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转暗,阻隔住了无生气的芒。一轮明亮的圆出人意料地悬在黑幕布上,那样完美,显得些许兀然。它正孜孜不倦,尽力将那远古火球散发的光芒,用它自己的方式,尽量温柔地传递给这颗中年行星上可爱而可憎的生灵们。
今夜,月光耀眼。夜魔正踩着危险的鼓点,于它们的仙境狂欢。
借着月光,通过未被改造的人肉眼,甚至不必戴上夜视仪,也能分辨出此时正在一条透明管道中默默飞驰的磁悬浮轨道车。
这列车蜿蜒驶过,一扇扇钢化玻璃车窗在人眼中连成了一条线。无人觉察到,其中一大块玻璃后,一双乌黑的眼睛闪着难以名状的光,溶解在它主人夜色的毛发之中。
阿龙坐在车窗前,漫无目的地扫视窗外。他已不算幼小的内心,正努力消化着刚刚从老陈父女两人口中所知的一股脑令人难以相信与理解的信息。
其一,那个可恶的迷宫走廊位于卡波拉卡国首都卡尔市军事基地;
其二,阿静那天被“审判者”捉出研究所后,一直被关押在卡尔监狱;
其三,来营救他们的,是一个由基因改造人等受人歧视、遭受迫害的“非人类”们共同组成的友方组织——“使徒援助协会”;
其四,阿静是使徒援助协会当今代理会长陈利锋的女儿;
其五,当时那些士兵朝他发射的,是低速橡胶子弹(这样做,据陈博士所说,是为了防止误伤到非战斗人员),而当今特战单兵协同作战系统已相当成熟,那些子弹并不会击中要害,因此阿龙仅仅是陷入深度昏厥;
其六,阿龙与阿欣的父亲是已故的前任使徒组织会长赵玉龙,阿郎的父母是火星南北战争中南半球派的将军(难怪“训练者”会针对我们三个。阿龙愤愤不平地想道)。但是,他们的父母无疑全部丧生了……
阿龙心里五味杂陈。有为出逃成功的愉快,有为同伴生还的喜悦,有为自己身份的不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难受,或是辛酸。他已然见过很多人死在自己眼前,死在自己手中;按理说,此时他的心中不该有什么常人应有的痛苦。
阿龙右手拄着下巴,脸颊贴在车窗上。窗外的亮度要远低于窗内,因此玻璃窗镜面反射所成在车外的像能够被他清楚地视见。他克制不住心底那只好动的黑猫,不觉间竟参照着玻璃窗外猫孩子的面貌,开始想象自己父母可能的模样。「父亲与我一样,也是全黑色的猫科动物改造人。」阿龙憧憬地想,脸上竟浮现出些许少有的孩童天真,「母亲呢,大概同阿欣没什么区别吧……」
阿龙胡思乱想着,目光穿过玻璃窗与几近透明的真空管道,投向漆黑的远山。
“阿欣和阿郎,正在那边的车上呢。”阿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她眼神空前的柔和,没有焦点,随心地望着窗外。
他们从小在一起生活,已然熟悉对方的气味,对彼此的气味会条件反射地放松警惕。因此,阿龙尽管丝毫没有注意到阿静的到来,也并没有被阿静突然的话惊到。
“是啊。”阿龙温和道。
一黑,一橘,两只猫孩子肩挨着肩,不知是在用自己惊人的夜视能力观赏窗外景物,还是正彼此在平面镜反射的虚像中相视。
半晌,阿龙笑了出来。“阿静,你老是盯着我看干嘛?”
阿静见自己被拆穿,激动得满脸通红,话都没说利索:“我,我,我没有!我那是在观察敌情!”
“嗯。”阿龙点点头,严肃道,“看来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们现在的处境其实很危险。待些时候,我们的列车就要穿过那边的险道。”阿龙手指着一处方向,说罢,转过头,双眼盯着阿静,那神情似乎是要阿静说出些什么。
阿静还没有缓过来。她没想到,阿龙竟如此轻信了自己的谎言;更没想到,阿龙居然正如她所言地做事。
空气足足安静了五秒钟。这五秒钟的前两秒,她正极力让自己恢复常态;后三秒,她迅速搜索着大脑:「险道?险道?!险道有什么的……?」
“险……险……险道……‘险道必有伏兵’?”
“就是这样。”阿龙点点头,面容扳了起来,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到阿静异常的神态。
“那……那快采取措施啊?”阿静还是有点紧张。
阿龙笑了,“阿静,你是不是换了个新环境就糊涂了?你父亲他们一定能想到这个危险,并且已经计划好成熟的应对措施。”
两小儿谈笑间,列车头已然驶入那一段险道之中的真空管道段。他们注意到这一点,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观察窗外。
“茂密的松树丛很会阻挡视线。若是袭击者躲在这里面,再穿上隔热潜行服,我们便绝无可能提前发现他们。”阿龙如是分析道。
言罢,阿静刚要表示赞同,只见一团橘红的火球闪烁着死神光芒,打断夜魔的狂欢,倏地从真空管道右侧的松树林中冲出,直直冲向他们必然需要的管道。那火球转瞬落在险道尽头的列车转向处。这里是个急转弯,列车采用的是EMS吸引力系统,需要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来进行转弯。
此时,车头已然以超音速歪歪斜斜地从缺口冲出管道,落下悬崖。牵拉的车厢们跌跌撞撞,从管道中纷涌而出,迸出火花与爆炸声。
阿龙来不及进行其他任何反应。几乎与爆炸发生的同时,他敏捷地将阿静扑倒在地,用身体护住了同伴。
热浪袭来,携带着高速运动的碎块从阿龙身上划出一道道极深的伤口。一瞬间,两人感到了些许失重。但这失重很快被一下剧烈的撞击代替,两人被这突如其来而无处可寻的力尽数抛起。他们抱作一团,撞破了坚硬的钢化玻璃,飞驰着被命运之神扔出了车窗。
阿龙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但他始终忍着,没有吭一声。直到他听到“咔嚓”一个响亮的声音后,这疼痛居然减缓了大半。
阿龙感觉自己溺死在了水中,似乎过了好长的时间,是几十年、几百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好像在叫着什么。他竭力提起精神,努力听清了:这是阿静在叫他。
“阿龙!阿龙!”阿静看着眼前一团血肉模糊,不知应当做些什么。她害怕自己做的事会令他伤得更重。她不知所措,她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身上的伤口也在流出鲜血。但她决然不想让他死去。
无星的夜空中,圆月似盘;幽暗的草丛内,忐忑不安。
黑猫孩子的脸还兴许能看出些模样。他身下正不住地涌出暗红的液体,身边草地的暗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红。本来乌黑的猫耳与猫尾,此刻已浸泡在不浅的血泊之中。
阿龙只觉正身处一片黑暗。他能够清晰地感到自己伤处传来的痛楚,甚至可以报出自己的伤情:肋骨五根粉碎性骨折,其中一根插入右肺;脊柱断开;胸骨粉碎性骨折,左臂桡骨粉碎性骨折,头骨破裂,右腿大腿骨粉碎性骨折……全身皮肉、内脏伤情不等……
等了大概一秒钟,他感到一阵阵更为剧烈的疼痛。若不是他此时还无法说话,他已然无法忍受,叫喊出来。他知道,那些伤骨正在自行接壤,那些伤口也在迅速地自行愈合。
阿静做了两个深呼吸,强行让自己冷静。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自己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若不是阿龙替她承受了绝大部分的攻击,她已然浑身支离破碎,再也不可能通过速愈能力自行修复。可是,阿龙的身体难道就能够……
想到这里,她再次俯下身去看他,却看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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