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半个时辰。
詹负纯在这段时间内,烤了六个土豆,八个红薯,还有四斤的炒瓜子,她原本想跟母亲分享,结果被殷彩要去了一半。
母亲又不吃。
她原本只是烤来玩,干脆把另外一半也送给了殷彩,看对方淡然如常的吃东西,倒有几分羡慕。
无家无室。
就无牵无挂。
她亲娘可是还守在这,等一会儿时间到了,阵法失效,随时会有生命危险,詹负纯从一开始就没指望慕青雪,眼看时间越来越少。
便不禁心急如焚。
收好软垫,起身走到詹掌门身边,正准备劝她放弃守这虚无缥缈的希望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詹掌门主动开口。
语调柔软,与平时雷厉风行的风格大相径庭,听得詹负纯心中一惊,一时没敢出声,詹掌门坐在台阶上,隔着风雪,望向魔教。
“临时顿悟的概率有多小,我比你还清楚。”
“我也没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只是,魏千符总要有人对付的,他死了,才能天下太平。”
有人对付。
凭什么要她们对付?
青云门首当其冲,后面除了村庄外,还有好几个门派,好几个村庄,隐雾宗实力最最鼎盛时,也没说把地盘扩展到那么远的地方。
更何况其他门派都做了缩头乌龟。
怎么就他们万法门活该牺牲一个掌门,替青云门送死,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詹负纯握紧拳头。
她生性凉薄,不过在母亲多年的教育下,才极为勉强的成为一个合格的正道人士,可不遇灾祸还行,一遇灾祸便是本性占了上风。
别说隐雾宗打不到他们万法门去。
就是打到了又如何?
打不过就加入便是,反正凭她和弟弟身上流的血,还比其他人有优势呢,当不了万法门的掌门,当隐雾宗的教主也不错。
这话能想。
却不能说。
因为母亲是真正的正道人士,正到詹负纯有时候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哪天,就被她亲娘给除魔卫道了。
“那我替你送死行不行?”
詹负纯赌气开口。
青云门有类似献祭的求天决,万法门也有迫不得已时,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法子,她知道,母亲和徐掌门、水月峰主肯定已经商量过了。
后两者是青云门的人。
送死也就送死了。
可她母亲是万法门的人啊,凭什么一句维护正道,便该放着掌门不做,儿女不要,去送死?
“不行。”
詹掌门斩钉截铁的拒绝。
母女对话时。
另一边。
“夫人已经睡下了?”
“是。”
“好。”
魏千符起身,想要勾起一抹笑容,表情却有些沉重,与青云门没有信心的一群人相比,他可能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相信慕青雪能临时顿悟的。
原因无他。
如果不相信奇迹的话,那他自己早就该死了。
一步步走到今天,从一个因为天生绝脉,被亲生母亲骂是杂种的可怜虫,到弑父杀兄,实力仅在谢空亭之下的教主。
他根本不相信常理。
按常理讲,谢空亭不可能为一个女人,自毁青云门根基,可他毁了,正如按常理讲,慕青雪不可能临时顿悟,力挽狂澜。
可这一定会发生的。
魏千符有预感。
这次魔教倾巢而出,如果无功而返,自己作为教主肯定会受到质疑,甚至让人觉得他胆小怕事,瞻前顾后。
但又有什么。
能比命更重要呢?
他已经决定了,在十二个时辰到来之前,就带领魔教所有弟子,重新退回山上去,只是在那之前,他要留下一点小礼物。
魏刃符。
他同父同母,生来天赋超绝,受尽万般宠爱的哥哥,哪怕已经被他设计而死,也无法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幸好。
他的哥哥还留下了一女一儿。
那个女儿滑不溜秋,留到以后再算账,而那个儿子,既然愿意为正道牺牲,那他就给对方一个机会,当着青云门的面,杀人祭旗。
“动手!”
魏千符一声令下。
青云门那边。
众人一脸疑惑的看着那个血肉模糊,被慢慢吊到半空中的小小身影,不明白魔教那边突然做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澈儿!”
詹掌门忽然瞪大眼睛,离弦之箭一样朝着魔教奔去。
她一开口。
其余人才知道那小小身影的身份。
“弟弟。”
詹负纯亦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母亲不是说已经把弟弟打晕送回万法门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还落到了魏千符的手里,她心头怒火翻涌,却碍于披着斗篷,不能显出。
于是咬牙追了上去。
“詹掌门。”
徐掌门和水月峰主一齐拉住詹掌门,沉声劝说道:“你现在过去了也只是送死,先听听那个魔头怎么说。”
“呵呵。”
魏千符走到绳子旁。
拿着刀,只要轻轻一砍,绳子一断,上面绑着的詹负澈便会落下,落在下面放好的钢刺上,穿身而过,当场死得不能再死。
他呵呵一笑。
抬头望了望詹负澈,又看向詹掌门,开口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居然成功潜进了我隐雾宗,还想着刺杀我。”
“啧啧啧。”
“这份胆识真是让我欣赏啊,杀了算了。”
语罢。
他不再废话,猛地挥起刀。
“千符!”
云芽穿着魔教弟子的衣服,忽然出现,只身挡在绳子前,刀刃在距离她面庞一寸的地方,才险险停住,却并没有拿开。
“夫人,让开。”
魏千符面沉似水,紧紧握着刀柄,而刀刃也始终停在云芽的眼前。
她面无惧色。
恳求道:“就算教主和金长老千错万错,可大公子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甚至好几次偷偷维护,你设计害死了大公子已经是错,如今连大公子的血脉都不肯放过吗?”
大公子是魏千符的哥哥,魏刃符。
两人的母亲,是上一任教主,而金长老则是两人的父亲,除了一张风流倜傥的脸,便再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东西。
妻子死后。
不自量力想谋取教主之位,被魏千符一剑诛杀。
母亲对他百般羞辱折磨,尚可以解释为强者对于生出一个弱者的不满,他自然会证明给母亲看,自己并不比哥哥弱,哪怕母亲已经死了。
可是父亲。
一个狐假虎威,连儿子都不敢护的懦夫,一次次给他希望,又一次次反复的恶心嘴脸,他已经看够了,杀了也不值一提。
“让开。”
不愿意回忆的往事重新涌现。
魏千符浑身杀意,长袖猎猎,无风自动,他连父兄都能杀,更何况一个妻子,哪怕下一秒云芽被砍成两半,魔教弟子也不会为此感到奇怪。
“大公子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云芽不让。
“哈哈。”
魏千符忽然一笑,将手中的刀一扔,盯着云芽,为她鼓了鼓掌,又转而看向詹掌门,满脸笑意的点点头:“好呀,真是好呀。”
“既有一个名门正派的妻子举案齐眉,还有一个魔教的红颜知己,在他死后还念念不忘。”
“我错了,是我错了。”
“当初我就该把你送去万法门,你就算当他的妾,不,你就算当不成他的妾,当他的侍女,替他照顾孩子,倒茶扫地,都比当我魏千符的妻子好!”
他语气发狠。
侧对着云芽,看向披着黑斗篷的詹负纯,仿佛下面藏着的是他的大哥,魏刃符,你生前是我的梦魇,死后也阴魂不散。
好。
真踏马的好!
“你一直这么想我?”
云芽望向他,忍着泪水,似乎想要一个答案。
面对妻子的目光,魏千符咬了咬牙,依旧望向黑斗篷,本不想回答,但侧面的余光里,云芽的眼神却让他心烦意乱。
“对!”
他猛地转身,将最后一层遮羞布彻底掀开:“我就是这么想你的,难道不是吗?”
“你以为我魏千符眼瞎耳聋,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一直再忍,我等着他死,等着他的孩子长大,等着你回心转意,可云芽,我对你做过的一切,你有过一丝丝的动容吗?”
魏千符双目赤红。
看着云芽,似乎也想寻求一个答案,他看到云芽的泪水,不得不冷静下来,点点头,攥紧了拳头,偏过头去,移开目光。
声音已恢复如常:“你拦不住我的,让开。”
“我知道。”
云芽心如死灰。
双目无神的盯着魏千符身上穿的教主衣服,曾经穿这身衣服的人,是两人的恐怖,而魏千符不仅忘了曾经的恐怖,还成为了恐怖本身。
她似乎是放弃了一样。
一步步挪开。
两人擦肩而过。
魏千符眨了眨眼,将本也不明显的泪意隐去,也懒得再提刀,干脆以手做刀,朝着绳子劈去。
身后剑鸣声响。
寒气袭来。
“这能刺中就怪了。”詹负纯暗道可惜,除却慕青雪,所有人中,其实云芽是最有机会伤到魏千符的人,但也不是这样啊。
直接抽剑刺去。
这动作慢的,别说魏千符了,就是她,在听到剑出鞘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反应过来了好吗,一击不中,只会让对方产生警惕,下一次偷袭的概率只会更低。
白白浪费了一个好机会!
“噗!”
三尺青锋穿透魏千符的左边肩膀,他低头看去,惨然一笑。
他躲得过。
只是想赌一把。
赌他的夫人不忍心。
可惜。
自己又痴心妄想了,就跟小时候对母亲有所期待一样,可是直到死,他在母亲眼里仍然是“天赋卑劣的杂种”,永远比不上哪怕背叛隐雾宗的哥哥。
情之一字。
小的时候没有,长大了人家也不会给你,喂狗都不会给你,他赌输了,愿赌服输。
“这也行?”
詹负纯目瞪口呆。
不过立刻明白过来,应该是魏千符故意放水,没想到啊没想到,她无恶不作的小叔叔,居然还是个情痴,但是——
云姨你刺准一点好不好?
这还差着两寸呢。
她比刚才觉得云芽刺不中更加惋惜,恨不得亲自过去,把那长剑扭两圈,捣烂魏千符的心脏才好。
“夫人。”
魏千符声音藏着一丝倦意。
伸手紧紧握住剑尖,缓缓开口:“杀人不是这么杀的,要么不出手,出手,就切忌心慈手软,犹犹豫豫,除了我,谁肯给你第二次机会?”
他一边说着。
一边用力扭转剑尖,长剑在他心脏旁旋了一百八十度,鲜血顺着衣角滴落。
攥紧剑尖的指缝间亦是不停涌出鲜血。
“我去。”
这得死得透透的了。
詹负纯看在眼里,一边觉得自己的心也有点疼,一边在脑海里欢呼雀跃,魏千符,你死了,你这次绝对死了,哈哈,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
云芽握着剑柄,也跟着旋转了一百八十度。
她颤抖出声,却不知道说什么,还没等想好的时候,剑尖处忽然传来一股向前拉的大力,她跟着向前一冲。
剑柄根紧紧贴着魏千符的后背。
鲜血顺着染红她握住剑柄的拳头上,云芽瞪大眼睛,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不可思议。
“是不是奇怪我怎么还没死?”
魏千符开口。
被搅碎心脏,他却连一点虚弱感都没有,右手仍然握着剑尖,左手在怀里一掏,朝地上扔去一个不知什么材料做的小傀儡。
那小傀儡心脏处有一个洞,看着破破烂烂,有几分丑态。
他却目光温柔。
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往事:“傀儡替身之法,还是你当初舍命替我偷的——”
那时两人相依为命。
虽然挨打挨骂,从早到晚活在随时可能死亡的恐惧中,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却是他生命中,屈指可数的几段美好时光。
明明是自己先遇到云芽的。
可他当时太弱小,名义上是二公子,过得却连最低级的奴仆都不如,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将云芽收为侍女,然后就是理所当然的。
连父母都视他如仇敌,视哥哥如举世珍宝。
云芽又能如何。
如果他没有二公子的身份,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低级奴仆,恐怕也和所有人一样,对哥哥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可两人偏偏一母同胞,流着一样的血!
都是亲兄弟。
凭什么一个只能接受另一个的施舍?
魏千符不肯认命,然后便是逆天而行,哪怕忍受再大的痛苦,他也要改变天生绝脉,无法修炼的事实,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最高处去。
哥哥死时。
他曾经以为自己胜了。
可低头看见刺穿心脏的剑锋,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胜负早已分,擂台上只有他一个人,对着假想敌疯狂的撕打,像个散场后还在演戏的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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