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个月。
殷宁昭暂居未央宫,傅青菱安静的仿佛当场去世,殷政来为自己的圣旨讨个说法,结果还没说两句,就被自己的女儿轰走。
总而言之。
别说皇后、皇帝了,感觉就是天王老子下凡,殷宁昭也能专心看书,眼皮不带撩一下的。
“姐姐。”
院子里。
殷陶启拿着点心,一瘸一拐的跑到殷宁昭跟前,努力举起手来,递到姐姐嘴边,笑得天真灿烂:“好不好吃?”
“嗯。”
殷宁昭回以微笑。
目光在弟弟双腿上蜻蜓点水似的掠过,然而还是被殷陶启发现了,他不大在意的往旁边一坐,疑惑问道:“姐姐,我的腿什么时候好啊?”
永远好不了了。
而且会随着年龄的长大,越来越严重,至于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从太医含糊其辞的态度上,已经能猜测出一二。
思及此处。
殷宁昭心中一沉,面上却微微笑着,故作轻松的安慰道:“启儿乖乖吃饭,乖乖睡觉,你的腿就会自己长好了,知道吗?”
“知道!”
殷陶启似懂非懂的点头。
他不过六岁,还看不出姐姐藏在笑容后的沉重,回答完后,又颇为兴奋的比划道:“启儿知道,腿就和花一样,浇水、晒太阳就能长得好高好高。”
见弟弟一副天真做派。
殷宁昭觉得好笑,又忽然鼻头一酸,蹲下身来,握住他的肩膀,认真问道:“启儿,姐姐问你话,你一定要诚实的回答姐姐,好不好。”
“好。”
“你喜欢母后吗?”
“启儿最喜欢母后了,也喜欢姐姐。”殷陶启欢天喜地的说着,他三岁时,殷宁昭嫁作人妇,便不能常回宫,然而姐弟间的感情,从未消减过分毫。
说完后。
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竹蜻蜓,万分珍惜的拿出一个,递给姐姐,呵呵笑着说道:“母后有一个,启儿有一个,这是给姐姐留的。”
“启儿真乖。”
殷宁昭心不在焉的收下。
眉头轻蹙。
终于看着弟弟的眼睛,下定决心说道:“启儿,姐姐把你送去另一个宫殿住好不好,里面有秋千,有各种好玩的东西。”
“不,别人会欺负母后的!”
殷陶启大声答道。
后退一步,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一样,指着殷宁昭,义正言辞的说道:“姐姐你变了,你现在和其他坏女人一样,也要欺负母后了!”
“我没有。”
殷宁昭反驳。
随后又忍不住感到头痛,现在跟弟弟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自己六岁的时候,不也一样,觉得所有人都在欺负母后,而母后只有自己一个保护者。
但事实上。
什么欺负,什么保护者,一个连亲生儿女都能利用的母亲,岂会是心软懦弱,打不还手的可怜人?
“启儿。”
“母后根本就不爱你,也不爱我,不然你挨板子的时候,她为什么无动于衷,你高烧不退的时候,她为什么不给你请太医?”
道理说不通。
但说总比不说好,哪怕能让弟弟早一天醒悟,也算没有白说,殷宁昭眉头紧锁,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撕自己的伤疤?
但有些事情迟早要懂的。
长痛不如短痛。
“撒谎,撒谎,撒谎!”
“姐姐是个大骗子!”
殷陶启变得愤怒起来,仿佛面前的姐姐,忽然变成了什么洪水猛兽,他跌跌撞撞后退好几步,拖着伤腿便想逃跑:“不跟你说了,启儿要去找母后。”
“启儿!”
殷宁昭只觉更加头疼。
她能让傅青菱闪到一边,却没法阻止弟弟去找,本打算好言劝说,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于是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
“拦下太子。”
话音落下。
几个守在门口的宫女,立刻合力抱住殷陶启,对方双手双脚并用,不停乱抓乱踢,因为不能伤了他,宫女也控制的很费力。
“姐姐最坏了,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听到这话。
殷宁昭顿了顿,还是下令道:“将太子送去沉碧宫,由温太妃代为抚养,红樱,你也跟着一起去,以后就留在太子身边照顾他。”
“是。”
红樱带着殷陶启离开。
隔着很远。
殷陶启“我恨你”的怒吼还在遥遥传来,殷宁昭忍不住扶额,言官上奏,骂她这个长公主知法犯法,应当严惩的奏折雪片一样堆积,父皇也撑不住了。
但在离开皇宫之前。
无论无何。
自己必须安置好启儿,再让他待在未央宫,待在母后身边,下一次,自己就是夜叩宫门都未必来得及,送去沉碧宫。
有温太妃和红樱在。
只要父皇不插手,母后也无可奈何。
等一下。
父皇。
应该不会插手的吧?
殷宁昭负手而立,望向天空,眉宇间尽是沉重和无奈,她能做的都做了,眼下只有尽人事,听天命,甚至连说与他人听都做不到。
毕竟。
谁会相信亲生母亲有害子之意呢,尤其这个母亲是皇后,而儿子还是太子。
“回公主府。”
“喏。”
作为一个透明度很高的小郡主,殷彩被抱离皇宫的行程很顺利,除了几个嬷嬷、侍女担心前路外,连守门的侍卫都没多看她们一眼。
下了马车。
殷彩抬头一望。
更加迷惑了,公主府占地辽阔,外表富丽堂皇,绝对是雇佣了不少能工巧匠,才修建而成的。
由此也可见。
皇帝对这个长女宠爱至极。
单从物质条件来说,殷宁昭绝对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至于其他方面,贵妃的脸她敢打,皇后的未央宫她敢占,皇帝下的圣旨她敢不听。
别说公主。
就是她的太子弟弟,恐怕过得都不如她肆意妄为,逍遥自在。
这。
这还真是特立独行的一个气运之女。
“进去吧。”
不知为何,殷宁昭对她倒是有几分喜欢,跟抱大洋娃娃似的,一边抱着殷彩,一边往府里走去,门房忽然走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似乎是说什么刘夫人来了。
殷彩想起来。
刘夫人是殷宁昭的婆婆,当初殷宁昭下嫁孙杰台的时候,何止十里红妆,哪怕自己的克隆体当时才四岁,但仍深刻记着当时红火热烈的气氛。
至于其他。
作为一个久居慈宁宫的小郡主,便不太了解,殷宁昭和孙杰台的夫妻关系,和刘夫人的婆媳关系,她更是一无所知。
不过应该不咋地。
看殷宁昭的表情就能猜出一二。
“去备宴吧。”
说完这话之后。
殷宁昭仍抱着殷彩,径直朝正堂走了进去,里面除了刘氏外,还有一个肥头大耳、脚步虚浮的陌生男人,一眼看过来。
居然失了魂似的,直勾勾盯着。
直到被刘氏拍了一下。
才忽然反应过来,但一双小眼睛仍滴溜溜的在殷宁昭脸上打转,吸溜了一下口水,色迷迷笑道:“公,公主真是太,太美了,小的就跟,跟见到了仙,仙女一样。”
这吹捧的实在不算有内涵。
尤其对于殷宁昭一个已经成婚的公主,说严重些,甚至有调戏之嫌。
“母亲这次过来有什么事?”
殷宁昭没理他。
此时饭菜已经上好,她居于正座,让殷彩坐在自己的腿上,真将她当做小孩似的,夹菜一口口的亲自喂,询问时,连正眼也没给刘氏一个。
若论辈分。
是以刘氏这个婆婆为长辈,为尊,以殷宁昭这个儿媳妇为小辈,为卑。
若论君臣。
自然是以帝王之女,为尊。
寻常人缔结婚姻,都是嫁夫娶妻,可娶的妻子若是公主,便不能称“娶”,而应称作“尚”,意味“尊而尚之”,加上对于公主来说。
除非有多个国家可以联姻。
否则嫁谁都是下嫁。
所以律法规定,公主儿媳与公婆是同等辈分,婆家应以臣侍君之礼,去侍奉公主,君尊臣卑,大过夫尊妻卑、婆尊媳卑。
甚至讲究的严格一点。
刘氏该向殷宁昭行礼的,但两人的关系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平时也不常见面,所以殷宁昭只图表面和谐,也不会故意为难。
“公主。”
见殷宁昭泰然自若。
刘氏颇为不快,她当小媳妇的时候,可是晨昏定省,日日不落,任婆婆打,任婆婆骂,连吭都不吭一声。
这公主确实了不起啊。
架子大得很。
要是按照老规矩,早该赏耳光了,但殷宁昭当儿媳妇三年来,连次脚都没给她洗过,更别说其他的了,啧啧啧。
也就是投了个好胎,有个皇帝爹。
不然的话。
她才不会叫儿子娶这样的女人呢!
将飘远的思绪收回来。
刘氏笑得满脸褶子,跟盛开的菊花一样,她拍了拍身旁的男人,介绍道:“这是我娘家侄子,大名刘胜宝,如今也及冠了,想在朝廷谋个官职。”
“那就去科举啊。”
殷宁昭颇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手里筷子不停,给殷彩夹了块米糕,见她以为是菜,一口吞下后,表情痛苦的挣扎,显然是被噎住了。
于是又倒了杯茶。
给她灌下去,又拍了拍背,等殷彩喘过气来,便不再给她夹菜,转而拿了壶橘子酒,让殷彩抱着当糖水慢慢喝。
一系列举动做下来。
刘氏更加羞恼,若是按自己老家的规矩,婆婆讲话时,儿媳就应该立在一边,规规矩矩的洗耳恭听,哪儿有坐下的?
还在喂一个不知从哪儿抱来的野孩子。
婆媳三年。
自己平时眼不见、心不烦,但殷宁昭也未免太没有规矩了,刘氏咬牙切齿,但想到儿子的官职是皇后娘娘给解决的,才勉强维持表情不僵。
阴阳怪气道:“能科举就不来找公主了。”
“胜宝这孩子聪明,就是懒得读,其实是个做官的料,随便给他安排个三品、四品的官职就行,等他当上了,肯定一学就会。”
“算我这个当婆婆的,求求公主了行不行?”
她自觉已经够放低姿态。
连“求”字都用上了。
无论如何,哪怕是公主,也应该给她这个面子,况且这又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回宫跟她那个皇帝爹说一句不就得了。
两家这个关系。
原本不应该自己这个婆婆开口,当儿媳的,就该主动考虑到,这已经是殷宁昭的失职了,她还想怎么样?
“呵呵。”
殷宁昭笑出声来。
抬头望向刘氏,简短简洁的回答道:“帮不了。”
“你说什么?”
“我说帮不了。”
刘氏猛地站起身,怒视殷宁昭,只觉得真是前世做了孽,今生才讨到这么个不守妇道的儿媳,她恨不得现在上去撕烂对方的脸。
这么想着。
她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
“叮!”
殷宁昭一敲茶盏。
一群兵戈齐全的侍卫忽然冲进来,刀尖对准刘氏和刘胜宝,面无表情的将两人团团围住,眨眼间,几乎要填满小半个大堂。
“你有婆媳之道,我有君臣之道。”
殷宁昭抬手沏了杯茶,小酌一口,接着说:“当初你们孙家,拿我的嫁妆还债时,就该明白,我可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小媳妇。”
儿媳惧怕婆婆。
乃是因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不容,若是婆家也不容的话,就只能饿死街头。
为了活着。
忍受非人折磨,伏低做小,不过是基本功,就像流浪狗一样,有一户人家愿意收留,愿意给一口饭吃,已经算恩情了。
自然要任打任骂,以此还恩。
但把她殷宁昭,堂堂一国公主当成流浪狗,当成可以用来随意撒气欺凌的小媳妇,不知道刘氏怎么想的,有本事把自己的嫁妆还回来再说。
哦。
对了。
“我母后可以给予你儿子太傅之位,但你相不相信,我母后给予你们孙家什么,本公主就有本事收回什么?”
“杰台也是你丈夫。”
孙氏哆哆嗦嗦。
既是吓得,也是气得,不把自己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也就算了,居然连丈夫都不放在眼里,皇帝和皇后到底养出了一个什么公主?
连窑姐都不如!
窑姐至少还知道哄男人开心呢。
“呵。”
殷宁昭不屑一笑,没有丝毫顾忌的揭下对方的遮羞布:“一个连祖宅、二十多个侍妾都能赌输出去,欠了一身烂债,尚公主后,挪用我的一半嫁妆才在赌场销了名,又用我另一半嫁妆捧花魁的丈夫?”
“你分的这么清,到底是不是真心和杰台过日子?”
刘氏气得浑身发抖,但事关儿子,她就算再怕,也不得不鼓起勇气,与这个不要脸的儿媳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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