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事态的发展都如戴天筹所料。
林文贞回到家中,称自己此番外出,在朋友处听到东‘门’庆的消息,不顾‘浪’涛危险赶往双屿,果然在那里见到了外甥。
当年东‘门’庆‘私’通父妾时,林希元本是十分震怒,但过了这么久,人也冷静下来了,对这个聪明伶俐、善体己意的外孙时常挂怀,这时忽然听到他的消息自是十分高兴,等读了林文贞呈上的书信后更是大为感动,深感外孙其实还是本质纯良的大好青年,当初不过是妖姬媚妾的***罢了,如今‘浪’子回头金不换,心里也就原谅了他,当下派人去找来了‘女’儿‘女’婿,一是告诉他们东‘门’庆的消息,二是表明自己的调停之意,道:“小孩子家毕竟不懂事,都这么久了,又在外头吃了这么多苦头,就算了吧!”
有了他这句话,东‘门’霸还能说什么呢?至于林夫人,那更是天天盼着儿子能回家的。
林文贞又说起与谢家联姻一事,林希元大喜,对这‘门’亲事极力赞成,东‘门’霸听说儿子居然攀上了谢家,在感到诧异之余又觉得东‘门’庆果然从胡闹回归正轨,开始像话了,自然也不反对。
与谢家联姻,事非小可,因此林家与谢家都派出了得力成员去帮忙。东‘门’家这边派的是东‘门’度,林家这边林希元本不对林文贞这个儿子抱多大的希望,但看在他这次立了功,又是事件的推动者之一,才答应让他去。
这次林文贞赴闽,身边带着李承泰,此间一有消息马上回报,所以东‘门’度和林文贞还在泉州筹办下聘事宜时,东‘门’庆已知道事情成了,这才唤来杨致忠、于不辞、安东尼,告诉他们这件喜事。这几个都是涉及庆华祥财务的,见东‘门’庆不叫别人来却叫他们,在恭喜之余便知道当家的又要‘花’钱了。
于不辞也不好要东‘门’庆不成亲,只是说:“当家的,你这婚礼要怎么‘花’钱,我不好多说话。我毕竟只是商务总长,不是你的户部尚书,管不得你的钱。不过过两个月要大买生丝、钱不够了时,你别让我想办法就是——我现在就跟你直说,我没办法!”
其实东‘门’庆回到中国这边后‘花’钱的地方着实不少,这时就算在别的事情上一文不‘花’,剩下的钱要买足日本方面预定的货物也是有些不够的,若这场婚礼还要大肆‘操’办的话,恐怕到时候就要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来!
东‘门’庆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要他们想出个办法来,但这些人都是干实务的,思维走的是正道,对动偏‘门’脑筋不太擅长,因此他就只好去找戴天筹商量。
戴天筹一听道:“婚礼的费用我早准备好了,你去找他们干什么?”
东‘门’庆听了不由得一奇,戴天筹来了之后虽甚得东‘门’庆的信任,就是杨致忠、于不辞、李荣久等也对他敬意日深,但东‘门’庆几次微‘露’意思要请他担任庆华祥重要职务时他都表现得十分淡漠,似乎只愿做个闲散客卿,东‘门’庆也就由得他了,因戴天筹既不抓权也不管钱,这时遇到要‘花’钱的事东‘门’庆自然先去找于不辞等,没想到戴天筹竟说他已经把婚礼的费用准备好了!心中又惊又喜,忙问端的。
戴天筹笑道:“你啊,这就去王五峰那里告诉他你想成亲,然后哭穷,再然后这钱就到手了。”
这时他们二人之间也不用多说什么了,东‘门’庆一听这句话眼睛就亮了,当日便跑去求见王直,进了‘门’,整个人就摆出一副憋屈的样子,王直见了大感奇怪,他知道这尾双头鲤鱼平日可不是这样的,这会子装出这副模样来多半是要算计自己,心中警惕,且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叔叔!我要成亲了!”东‘门’庆说。
王直呀的一声,道:“真的?这是好事啊!”
其实东‘门’庆已有了一个张月娥的事,他是知道的,这段时间里谢敏学上双屿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东‘门’庆在争取做谢家的‘女’婿,他也猜出来了,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对这件事情完全是从政治利益与商业利益的角度来考虑:让东‘门’庆洗脚上岸,作为东海商会的代表打入士林以争取开海——这本来就是这些大佬们对东‘门’庆的期待。可惜有一段时间里东‘门’庆却辜负了他们的这种期待,等到戴天筹跑到东‘门’庆身边,一切的事情才又回归到他们所期待的正轨,也正因此原本在暗中处处给东‘门’庆设堵的阻力又变成了东‘门’庆的保护网。
东‘门’庆若能成为谢家的‘女’婿,那这起婚事将不但是福建林家、浙江谢家的联姻,更可能成为东海商人和东南士林结合的契机!有这样的大势在,王直当然赞成这桩婚事,至于东‘门’庆本已有了一个老婆这种事情他就完全无视了——和整个东海十万华商的群体利益相比,别说一个张月娥,就是一百个张月娥也会被视若无有!
“不过……”王直看着东‘门’庆那副蔫模样,说:“你怎么看起来不像要去做新郎,却像要去赴刑场?”
东‘门’庆一听这话就嚎了起来,哭丧一般哭道:“叔叔啊!我现在惨过要去赴刑场啊!”
王直讶异道:“怎么?谢家小姐是个母夜叉吗?唉,庆官,娶妻求淑‘女’,相貌的事,就别太计较了。”
“不是啊。”东‘门’庆道:“谢小姐的容貌,我偷偷看过两眼,好得不知怎么形容!侄儿阅人不少,但像谢小姐这样秀丽的容貌却是从所未见。”
王直道:“那莫非她脾气古怪,令人生厌?”
“也不是。”东‘门’庆长叹道:“谢小姐出身名‘门’,待人接物,端庄有礼,言行举止,温婉贤淑。我能和她成亲,那是九辈子修来的福分!”
王直奇道:“既然这样,那你还哭什么?”
东‘门’庆哭道:“正因她这么好,又出身豪‘门’,所以我才不能委屈了她啊!求婚也好,下聘也罢,若不搞得风风光光,不但我心里过意不去,谢家那边也不答应!说不定一场天作之合就这么吹了!明明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英雄汉偏偏就让铜臭给绊倒了,想想若是因为缺钱而没法与谢小姐共谐连理,叔叔,你说我能不伤心吗?”
王直听到一半就笑了,等东‘门’庆说完才骂道:“你这个惫懒货!没钱就没钱,直说不就得了?哭什么哭!”
东‘门’庆道:“侄儿没本事,只好哭了。”
王直笑道:“你放心!只管开开心心成亲去,钱银的事情,大家会帮你想办法。前几天我正跟龙头商量着呢,说庆官要是能做谢家的‘女’婿,我们十七席理事,每人送一一份重礼让你去下聘。你是咱们东海的子弟,去娶士林的‘女’儿,总要让你风风光光的,让那些老爷们知道什么叫做真豪富!许龙头还答应,号召双屿的所有商家,从今年开‘春’以来到你成亲时的全部货物‘交’易里,每一千两‘抽’一两出来,作为你的礼金,免得你做穷‘女’婿,丢了我们东海的脸面!”
东‘门’庆一听呆了——这次是真的呆了!
他原来只求能借到一点下聘成亲的钱,免得庆华祥因这次婚礼陷入财政危机,没想到哭穷竟哭出这样一个结果来!若按照王直这说法,那他这次成亲不但不用‘花’费一分钱,甚至还能大赚一笔!这一年里双屿的总‘交’易额达到了历史最高水平,至于这个‘交’易额究竟有多大,东‘门’庆连估计也估计不出来!
忽然之间,他深切体会到了戴天筹“陆海策”的威力!当日戴天筹跟他讲说陆海策时,那还只是一个‘诱’人的空中楼阁,但现在却已经开始落到实处,甚至已经见钱了!
想到了陆海策,东‘门’庆没有因得了这样一大笔钱而得意,反而分外凝重起来——出海后那段颠簸经历已让他将一条法则刻入自己的骨髓之中:付出与收入成正比,责任与回报成正比!东海商人不会平白无故送钱给他的,他们此刻肯掏腰包,是因为他们想从东‘门’庆这里得到相应的回报!王直许诺的这笔钱哪里是“礼金”,分明是经费!如果东‘门’庆能逐步兑现他们的期望,那他们就会源源不断地送钱给他,但东‘门’庆要是拿了钱却办不成事,后果会如何就无法预测了。
十七席理事中此刻只有十二席在双屿,其中第一个送来重礼的是李光头,他送的是一艘全新迎亲船,船身装潢得有如一座水上宫殿,船上还配备了三十六名‘精’心挑选的水手,以供驱使。
第二个送礼的,是徐惟学,他送的却是西域骏马四匹,欧式四轮马车一架,以及两名经过佛朗机人训练的车夫,四个随‘侍’童子,四个随‘侍’丫鬟。
第三个送礼的,却是林碧川,他送的却是绣五彩缎金龙袍料五匹、绣五彩缎蟒袍料十二匹、绣五彩纱蟒袍料五匹、织五彩缎八团金龙褂十五匹、绣五彩纱龙袍料五匹,片金、蟒缎、大小卷闪缎等若干,以及镶金粉盒、镶银痰盂等等,共七十二件,这其中如龙袍料彩缎等乃是皇家禁物,都不知道林碧川怎么搞来的!
东‘门’庆看这些东西显然都不是仓猝购置,分明是经过一算时间的筹备!心中暗自讶异。
此外方廷助、谢和、叶宗满、王滶、王清溪、徐元亮等各有礼物,无法一一赘述。在所有的礼物中,却以许栋、王直合赠的礼物最为特殊——都是些书画。
东‘门’庆细看时,竟有一大半不识其中玄机,戴天筹却道:“庆官,这份礼可就重了!谢亘对这‘门’亲事就算还有一丝犹豫,见了这批东西,也非答应不可。”
谢家的这批东西都是佩雷拉焚大方伯第那一夜中失去,后来不知怎的又落到王直手中,此刻又转送给了东‘门’庆,让他作为去余姚下聘的聘礼。
这批书画,第一件是《明伦大典》一部。《明伦大典》是由谢迁总裁编撰的一部大书,是谢迁在相位上的重要政绩之一,编成之后,当今天子嘉靖皇帝亲自颁赐了一部与谢家珍藏,是谢家的镇家之宝!谢家若失此宝,便有不忠之名。
第二件,是谢迁的文集《归田稿》手稿十卷,以及《湖山唱和诗》手稿二卷,先祖手迹不能保全,子孙便难逃不孝之责。
第三件,是前阁老李东阳的《李西涯翰墨手卷》,李东阳不仅是当代名家,更是谢迁的好友兼同僚,谢家珍藏此翰,寓意非浅。一旦有失,则是大为失礼之事!
再往下方是谢家的珍藏,如米芾的《山水图卷》等,均是无价之宝。
东‘门’庆听戴天筹一一道出这些宝物的来历,心中忽然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来,觉得自己这段日子里的所作所为貌似风光,其实却被背后一股力量‘操’纵着,一念及此不免暗生惧意。
不久林文贞与东‘门’度到,东‘门’庆见到是最照顾他的二哥来,自有一番欢喜。东‘门’庆家在泉州虽然豪富,在几年前也还能***风云,但到今时今日已不能对海上众人颐指气使了。就是东‘门’家在泉州所办的聘礼,除了必须由男方自家亲自措办的十二件文定之物外,其它的与众海商所赠之重礼放在一起,相形之下犹如珍珠与瓦砾,大都不能用了!
即在这些细节当中,亦可见海商力量崛起之迅速,短短数年之间,他们已经由被府县吏员、卫所官兵所制转为利用金钱‘操’控吏员、收买官兵,以致东南沿海,吏役尽成海商之耳目,军户乐为海商之手足!
再接下来,是否士林也会被海商们的金钱控制呢?他们会甘心被控制吗?
看着这些聘礼,东‘门’庆发现自己对禁海局面的了解又深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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