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鹿镇上,似乎可以总结出两条人人心知肚明,却绝不会诉诸于口的原则。
一,看见怪事的时候,不要对它作出任何反应——这是说,你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你的行为、言语,乃至神态表情,最好都不要因为怪事而产生半点变化。
比如说,当空荡无人的店里忽然走出一个客人的时候,按照平常一样为他结帐就好;哪怕他拿出了店内没有在售的商品,扫不出价格,道歉后把他送走就好了。
又比如说,韦罗明明看见了那一个灰白赤裸的男人,但在她假装看不见之后,那个东西也会自己消失,不会对韦罗产生反应。
二,不要与任何人谈论自己看见或经历过的怪事,不要谈论与怪事相关的事,比如这两条原则本身——至少,不可以直接说出来。
这两条原则,是艾为礼从她和韦罗的对话中,半猜测半推理总结出来的。韦罗在很多地方上,都不得不含含糊糊、答非所问,有时她连简单一个“是或不是”的答案也给不出,暗示也是模稜两可的。
不过,艾为礼觉得自己的推测没错。
“我有时会反应不过来,”韦罗补充道,“在我完全不知道我谈论的事情有什么不对的情况下,我把它说出来,也是可以的。”
这已经是她能说出口的,最露骨、最接近本质的话了,平心而论,易地而处的话,艾为礼觉得自己不会有她这样的勇气——对于韦罗来说,她只不过是一个刚刚相逢的陌生人。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不该出现的怪事⋯⋯这种情况下,就可以谈论它?”
韦罗闻言转过了头,好像对玻璃窗上一块污渍产生了极大兴趣。
在短短半小时的交谈里,艾为礼已经明白了,因为自己的提问很直接,所以这就是韦罗回答“对”的方式。
“可是⋯⋯怎么会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事情不对劲呢?”
韦罗看起来很受不了这种遮遮掩掩,说一半吞一半的聊天风格,可是除此之外,她偏偏又毫无办法,满脸痛苦地想了半天,才说:“你这人⋯⋯你想嘛,假如你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你就一定知道他是要捡钱还是要拉屎吗?”
虽然比喻打成这样有点没必要,但是艾为礼好歹也算是懂了。
真正要命的问题是,假如一个人违反了这两条原则,会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韦罗低下头,看着那一部静静坐在桌上的电话,语气第一次出现了几分犹豫。“至少我从没听过有谁遭受到了什么后果⋯⋯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艾为礼抿了抿嘴。没听説过,恐怕比听说过更糟糕。
在人人都不可以谈论某事的前提下,假如有人违反了这个原则,那么当然后果也是不可以付诸言词的——自然韦罗也不会听说。
连“都市传说”都没有,好像反而佐证了规则本身的真实度。
“没关系,”艾为礼轻声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拿那个⋯⋯怎么办。”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样?”韦罗抬起眼睛,看着她问道。
艾为礼想了想,反问道:“这样的,是只有野鹿镇吗?”
韦罗苦笑了一声。
“假如其他城镇也有同样的情况,所有人都会缄口不言,那我自然不可能听説。你以前也从来没听説过这种事吧?我在网上也没看过有人讲。”
看到艾为礼点头,她又继续说道:“我想也是。不过,我猜测只有野鹿镇上才会这样⋯⋯没什么别的原因,只不过是有的时候,我觉得野鹿镇就像是一个房间死角。”
“死角?”
“对啊,假如世界是一个大房间的话,野鹿镇就像是其中一个死角。”韦罗不太好意思地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那种不管怎么打扫,都很难清理到的死角⋯⋯远远地远离了房间中心,在人打扫其他地方的时候,灰尘脏秽飘扬起来,飘进死角里堆积住了。野鹿镇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一个平静沉闷得连灰尘也逃不掉的死角⋯⋯是不是没有什么道理?”
她在这个小镇上生活,恐怕也不容易吧。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艾为礼问道。
韦罗安静了好几秒钟,才慢慢地说:“我也不知道。日子一天天这样过下去,没有什么不满,也没有什么开心,一眨眼,我也到了当年我妈生下我的年纪,却始终还是没有⋯⋯没有让我离开的推动力。就好像⋯⋯我被困在无形的蜘蛛网里,但没有蜘蛛来吸食我,我只是在蛛网里度过了一生。”
看起来这样健康而充满活力的人,也产生过同样的无力感?
韦罗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呢,你是打算走了吗?”
艾为礼点了点头。
“阿潘雇用我,只是为了要找替死鬼,帮他顶住五点后这段时间而已吧。”假如阿潘现在走进便利店,她可能会抄起电话,也朝他头上砸过去的。“可是我去哪里都没所谓,既然我违反了小镇原则,那我就走好了,反正今天才是我上班第三天。”
“也好,”韦罗看了她一眼,“何必要在死角里堆灰尘呢?”
她们谁都不知道违反了小镇上不成文的规矩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艾为礼也不怎么害怕:未来虚无缥缈的威胁,还比不上那个脸上长着生殖器的男人可怕呢。
“那就这么定了,”艾为礼站起身,说:“我现在就关店,收拾完东西,今晚连夜就走。”
“嗯,”韦罗伸手拢齐桌上的垃圾,说:“最近这段时间,想要明哲保身,也越来越不容易了⋯⋯”
总感觉这个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是⋯⋯变多了吗?”艾为礼看了一眼桌上电话,问道。明明还差十五分钟就要七点了,电话却依然坐在桌上。
或许是要等七点以后,才会彻底“干淨”吧。
“该怎么说呢⋯⋯是越来越难让人装没事了。”韦罗皱着眉头说。
这句话,一下子就从艾为礼脑海里勾起了她听见阿潘所说过的另一句话——“最近这几个月好像越来越过分了嘛,连我都很难装下去啊。”
莫非他是在说这个?
没有明确说出究竟是“什么”越来越过分的话,的确也不算违反原则⋯⋯怪不得阿潘最近才会想要招替死鬼,原来是因为最近的异样,越来越严重了。
真不该忽视自己当天的感受——她从第一眼看见阿潘,就觉得不大舒服,果然不是个好人。不过,既然她都决心走了,接下来的事跟她也没关系了。
只不过她对韦罗心存感激,在二人起身后,她仍多劝了一句:“其实你如果想搬去其他城市的话⋯⋯”
她说着回过头,发现韦罗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身后。
怎么了?
艾为礼心中一紧,急忙转过了头。可是她身后一切都是正常的:店门,店门前的一小片空地,二人映在门上的倒影,店门另一侧的收银台⋯⋯什么也不多,什么也不少。
不过⋯⋯
艾为礼抬起手,朝自己的倒影摆了摆。
虽然说起来好像很荒谬,但一般来说,倒影之类的东西,不都是很容易出问题的吗?至少在小说或电影里总是这样的⋯⋯不过,她的倒影也跟着她一起摆了摆手,既没有延迟,也没有古怪。
出问题的,至少不是倒影。
不,不对。
她顿了顿,在便利店里突然死寂下来的空气中,慢慢往前伸出了一点脖子。
“你们店有后门的吧,”就在这时,韦罗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正好若无其事地说:“我也陪你去你公寓里收拾东西好了,帮你忙嘛。”
艾为礼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点了点头,仍旧盯着大门。
现在才不到七点而已,秋天傍晚才是一片深蓝浓紫的时候,更何况小镇路上都是有路灯的,外面应该很亮才对⋯⋯那么,为什么她们二人的倒影,却可以如此清楚完整地映在门上?
换句话说,为什么门外、玻璃窗外,都漆黑得像灌注了墨一样?
小镇呢?外面的马路呢?路灯呢?
“后门在这边,”艾为礼仍以余光看着黑漆漆的玻璃门,领着韦罗,迅速几步走向了后门。
在打开员工专用的白色后门时,艾为礼紧紧绷在胸中的气,终于被长长吐了出去。她原本存着一点担心,害怕自己会打不开门,害怕自己打开门后不知道会看见什么;现在这点担心,总算是化散在了入夜时分的凉凉空气里。
店后小巷里虽然昏暗,可是一切都很正常:快要沉入黑夜的暗蓝天空下,店后一盏橘红灯光,映得小巷砖路上也回应起了一团淡红。
店后是正常的傍晚,也就意味着⋯⋯店前果然正包着一大团令人无法理解的黑暗。
“我们走这边,”艾为礼说着,轻轻将后门关上了。
小巷里一切都和她上次所见是一样的:便利店后门的右手边不远处,是一个大型垃圾箱,她曾负责往那里丢过一次店内垃圾;另一边是个小小的铁门,从那个小门后的楼梯上去,二楼就是艾为礼的公寓了。
“公寓就在这里了⋯⋯你要从小巷里回家吗?”在一片寂静中,艾为礼小声问道。
韦罗看了看通往她公寓的小门。那是一道老式铁门,隔着栏杆,能依稀看见里面沉在阴影中的一节节台阶。
“我说了要帮你忙的嘛,”她说话时,目光却在小巷里来回扫,像是说给别人听的一样。“你公寓是哪一间?”
也对,换艾为礼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独自走入这条空无一人的小巷深处。
“在二楼,”艾为礼抬起头,想要指给她看,“在这里可以看到我的卧室窗户,我没拉窗帘。就是那一个——”
她手指抬上去的同一时间,所指那间卧室窗户里的灯光,“啪”地一下被按灭了。
二人陷入了凝固般的寂静里。
从门后楼道内的幽暗之中,传出了一个甜腻的,难辨男女的嗓音:“进来呀⋯⋯楼里面没有人的。”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