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钱县丞与苗主簿两个回了平湖,方一到县衙,还没下轿,那些出了钱的差役们便围上来,问他们要说法。
钱县丞道:“县衙重地,围在一起成甚么体统,你等且先散了,晚间一齐到舍下来,我好歹给你们个说法。”差役们这才散了。
钱县丞与苗主簿越想越气,无名的火不知往何处发,所幸连卯也不点了,喝了轿夫回转到家里。苗主簿也跟着到钱县丞家。进门落座,茶也不要。钱县丞便道:“打今日起,你我便一体告了病,衙门就莫在去了,由着他李某人闹腾。”
苗主簿道:“钱大人说的不错,李某人主了事,好处捞不到,这差当的也没甚么意思,倒不如歇在家里轻生。待晚上众人到了,要他们也都告病家去,倒要看他李某人还能怎的。”
两人就此说定,肚里的气却未散,饭也不曾吃得一口。直到将晚时,才稍消了气,觉着腹空,钱县丞又唤下人上茶,上点心,与苗主簿略微吃了几口,衙门中的差役散了班,陆续都到了。钱县丞又命撤了家伙,正襟危坐,等着差役们进来。
不多时,差役们在门外聚齐,一体进来,挤挤攘攘跪了一地磕头参拜。钱县丞与苗主簿都起身离座,略弯了弯腰,算是回礼。让着众人起来,各自落座,椅子不够,又添了好几把,直摆到门边上,才勉强坐了。
众差役折了钱财,虽然心疼的要不得,但钱县丞与苗主簿毕竟是他们的顶头上官,不敢责问,都低着头默默不语,等着钱县丞发话。钱县丞银子没少用,事未办成,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只好干坐着。
僵了许久,一个颇有资历的老班头道:“小人们到此来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二位大人拿个主意,往后该如何对付?”
众人立时附和道:“正是,正是,我们总指望着二位大人了。”
钱县丞这才开口,将郝知府说过的话又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竭力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末了又道:“上头指望不了,只好靠我们自己了。我和苗主簿是打算告病的,你们诸位也应当告病。平湖县的衙门不大,事却不少,他李某人只信姓贺的一个,诸事皆由他两个办。等到公事堆成了山,他便自会来请我们回去,那时再与他谈条件,岂不由我们说了算?”
钱县丞话一说完,众人皆以为然。只那老班头心有疑虑,问道:“我们一体告了病,那李某人再四处幕人,被人顶了缺,我们连吃饭的地方也没有了。”
钱县丞道:“他李某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信不过你我,就能信得过别人么?再说就是现幕人,来的也都是甚么也不懂的生瓜,县里的事没有几年历练,是甚么人都能做的么?你老兄且把心放肚里。”
老班头听了这话,方才放心,于是与众人一同答应告病。当下说定,差役们一齐告辞。苗主簿又坐了坐,说了些闲话,也告辞走了。
次日一早,钱县丞、苗主簿及以下六房书吏、三班衙役、牢卒皆告了病,一个未到。偌大的衙门空无一人,只李羡之主仆三人与贺泰安在。
李羡之明知道是钱、苗二人捣鬼,却也无可奈何,人家告了病,他总不能强令人家到班。这样一来,确是狠狠地将了李羡之一军。县里的公事他们几个格外辛苦一些倒还能对付,但遇着有人告状,堂上没有站班的,决计是不行。再者牢里还押着犯人,总不能无人照管。
正无计可施之时,李羡之忽的想到了典史赵文徽。按说这典史一职乃一县诸吏之首,本是威望极高的,但平湖县始终在钱县丞与苗主簿手中,赵文徽又因不肯同流,因此一直被排挤在外,县务是插不上手的。
因平湖近海,常有盗贼,因此县里还有土兵二百余人。这土兵并非朝廷正兵,乃是各乡百姓自发集结,练兵习武,保卫乡里的。既无兵籍,也无军饷,农时耕田,闲时校练,有事则聚,无事则归。赵文徽则是专司土兵校练之责。
李羡之将赵文徽请在二堂,看座、敬茶毕了,道:“县中役吏皆托病辞差,一时无人可用,还请赵典史鼎力助我。”
赵典史道:“大人有用得着职下之处,但讲无妨。”
李羡之道:“如今衙门里的吏役皆养出了一身吃人不吐骨头的本事,一旦惹了他,竟拿托病不出为要挟。这样的风气岂能助长,因此相请赵典史从下面的土兵里选几个精明干练的,到县里顶替办差。”
赵典史本就看不大惯钱县丞一帮的做派,前日又见李羡之为民做主的一幕,心里便有三分向着他,于是道:“找人不难,只是他们都是没粮没饷的……”
李羡之忙接话道:“这个简单,就将他们顶的差人的俸银给他们就是了。”
赵典史道:“既有俸银,人便不难选。”而后匆匆告辞去找人。至傍晚,赵典史便招齐民壮五六十人到衙,分司站班、缉捕、巡逻、守城、监狱、护仓诸事,人虽不多,也算勉强够用。李羡之又从县里幕了几个教私塾的先生到衙作了抄抄写写的书吏。
又过几日,府台衙门传下牌票,巡按御史老爷即将到省,要各府、州、县慎言慎行。李羡之这才想起先前张凤翼来书,说自己改浙江道,将要巡按地方,想必此次到的就是他了。
一听都老爷要来,钱县丞与苗主簿立时慌了。原来这嘉兴府正在运河要冲上,要到省府杭州,必经嘉兴府过。若都老爷好事,先从此地开刀,细查起来,自己蛊惑差役去职的罪责却是小不了。若此时到衙门当差,又觉得面子过不去,思来想去,又跑到府台衙门向郝知府讨主意。见了面,把前因后果都与郝知府说了。
郝知府道:“这位都老爷也是新科的进士,与你平湖的李知县乃是同年。”
钱县丞与苗主簿听到这层关系,愈发觉得慌了,不住地请郝知府指教。
郝知府道:“这位都老爷乃是新人,能得这样的差事,免得在京里受穷,想必是上头有人欣赏他的,出京之时,自然向他托付了的。
到省之后,托付好的大人物动不得,只好拿我们这些上头看不见的小人物开刀,给他自己添履历了。更兼有李知县向他通个消息,到时一纸弹章上去,我们也是消受不了的。二位还是早回平湖,到衙门去,与李知县好生相与,切莫惹祸上身。”
钱、苗两个别无善法,只得拜谢,辞了出来,忙赶回平湖。次日一早,便到县衙点卯。见了李羡之,不住地请安陪笑。
李羡之也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敷衍着客套一番,便让他们各司其职。又过一日,钱县丞又传话,让告病的差役和书吏们回来。不料这些人方一到衙门,却见大门外竟张贴着告示,将告病的役吏除了十几个平日做事还算勤恳的人以外,其余人等,全部以“不听调遣、藐视上官”的罪名革了差,告示末尾,红艳艳地押着县衙大印。
役吏们不仅折了银子,而且丢了差使,一个个怒从心头起,就在衙门前哭闹起来,大喊着要钱县丞和苗主簿做主。
钱县丞与苗主簿此时躲在县衙里,又羞又气,不敢露头,不住地骂李羡之“小人、无耻”。
闹了许久,赵典史见太不成体统,来见李羡之,请求示下。李羡之道:“这些都是鱼肉乡里惯了的恶吏,绝不可再用的。劳赵典史前去传令,叫他们好生回去安心为民,也就罢了;要再哭闹不止,彻查起前情来,一体严办!”
赵典史只好出来,宣了谕令。革了差的役吏见已不可挽回,又怕李羡之果真追查起来,只好一边暗自咒骂着钱县丞与苗主簿,一边嚎泣着离开。
又数日,巡按御史的官船泊到了嘉兴,却不上岸。郝知府忙率府衙僚属前往参拜。按说这巡按御史不过是七品,而知府则是四品,为何郝知府要如此自贬身份?原来这巡按御史品级虽低,却是代天子巡狩,小事立断,大事奏裁。所到之处,一切官吏、军民、财赋、刑罚皆在巡按之列。莫说四品知府,便是二、三品的布、按二司亦对其恭恭敬敬。
郝知府一行到了船下,递了片子进去。船上传下话来,只请知府、同知、通判三位大人上船,其余一概挡驾。郝知府得了话,忙往船上爬,因其身躯肥大,多亏同知大人与通判大人两个从后面托着,费了不少的劲才上了船,三个人早已是气喘吁吁了。
三人进了船舱,本是巡按大人品级最低,要先向府、同、通三位大人行礼,怎料三人如约好了一般,膝盖先软了下来,趴在地上磕头。巡按大人连忙跪下来,对着平磕了头,各自起来,相互通了姓名,果然是张凤翼。
张巡按让着三位大人坐了,又令小厮上茶。一盏茶毕,郝知府额上渐渐渗出汗来,不一刻,竟成黄豆大的汗珠接连滚落。原来张巡按的官船规格并不甚高,因此船舱颇小,里面放不得榻,只几张太师椅。
郝知府太过肥胖,只放得小半个屁股在椅子上,时间一久,自然累出满头的汗来。
张凤翼见状,不知何故,忙问道:“府尊可是身体不适?”
郝知府抹着汗道:“下官体热,因此多汗,让巡按大人见笑了。”
张凤翼道:“既然如此,请府尊快回府歇息吧。”
郝知府如蒙大赦,与同、通二员一起起来拜辞。又道:“城中已为大人赁了公馆,还请大人一同移驾,好过在这又狭又湿的船舱里受罪。”
张凤翼道:“不瞒府尊,下官此次出京,都宪大人面命耳提,三令五申,“到了地方,以公事为重,绝不得受半线之惠。”因此府尊的好意,在下只能心领了。”
郝知府一再相邀,张凤翼只是婉谢,拉锯许久,郝知府只得辞去。下了船,不住地向着同、通二位大人念叨:“都宪大人便是崔少傅兼着的,崔少傅在魏九千岁门下掌纛,乃是专一收银子的人,怎的会说出这样的话?巡按大人以此托辞,铁了心不肯下船,莫不是有意要暗中参我一本?”
同、通二位大人宽慰道:“大人多虑了,我看巡按大人虽不肯下船,说话倒是十分客气,不像是胸怀戾气的人,再说就算他要参您,奏本总是崔少傅先看,总会周全大人的。”
郝知府听了,这才将提在嗓子眼的心略微往下放了二寸,叹着气上轿回衙。
却说此次倒真是郝知府多虑了。张凤翼并无参他的念头。只是张巡按与李羡之一样,是暗中的东林人,二人通过信,自然知道郝知府乃阉党中人,因此不愿与之纠缠,未料却惹得郝知府满腹狐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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