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新笑道:“虽然我们保定府这里水灾罕见,旱灾比较常见。但就说上古时候的大禹在治水的时候。‘上古先贤’时期有没有公粮一说?是不是那时候的华夏上古先民遇到灾害,都先交钱给一些受租子不劳作的大户,然后全凭少数大户们当中私德稍微好点儿的特例,或者心情好的时候从牙缝里干点儿修桥铺路的事?或者由官府强行摊牌出力役?”
“我可不记得正经的史书上谈过上古先贤的时候有过各种苛捐杂税或强行力役摊派。百姓如果深受水患之害,自然就会推举出有威望的人纷纷组织起来,带领大家自愿的干活。退一步说:水利之类干不好---但我也没见千年来大户们或读书人乃至官府真正干过多少实事,就说当年的郑国渠现在咋样了?正常情况下,有灾难的时候其实百姓们可以逃荒到别处乞讨。有多少人因为担心大户们趁着灾荒侵占田地或者遇到各种地头蛇们的家丁,在本地活活饿死或者卖儿卖女也不逃荒?”
张立新为了避免别人插话没有停留,只是口吻突然郑重道:“上古先贤时候据说路不遗失夜不闭户天下为公。我看这一切与现在的不同,并非简单的‘人心不古’,而是现在天下所有工匠、农人、艺人、小商贩等实实在在创造财富之人头上的诗经中的‘硕鼠’们太多了。‘硕鼠’者,诗经的时代就说的很明白:那些不劳作的贵人们。当然,那时候的人们心中有怨气也不免把话说的过头:上古时候的贵人不劳作是因为承担着保家卫国的练武责任。而现在天下间大多数不劳作的官吏、大户等各种有权有势之人,连这个责任也不承担,就是名副其实的硕鼠了!试看史书:秦汉隋唐宋元,长期战乱之后太过短命的朝代不说:汉四百年江山、唐、宋顶天不过三百年上下的寿命。为什么没有千年的王朝?那些硕鼠们三妻四妾侵占普通百姓和下层的配偶,一窝一窝的繁殖,大概几百年的时间就能繁衍到民怨沸腾天下沸腾吧?”
其实以前的时候张立新不是没有跟人讨论乃至争论过,因此深知这传统思维影响比较大的年代人们的一些习惯:如同后来一些人言必称歌德康德,言必称我师傅我师祖,仿佛不引经据典引用别人或者大众普遍认同的观点,那就不是靠谱的依据。只是前人或者史书上的观点到底对不对合理不合理,‘权威’是不是假权威,这种“疑古”的话那得是整个士林相当有名望的人才有资格说。因此:讲道理就不能自说自话了。
张立新当然也意识到:自己并非单纯是同这位书生谈话,也是包括郑三发等其他一些广大下层百姓言,因此话锋也就越来越激进:“若要再造大同,所有贫汉不会‘穷不过三代’就绝后,就必须为了自己应有的权和利起来斗争。我相信今后并不算太远的一天,天下大同一定重归人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超越先圣、革新天下、自我辈始。。。”
其实:生在苦难之中的人们,往往惯于苦难以至于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苦难,人的忍受能力下限往往是很强的。就像郑三发这样的人,生活水平其实还在普通百姓之上,但一年下来也未必有一斤肉吃,却并不觉得这有多么难以接受。可是:传宗接代的观念在旧时之强,是张立新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不久就有认识的。
当然:人的心理都有某种自我保护的潜意识:为了避免悲苦哀伤,往往会自我麻醉。如自古乡村里一些三四十岁的光棍,明明潜意识里十分想要另一半,十分想要成家和传宗接代,可没物质条件也没情商谈恋爱或结婚的时候就会自己欺骗自己:“嗨,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人多自在?你看那谁谁家过的怎么样”“我这样的娶个漂亮老婆那肯定不可能。娶个长相平庸的又有什么意思?就算是娶个漂亮老婆,没准几年下来也看腻、喜新厌旧了呢?”“你看那老李家二儿子,多么不孝顺?天天虐待老人,我可不想老了以后这么悲剧。。。”“再看老刘家:儿子们为争家产打翻天。。。呵呵,想来想去还是单身好啊。。。”
当张立新点破种种迷雾,在这个还很传统的年代点破“穷不过三代”“绝后”这些更严重的后果。并且暗示仅就今生而言“人固有一死”,不仅仅是郑三发还有此时在外偷听的一些下层。就连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还没有到成婚时候的那个村里的“嘎子”听的都有些动容了。。。
此时那名读书人听到张立新在这公然妖言惑众,气不打一出来。那人言语也再也没有讲理争论的打算,而是威胁到:“我看你是想造反!”
对此,张立新稍稍面露狰狞,冷笑道:“你说对了:再下干的正是没本的买卖,才不惧造反,大不了兵败被俘凌迟之前烧炭自尽,倒霉一点儿时间来不及就割腕自尽,这都是能够最大限度减少痛苦的方法。至于九族:在下暂时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当然,本人想来是个明理之人:因为这朱家太祖那时候有驱逐鞑虏光复中华之大功、而且几百年来多数时候相比前朝乃至宋时明显还算尽其所能的善待百姓,只是最近数十年几代人才有问题:因此本人的暂时的想法,也不过是净天下而‘清君下’--天下之晦暗:在太祖一些五服之外的远亲逐渐成为天下的蛀虫,也在文武百官胥吏豪绅大户等太多硕鼠蛀虫,这并不仅仅是清理天子身边的个别人就能改造好的。。。”
之前张立新当然也研究过这个时代普通人的心理:对皇权有敬畏,当然也没有到个人崇拜的程度。更多是畏惧造反和违背皇权可能遭遇的严厉后果,至于封建伦常,只是稍稍有那样一些罢了。然而:此时的张立新却提出了应对这种可能的严厉后果一些还算勉强能接受的最坏选择,顿时一切显得就不那样可怕了。而且:说的也没有明显的“无君无父”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你!巧言令色!虚伪做作!”或许是因为自己并没有多少随机应变的能力,只是刚刚熟悉四书五经而已,这名年轻读书人暴露了自己真实水平,让张立新不由的有些失望。因为这人似乎没有问到自己想回答的那些方面。。
只是此时此刻:似乎还真如张立新所期望的那样:有个中年读书人,明显是有一些学识和资历之人在篝火的辉映之下闪现出身影,并没有公然斥责张立新这样的“贼人”,也没有摆出强硬而不与人交流的态度,反而似乎还是有一些探讨的愿望:“在下杨贤,圣贤村寻常一秀才而已。阁下刚才的一些话当然颇有忤逆之处,在下也不计较,只是先前阁下似乎曾说:人们只需十日三休,每日劳作三个时辰便可?一听阁下就是从来没有在乡间生活过的城里之人吧?试问:农忙的时候,就算耕牛不缺,如何每天只劳作三个时辰还不耽误农时?这切不说,当阁下不知者不怪。如果人人如这位村里公认的懒汉郑三发一样:那岂不工商百业萧条,更多的人连衣服都没的穿吗?”这样的话,也让不少人动容起来。
“是啊,如果人人如懒汉一般,那岂不更是贫上加贫?就算没有租债苛捐杂税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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