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多地的习俗,在大年初三这日是有送神一说。意指将过年时请入家中的神灵祖宗英灵恭敬的送走。就算民间百姓都希望得到先辈与神灵庇护,但敬畏之心总是更多一些。人间有那人间事,阴间有那阴间事,天上有那天上事。逢年过节团聚片刻聊慰追思即可,求了个心安,便当各归各位。百姓继续过百姓的日子,神灵与先祖也多半不会保佑他们的子孙后人。
在这一日蒲苗村的村民百姓看不到英灵与各路神仙的离去,但却见到停靠在高家门前的马车缓缓离去,只是这次驾车的却是一位头戴斗笠看不清容貌的青衫男子。
两日来,村中之人对车中来人的好奇与议论如同响起在各处的爆竹声,从未停歇。只是平日里可以算是夜不闭户的小院却一直大门紧闭,隔绝了村中之人的窥视。庄稼人的这种窥探并无恶意,只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来生活的一成不变让他们对极力寻求一些消除乏味的佐料,尤其在过年的时候若是有些邻里街坊的轶闻趣事便是比腊肉,豆腐丝,猪头肉还要够劲儿的下酒菜。
马车碾着满地的红色纸屑朝着西南而去。行驶上官道后,有一处方圆十几丈的深坑,是大年初一那日突然出现在官道之上的。有衔福城与附近村子的百姓闻讯而来,只为目睹传言中的神坑。
深坑已将这处的官道完全毁去,车马也无法通行,衔福城衙门便让所有值班的与休假与休睦在家的衙役连夜挑运来沙土石块等铺路的材料,又按照衙门登记在册的户籍信息去挨家挨户请擅修路的工人。虽然大过年的被拉出来开工,且民间有正月不动土的讲究,工人们多是咒骂抱怨,只是听到衙门开的工钱,这些之前还苦着个脸,恨不得用柴刀劈砍死眼前这位来找自己出工之人的工匠们,便笑呵呵的改口说,谈什么工钱啊,为一方百姓造福是积德。说着还不忘问上一句,工人的人手够不够,我表弟的侄子也通晓这门手艺,不如叫上他一起,多把力气也好早点把路修好不是云云。
于是像是又过了第二次年的工人们在填土铺路时干的格外起劲,好像每一铁锹镐头下去便都能挖到金子一般。只是不知道哪个心思活络之人,偷偷与其他工人言语,说我们这是按天计算工钱,若是大家活儿干的太快早早收工那便只赚了这几日的工钱。反正大过年的被叫来做工,家里的婆娘已经是有了怨言,若是可以磨蹭着拖上几日工期,便是口袋里就多出百十来文钱。把大头上交给家里管钱的那位,晚上不仅好酒好菜伺候着你,晚上还能先上炕把这被窝给你暖了。自己再留下一些私房钱,年后去喝点小酒儿,或者去城南的青柳街楼子里找几位姑娘,那滋味儿不比家里管账的黄脸婆要好?
在此人的教唆下,这群原本朴实的工人们便也打起了各自的小算盘。虽然干活儿时看着比之前更卖力,脸上的表情就跟讨了个新媳妇儿一样。可是这工期的进展速度却比之前慢了很多。只是勉强让一乘车马通过。还好在正月里进出衔福城的车马并不多,并没有出入城方向的两路车马抢路的事情发生。
此刻临近晌午,恰逢休工,几十个肌肤黝黑的汉子或是蹲在路边抽着旱烟,或是三两成群的坐在土堆下面开着荤腔儿。也有几人,学着天上的日头懒洋洋的打着哈欠。
一架寻常的马车从衔福城的方向驶来,驾车的青衫男子将斗笠压的极低,看起装束应当是个大户人家的书童。临近大坑时,一名衙役上前拦下了马车,并非盘查任何,只是提醒驾车之人,车内若是有人或是拉了货物,要尽量靠着深坑边缘的一侧,以免尚未稳固的路面因为负重而坍塌出了什么意外。毕竟大过年的,路坏了倒是可以重修,可若是人出了闪失便是红事变白事了。
少年低声与衙役道了声谢,说了些拜年的吉利话儿,这是衙役这几日来听到的头一回,心理想着,果然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一个车夫都这般会说话明事理,让人觉得极为舒服。
衙役侧身让出路来,马车继续咯吱咯吱的朝前行着。
靠近深坑的地方,有一辆手推的平板车,是之前用来运沙土的。车辕处靠着一个中年汉子,正在打盹儿。这名中年汉子不知是皮肤比其他的工人更白些,似乎日子过得更好,因而不受其他工人的待见,亦或是才在衔福城做这一行,与其他的工人都不相熟,因而无论在作工时还是休息时,汉子都是一个人,也无人上前与之攀谈。
马车声似乎打断了汉子的美梦,他皱了皱眉,眼睛半睁着瞥了一眼马车。好像感受到汉子不满的目光,驾车的青衫男子侧过头对着汉子,斗笠的帽檐儿上下晃动了一下,应当是在与中年汉子点头致歉。汉子却没有理会,依旧阴沉着脸继续闭目。
南梁原本是大夏昔日最大的藩属之地,其国境可比大夏南方三州之地。只是南梁的藩王一直不甘臣服于大夏,作为大夏藩属国之时便一直挑衅天威或是与大夏掰掰手腕。只是那时的大夏正值鼎盛时期,而南梁虽地域辽阔却多是未被开荒的古林沼泽,终年毒瘴环绕人迹罕至。因其境内环境恶劣故而人丁稀少,尚武轻文的思潮盛行,一直被大夏视为蛮夷之地。
虽然每每与大夏的较量都是南梁的自取其辱,但其一直以来试图脱离大夏辖治的念头,逐渐从痴心妄想变成励精图治,从野心勃勃变成雄心壮志。
随后南梁内部也屡有王权更迭,直到如今南梁皇室兆氏先祖以军权篡王权后,以铁血手腕清剿异党。用一把把铡刀铡掉所有与之夺权之人的头颅,又用一颗颗人头活生生吓得那些本心有不满之人不敢开口,这才使王权不再旁落。
据传,当年屠杀之时,有数万把砍刀刀刃砍得起了卷儿,万余颗带血的人头铺满地上无处掩埋,血流成湖,行刑的刽子手中也有几人见此情景昏厥于当场。因尸骸推挤如山,无法搬运掩埋,最后便是近百名中武境与上武境的武者御空抛洒石灰药粉于尸骸之上,后有精通水法的武者引江海之水于此处,残尸尽化白骨,才避免尸体腐败带来疫灾。
之后又有天生亲土的武修与擅火系的修士联手施法,才将这千里之地内的累累白骨化作尘埃。有阴阳家修士曾无意中泄露天机,兆氏此举并非真的无法处理成千上万的逆党。大可以请几十名擅长群战或是钻研功法符箓的中武境武者,施展各自神通不要一个时辰便可将这些与新王为敌之人尽数屠戮,事后对其尸骸的处理也不必这般繁琐。
而兆氏之所以舍简求繁,一是因为当时的兆姓梁王杀心极重,以此法为之不仅能震慑心怀不满之人,更可断了这些与自己为敌之人入轮回转世的契机。更重要的是,兆氏欲以杀道成王道,以怨气压圣王气后可生龙气。此间秘辛与术法这位阴阳家修士则讳莫如深,只是此人不久后便因修炼走火入魔而暴毙。
也有民间流传,当时的埋骨之地乌云蔽天数月不见天日。居住附近的百姓夜间闻听凄凄嚎哭之声,自此再无宁夜。
为平怨气,有得道高僧身披金色袈裟坐于洁白莲花法台之上,口诵经文七七四十九日;有头戴芙蓉冠的道家修士坐于云端,浮尘搭肩手捏法诀四旬有余;有大儒手捧青色书页,双袖罡风鼓动不休;终见百鬼夜行势如洪流决堤,经久怨气终得消散,云开见月明。
此后兆氏一族在南梁如日中天,倒是占尽了南梁一地的天时地利人和。南梁又施以文人南度之政,以各种手段从大夏迁徙读书种子与各文脉文人。其中多以在各自原本家乡苦读多年却未得功名;或是并不受到各自道统文脉执牛耳者的重视;亦或是自己主张的学问道理遭受文坛诟病,将其所著文章视如厕纸。
这些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便在心灰意冷时,在对自己家乡,对自己家乡文坛,对自己家乡道统失望透顶时,背井离乡。有的是破口大骂,去他娘的读书人的风骨。只为在他乡讨得生计。有的则是心怀忍辱负重之志,背负叛家辱国的骂名,只为在士林贫瘠之地,让自家学说发芽开花。
虽然在大夏之人眼中,南梁从蛮夷之地变为滋生歪理邪说,藏污纳垢之地,却也无法对南梁之地日益浓郁的文运与文坛蒸蒸日上的繁荣景象视而不见。
天下文运似与国运一样此消彼长,大夏几任新帝相较于前朝帝王略显庸碌,因而国力日渐孱弱,便出现了诸藩国叛离大夏之乱。南梁便是在此时吞并临近几个小国,梁王称帝不再向大夏称臣。继任梁帝野心不限于此,屡屡出兵侵犯,两国连年交战。近年来虽然暂息兵戈烽烟,但两国世仇无论是庙堂朝野还是江湖民间,早已深入血脉筋骨。
南梁朝野内外仇视与藐视大夏,却唯独对与自己交手千百年的云隐山庄百感交集。除了有想将整个云家及其附庸覆灭的仇恨,更多的则是互为对手的惺惺相惜。尤其是云隐山庄素来直言自己恪守国门并非为尽忠大夏君主,并非为与柴姓皇室恩义,并非为彪炳史册,并非为王爵承袭,为的只是云隐城以北的天下百姓。而在此事上的言行一致,则最让南梁之人钦佩敬重。
无论是昔日的统兵将领,或是武道攀登山巅者,甚至连南梁皇帝都曾慨叹。奈何横亘在云梁之间的乃是国仇。
南梁某地的一座隐蔽庄园中,一位身着素衣的中年男子将一只蓝瓷碗放在侍女手中的玉盘之上,又拿起盘中的方巾擦了擦嘴角的药渍。
“大人的伤势可痊愈了?”侍女身侧的一名华服中年人语气极为恭敬的关切询问。
“恢复的十之八九。只是重回巅峰战力还需要些时日。”素衣男子将方巾放回玉盘中,侍女躬身退出房间。
华服男子闻言面露喜色,“大人身体无恙便好,否则上面怪罪下来,小人难辞其咎。大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就连这屋内的熏香用的都是重阳钱都未必千金可求的凤槃香,我若再久病不愈,怕是要被人疑有心佯病了。”素衣男子看了一眼屋角的一尊麒麟紫铜香炉道,烟气袅袅从兽口而出。只是说话的语气到后来略有些嘲讽。
华服男子谄媚一笑,故作歉意道:“大人莫要误会,这些人的确是上面保护大人安危,大人身份特殊,啊不,身份尊贵。又重伤昏迷多日,若是有歹人趁机加害大人,稍有闪失,我们先前谋划之久与大人的涉险赴梁将皆为泡影。”
“是保护还是监视,你们心知肚明,我已苏醒多日,你上面之人却迟迟不来见我。究竟为何已无需我多言。”说着,素衣中年拿起床边倒扣的一本书继续翻阅起来。
“上面派人保护大人,实乃是对大人的重视。大人之于我南梁之重,岂是小人这种笨嘴拙舌之辈可以妄论的。”见到床榻之上的素衣中年目不斜视,似乎心有不悦,华服男子继续道:“并非是上面之人不信任大人,实则现在恰逢春节,各类应酬实在是脱不开身。等过几日上面之人必定亲自拜访大人。”
闻言,素衣男子愣了一下,视线从书页上移开转向华服男子:“春节?”
华服男子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点头道:“为了不叨扰大人修养,我们所在之处远离市井,庄子内的人都忧心大人,自然无人有过年的念头。”
素衣中年闻言轻蔑一笑,他放下手中书,“今日初几了?”
“回大人,初三。”
“初三了。”素衣男子自言自语,“过年啦,庄子里也该放了爆竹吧,也该贴了春联和福字吧。”
“回大人,庄子里没贴。”华服男子有些心虚道。
“没贴吗?是因为我才没过这个年吗?”声音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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