能拿出10000块钱,果园的土地使用权就卖给谁家。
    妈妈找到他的二哥,我的二舅借了5000块钱,算我二舅也入了股。然后又带着爸爸下丰镇找到爸爸的同学凑齐了剩下的钱。
    位于村子最南边,下去就是南河沟的果园分为东西两个园子,中间被一条村里直通到南河沟的小道隔离开来。
    凑齐钱的妈妈本要包下整个果园。
    但嫁到海流素太,后来因姑父在包头二机厂招工的时候被招了去而定居包头的姑姑,赶回来给三叔拿了钱,和三叔一起买下西果园。
    这给我家和奶奶家的关系,埋下了很多的摩擦隐患。因为没有分家的三叔家,就代表着整个奶奶家。
    两个果园经常因为引南河沟的水浇果树的事儿吵架。
    南河沟是自东向西的流向,所以我家的果园自然的处在了来水的上游。
    南河沟又是一条季节性明显的河流,他的形成就是海流素太东边和南边的大山在下雨时自上而下的山洪冲击而出的干涸河道。
    这样的河流让水源变的异常珍贵。
    下雨天,河里发山水的时候,会随着引洪渠流到果园里。山水的时间就那么长,而果园又那么大(东西两个园各有50多亩),我家的果园想痛快淋漓的喝饱,就得拦住水流流向西果园。西果园的果树渴的“嗷嗷”叫,急的奶奶也是冲着妈妈“嗷嗷”的叫。
    后来三叔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我家果园上游,引洪渠进水的位置筑了个坝。坝的作用是蓄水形成小水库,以延长水源时间。
    筑成后的水库灌饱了多少棵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水库很快就成了村里小孩子凫水的天堂,直到有一天中午,光脚出溜进水库,一声“妈呀”后就被呛晕的我差点儿被灌死。
    只露着脑袋和肚皮在水库中漂了近半个小时后的我,被在我家果园帮忙的二舅认的干儿子捞起时,已经基本没有了生命特征。
    从小帮我妈带着我的姐姐跑到东、西果园的小道上,冲着200米外我家的方向叫破嗓子的哭喊着:杜英贵,刘二女,你们要不要你们的小儿子了,永永在水库淹死啦!
    午睡中的爸妈,冲刺着穿过果园跑到坝上。
    看了一夜果园,刚被二舅认的干儿子替回家吃午饭的哥哥一按窗台,从窗户中光脚跳出去,跑在了爸妈的前头。
    他们赶到时,看到头朝下,被贴着坝的斜坡放在坝上意图控水的我。妈妈直接瘫软在地上晕了过去。而爸爸,做了他这辈子最有魄力和胆气的事儿。
    爸爸拿起旁边儿不知道谁带的铁锨,发了疯一般的拆着坝上的泥土和石头。边拆别喊:去你妈的,我让你浇水,去你妈的,我让你浇水。
    在旁边儿的三叔没敢说一个字。
    还是奶奶,及时的阻止了我爸:英贵子诶,你别再去“我”的了,赶紧看看娃娃吧。
    爸爸停了下来,跑到我身边,倒提着我的一对小脚丫挂在肩膀上在坝上来回的走。
    后来爸爸聊起来这个事儿,总说当时的想法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看看能不能把我肚子里的水控出来。
    还真就管用了。
    大概在爸爸来回走了这么两三遭的时候,我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一声然后哇哇吐了起来。
    旁边的人高兴的喊着:娃娃醒了,娃娃醒了!
    双脚着地后的我,靠着蹲在旁边的爸爸的膝盖上,只感觉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树都在飞快的旋转,我想让他们停下来,但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棵树听我的话。
    闭上眼干呕了一会儿,我抬起了我薄薄的单眼皮儿,发现旁边的人和树状态稳定了许多。我摇晃着走过去和被姐姐扶着的妈妈说:妈妈,我记得我说“妈呀”我就完蛋了。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妈妈又哭又笑的跟大家说:“你看这个灰猴,还知道出洋相。我就说昨天晚上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带着瓜皮小帽跟我说,二女,看好你的孩子,看好你的孩子。”
    你们别笑!真的,现代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并不全是假的!
    自此,小西滩81年出生的俩娃成就了这个村两个传奇。
    顺流而下漂了30里地毫发无损的淑花和溺水而亡逆转生还的我。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果然,我家后来越过越好。
    而越好,就越受到爸爸大哥和他大儿子的嫉妒,特别是果园这个事儿。
    他的二弟、三弟买下了村里最能来钱的果园,而他没能占上这个便宜,这对于一个出门儿没捡着钱就觉得丢了钱的人来说,如鲠在喉!这也成了他怨恨姑姑的理由,但他并不敢对有钱,还住在大城市的姑姑怎么样,只能把无名的火全撒在我家。
    因此,蒙着面去果园假扮偷果子的贼捅我哥,在河沟里拦着我哥组合双打这种事儿就成了家常便饭。
    这些在我脑海中留下深深记忆的“家常便饭”,让我在我家搬迁前的那个秋天,有了一次和每年从包头回老家探亲的姑姑的特别对话。
    那个对话让姑姑给本不聪明的我,再次摁上了“傻子”的标签。
    姑姑像所有长辈问小孩子一样问到:
    “爸爸的爸爸你叫啥?”我说那肯定是爷爷啊!
    “爸爸的妈妈你叫啥?”我说,是奶奶吗?
    “姑姑接着问,爸爸的姐姐你叫啥?”我指着姑姑说,是你!
    姑姑看了看我继续问:“爸爸的哥哥你叫啥?”我玩着我的手指说:爸爸的哥哥早死了啊,爸爸没有哥哥!
    姑姑说:“傻子,别瞎说!你大爷哪死了?!”我从坐在果园地垄上抱着我的姑姑的怀中挣脱出来大声喊道:我大爷就是死了!死了,死了,早死了!
    姑姑问:“是你妈跟你说的你大爷死了吧?”我说:去你妈的,你大爷!
    从此,我是个傻子事儿的不仅在学校出了名,还在家里留了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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