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为礼跟积满灰尘的窗帘共处,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她不愿意买吸尘器,又攒不出力气将它拆下来洗;于是她只好像流水一样,绕过顽石般的问题而生存——她根本不去动窗帘,每到太阳光直射眼睛的时候,在睡梦中的她就将外套一拉,让它从被子变成眼罩。
是,她连被子也没有买;因为艾为礼看过了一套新被子的价格。
尽管便利店店员的工资,让她连被子或吸尘器也不敢买,但是在这一天中午醒来时,她却忽然感觉,怪不得有些人做着这样的工作,一做就是一辈子。
没有前途的压力,因为根本就没有前途;没有来自其他人的期待,因为这儿没有人认识她。
她不需要费力去证明自己,不需要化妆品或好衣服来表示她的阶层。人对世界失去了欲望,那么世界就失去了针对人的把柄;她仿佛可以这样平缓地、无知无觉地一直将生命消耗到最后一天——也是一种活法。
更何况,这个镇子上还有一个图书馆。
在发现了图书馆以后,它就成了艾为礼的游乐场;虽然它也和“野鹿镇”一样,最令人激动的地方只存在于名字里。不过就算是这样,艾为礼还是在图书馆里足足消磨了一下午,直到快上班时才在便利店里露了面。
“你来了,”阿潘站起身,看了看手机,说:“下次早点来,别这么晚。”
他的态度如此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以至于艾为礼下意识地说了一声“不好意思”,才想起自己分明是提前了五分钟到店的。
“你趁现在没人交接一下吧,”按理来说,交接不完成他不应该走的;可阿潘嘴上说着,脚下却已经走到门口了。“有事电话说,拜。”
“那个——”
艾为礼才叫了一声,他已经推开门走了,好像没听见一样。
……算了,昨天那个怪男人的事,跟他说了大概也没有意义。
艾为礼套上蓝马甲,在即将走向收银台之前,她脚下忽然转了一个圈,掉头走进了店内货架之间。
这一次,艾为礼好好地、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便利店内,甚至连员工洗手间都没有放过,终于确认了,店里没有客人。
没有客人,没有其他员工,连一只苍蝇也没有,只有自己。
艾为礼坐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本从镇上图书馆借来的小说。
她不喜欢浪漫言情的东西,就连看其他类别的书,也要特地避开带有恋爱情节的;这本书中的女侦探,决定激流勇退,选了一个小镇落脚生活,与她的情况恰好有点像,她才会借来看的——可是封面上那一个微笑的帅气男子画像,好像暗示了前方的某种情节,实在叫她有点不放心。
读了两页,她抬起头,目光在空荡荡的店内转了两圈。
很好,还是没有人。
她低下头,尽管眼睛停留在一行行文字上,但耳朵仍然是竖起来的。
慢慢地又看了一会儿,艾为礼连自己看了什么都没注意,再一次抬起了头。
她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对于从空荡荡的店内,忽然走出一个客人的心理准备。
但是幻想出来的事,当然不会发生;她明明检查过了,店里只有自己,也没有人进来,怎么可能会有第二个人?上次不一样,上次她来上班时,没有检查店里,没看见那个穿西装的客人是很正常的。
等她把第一章看完了,墙上时钟也指向了五点二十分,店内店外还是安安静静的。
她这一班,真是奇怪地生意清淡。
明明是下班放学的时间,可是连续几天来,她在这个时候都看不见有几个客人,不,别说客人了,连小镇的马路上也没有几个人,彷彿一座空城;除了那个怪怪的高个胖子之外,昨天也是在七八点以后,才开始逐渐有客人上门的。
可能因为太安静了,所以当店内电话突然“叮铃铃”响起来时,响脆得接近刺耳的声音,吓得艾为礼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原来店里还有电话啊?
她忙在收银台后四下找了一圈,最后终于从摆放烟的柜子后面,找到了那一台用尖叫声不断刺破空气的米白色老电话。
“你、你好?”
“请问是‘惠家便利店’吗?”一个轻快的女声问道。
“是的,”艾为礼说。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的电话已经取消了呢,现在没几个地方还用固定电话了。”
艾为礼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好了,阿潘可没有告诉她店里还会接到电话。“那个……你是有什么需要的吗?”
“是的,我有个问题。”那女声说着说着,每一个字都开始渐渐地比上一个字更低沉缓慢,最后几乎变成了一个粗重扭曲的男声,彷彿一个快要没电的播放器:“请问,店里⋯⋯有人⋯⋯在吗⋯⋯”
艾为礼凝固住了半秒。
是⋯⋯是恶作剧电话吧?
否则谁会对着接电话的人问对面有没有人?
“没……人……在……”那声音好像终于勘破了事实,反复说道:“店里……没人……”
艾为礼想要朝电话里教训几句,却根本积攒不出怒气——或者勇气。她“啪”地一声挂上了电话,使劲将电话远远地推回烟柜后,遮得看不见了,感觉后背上又毛凉凉的,又浮着一层热汗。
独自在寂静的店内坐了几分钟,艾为礼心情平缓了几分,一低头,这才发现书被碰掉了,大概是她刚才被吓了一跳时碰的。
她弯下腰,打算将书捡起来。
弯腰下去后,视野完全被收银柜台阻断了,一时间除了眼前的柜门,她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在她贸然直起身之前,艾为礼先一动不动地听了听。
感觉收银台前没有人,艾为礼才慢慢地坐了起来——店内确实没有人,跟刚才一样。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真是有点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如果有人进来,门铃肯定会响的。她拿出手机,打开联络列表,在“阿潘”二字上点了一下——但是刚响了一声,她又挂断了。
只是骚扰电话这种小事而已,又不紧急,还是别去打扰已经下班的同事了吧⋯⋯发个消息跟他讲一下就好了。
“好像有人打恶作剧电话来店里,”她写道,“这件事你知道吗?”
对话框上迅速出现了小点点,阿潘很快就回复了她。“不用在意,不要接就好。”
“不会影响到别的事情吗?”
“不会。”
阿潘好像一点也不吃惊⋯⋯看来以前就有人打过骚扰电话吧。
艾为礼打开书,翻到上次看到的那一页,心不在焉地读着女侦探遇见了一个高大帅气的邻居,在肚子里叹了口气。拜托,他要是凶手才好啊,或者做受害人也可以⋯⋯
她的目光划向右页时,在书的旁边看见了电话机。
那一部米白色的老旧电话机,此刻静静地坐在收银台上,刚好压在书的一角上,只要翻页,就不可能不看到它——它好像正在憋着笑,等着艾为礼发现它一样。
艾为礼慢慢地转过眼珠,目光重新凝固在书页上。
⋯⋯她已经看了很多次了,店里没有人。
而且就算有第二个人,也必须要将身体探过收银台,伸长手臂,拉开烟柜,才能拿出这部电话。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以为自己把电话放回了原处,但实际上没有。
生活中不是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吗?以为自己把东西都装好了才去上班,结果到时一打开才发现某件东西没有带;明明可以发誓自己写了的题,卷子发下来一看,却是空的。
至于“你说了”“我没说”之类的争执,更是常见得不能再常见了,可见人脑是很靠不住的。
但是此刻的艾为礼,眼珠一动不动地凝固在书页上,假装看着书,感觉自己脖子和面孔的肌肉全都是僵硬的。
一遍遍盘旋在她脑海里的问题,并不是“是不是我忘记把它放回去了”,而是另外一个——电话机后面有线吗?
这个年念头有点可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考虑电话线这件事——没有电话线,刚才来电是怎么接进来的?
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接电话的时候,有没有留意到电话线了。
在发现电话机压住了书本一角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看到电话线……艾为礼闭了闭眼睛,试图在脑海里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己把书碰掉时,书把电话线给拽出去了?
就在她僵直着一动不动,拼命回忆着刚才的地板时,门口铃铛突然被撞响了。
艾为礼浑身肌肉一跳,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见了走进门的客人,一声“欢迎光临”卡在了喉咙里。
当她第一眼看见从门口走进来的女人时,她还以为自己又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因为女客人的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眼皮都快撕裂、眼球马上要滚出眼眶一样,彷彿她正在被什么难以承受的惊恐所折磨着——但往女客人身后一抬眼,艾为礼就明白了。
女客人的反应很正常。
一个浑身赤裸的灰白男人,紧紧贴在女客人身后,跟她一起走进了店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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