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孤岛像一块被剜掉的肉,与大地苦苦相连,除了一隅山头呈现出热火朝天的景象,其余地方皆被笼罩在森森魔影之中。环形天堑下,是永恒的暗夜。
那个持续奔跑了数天的人终于停下来,他意识到,敌人的目标不是他,那么厉害的人,要追的话早该追上来了。
顺着原路返回,百丈高的岩洞一如既往地大张其口,不远处的峭壁上瀑流依旧。可以想象,几天之前那个强悍的敌人负剑而立,在此处凝望。
屠神者时隔多年而来,难道是有了神格的线索?
“师父……”黎挽苍心头一痛,向远方低声呼唤。
裂天长弧越来越暗,深渊之底进入绝对的黑夜。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坐等消息了,必须走出深渊找到师父。他老人家定是在天堑的另一边,在中原绝地。那帮敌人可能也是最近才明白,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以黎挽苍的轻功,攀过这座万丈峭壁并非难事,但他却选择对自己最狠的方式。
逆饮天瀑布而上,用两根千支牙作登山锥,一步一凿,入石三寸。不求易,不取巧,顶着水流而上,不为寻一处落脚隙而拐弯。
他深知,要尽快提升实力,才能配得上这对宝牙,才有资格对付那绝世强敌。而他认为,一个人变强的最好办法,就是在最艰苦的环境中磨砺自己。
如爬墙虎般四肢并用而上,留下两串错开的寸余宽的凿口,便是脚趾塞进去的地方。千支牙每次落下,都是用了全力的,不然没法扎稳当。每开出一个坑洞,都会溅出滚烫的石屑。
攀爬途中,黎挽苍在想,要是能空手破开这等坚硬的岩石,才叫真正的厉害,他这双扒过大坟的铁手,仍需要苦练。
爬得累了,就将两支大牙横距四五尺猛地往岩壁上一插,系上几根草绳,这就成了一张吊床。躺下来休息一会,恢复体力后后又继续向上。
这条瀑布由上而下,粗大而狂暴的水柱经过万千岩裂的拓展,逐渐漫成无数条涓涓细流。若是逆之,便等同承受百川入海之力。
越往上,水势越大,攀登过程越发艰难。开头的几天,每天可举千步以上,而后日降其半。黎挽苍觉得他带的那些烤鼠肉不足以撑到最后了,一天只敢吃三口。
到了后半段,连呼吸也变得困难,无止无尽的水流声变成大脑中的全部。只得用真气形成一层幕罩裹住口鼻,才不至于活生生憋死。
不知爬了有多少步,数着日子可能过了二十多天。黎挽苍已经麻木,仅剩一个念头——隔三尺钉一个孔。他力气越来越小,通常要用拳头夯几下才能把千支牙砸进石壁。
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卡在一块岩凸上,迎着白茫茫的水帘强睁眼睛一看,辨得那是一具属于人的骨架,心想它应该就是师弟曾经的伯父了。
黎挽苍朝那白骨说了句:“小宝,他还活着。”
仿佛是白骨终于了结了生前大憾,又或许是它再也耐不住岁月和水流的侵蚀,“咔”地一声拦腰而断,归入深渊中,圆了红尘这一遭。
继续往上,水流声渐大而势渐小,黎挽苍知道,他快要重见天日了。用尽最后的力气斜越过瀑布口,他见到了波光粼粼的河面。
站在岸边对水而照,黎挽苍发现自己瘦得不成人形,却又全身浮肿,模样就像刚死去几天开始胀尸的饿殍。常年裹在身上的泥壳早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双手和双脚肿大发白,裂口流脓,如腐烂的桃子肉。
真狼狈啊,但是,成功了。黎挽苍双牙插地,以手扶之向阳而跪,畅快大笑起来。一阵久违的平原风吹过,他忽觉晕眩,眼前一黑,然后竟耳不闻音,目不见物,不仅如此,口鼻也麻而无味,体肤也不知冷热。
他五感全失了,心神却前所未有地通透和清明。
黎挽苍癫狂大笑,像一具死尸般直挺挺躺在河边。整整过了三天三夜,“死尸”才从地上坐起,继而乌云盖顶,天降密雷,他迎来生平的头次道劫,成则突飞猛进,败则灰飞烟灭。
没有任何保命的法宝和丹药,惟有一具透支到极点的疲躯。黎挽苍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来想这道生死题。
“师父,希望我不要来晚了。”带着对师父的信念,黎挽苍终是引下天雷。
然而,他牵肠挂肚的师父——
自过了鬼门关后,黄泉路上的无来顺着一路火红的彼岸花已走了许久。天无日月,亦无星云,重重高岭大壁,苍山黑水中游荡着数不清的孤魂野鬼。
乃因人有三魂,地魂,天魂以及真魂,地魂主血脉出身,天魂主气运命数,而真魂为我之所在。阳寿尽时,三魂归齐,生死簿上一笔勾销,方可引动业力,决善恶,判轮回。
横死之人,其天地两魂在生死簿上仍属未返,而十殿阎罗从不审未了账,故此便有许多失了肉身依附的真魂孑然漂泊在幽冥界,等那寿尽账了之时。
人间一天,阴间一年,这一等通常都是上万年之久,经历如此漫长的岁月,绝大多数的阴魂连自己的本名都会遗忘。
每日都有鬼差拿着厚厚的券帖在冥府门前叫名,过期则不侯。寥寥回应者随之入殿,剩下的帖子被随手以阴火焚化,上面的名字将被彻底遗忘。
古往今来,失了往生之机而聚集在黄泉路上的游魂越来越多,它们浑浑噩噩,仓皇悲凄,直至阴寿也终,就永远消失,化于天地。
无来会像它们一样吗?当然不,作为投胎老炮儿,他自然有特殊待遇。闲庭信步般走到花路终点来到冥府,守门鬼卒未加阻拦,通报过后便领其入内。
府内空间大得不可思议,似有千丈高低,万丈方圆,一边是火海炎流,一边是寒冰冻土,中间是两排凶神恶煞,獠牙外凸的青面墨皮鬼持械而立。四面八方传来隐约的哭嚎,仔细一听,竟惨不能闻。
走至深处,一浪接一浪的惨嚎声越来越清晰。无来见到持鞭的鬼卒们在判官的带领下将一群通体漆黑的阴魂赶上陡峭的刀山。那些是最新一批寿尽的地狱道生灵,业果无改而不得投生者便会被带来此处,以刀刑绞尽其身上不忠不孝不悌不信,无礼无义无廉无耻。
山上自动旋转的刀轮将恶魂推上顶峰,最后一刀受完,恶魂便落下悬崖,坠入数百丈口径的油锅中。
煮滚的炼魂油可熬去恶魂身上剩余的糟粕,九九八十一天后便可榨为本原魂粒,届时会有鬼役用大勺捞起,收入库中,供六道初世生灵生身之用。
有时地狱道的来货不多,鬼卒们闲来无事也会将来自人间的罪大恶极的新魂押来此处,让它们先尝尝刀山油锅的滋味再转生地狱道。
无来随领路小鬼见到了冥府第十殿之主转轮王,是他的老相识了。
“老祖,好久不见啊,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转轮王热情地从大座上起身相迎,随即又惊讶道:“哟,您这是……”
“到底何人所害,在下不才,愿帮您讨回公道。”转轮王表现出义愤填膺的神色。
无来拱手一礼,“话不多言,我有急事,烦请送我回人界,最好能马上。看能不能找到那种道行又高,又失了魂的。”
“这……恐怕不太合规矩吧。”
“那就公事公办吧。”
“行,小王便斗胆公事公办。”
转轮王拿出一册空白的三页文书,用勾魂笔勾了无来的一缕魂气注入一块奇异玉石中,不出意料,玉石亮出“天道”二字。
转轮王心里冷哼一声,用笔头剩余的魂气作墨,在最后一页开始写字,刚写了“人”字的半撇,眼珠一转,又另起笔锋,将它补成一个“畜”字。
写完,大笔一搁,转轮王将文书递给无来,“老规矩,到其余九殿各走一过儿,再回到小王这里。”
无来却不着急,打开最后一页,赫然见边上“畜生道”三个雄浑大字,眼帘一抬,道:“你这是何意?我功德再小,何至于落入此道?”
“这不是怕您每次都是做人,会不会有些活腻歪了,想让您换个新鲜活法嘛。”转轮王讪讪一笑,收回文书,将最末处改为“人道”二字。
其实以无来千百世功德的积累,早就该升入至高天道去享福,只是天界大神有密令,转轮王不得不罔顾业果,暗中动手脚。这一点无来也心知肚明,却又无可奈何。
无来拿着文书到其余各殿,第一殿之主是秦广王。无来让秦广王给他找个好点的投胎去处,别像前几次一样。
秦广王笑着说:“没问题,保管您老下辈子逍遥自在,称霸一方。”然后便在文书首页印了个繁复图章,此章乃地魂印记,表来世会投入什么样的母胎中,会成为什么种族,会长成什么模样,等等。
第二殿楚江王在次页印了个类似的章,乃天魂印记,表下一世身的天赋,性格,气运,聪慧程度等等。
第三殿到第九殿就不是盖章,而是受刑了。各殿之主拿业火煅烧过的烙铁,分别在无来的头顶、眉心、胸口、肚脐等七个地方戳了一下,留下的印为“魄印”,代表来世的七魄成就,即肉身各种功能的发展潜力。
至此,差不多完事了,无来又回到第十殿,将文书交给转轮王。转轮王再次拿出那块奇异玉石,对着前两页的图章一照,看出天地二魂的面目,心里暗笑道:“还是两位大哥有办法。这下就算你回到人间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对上头有了交待,也不算得罪你,可谓两全其美。”
转轮王提起自己的刻名大印往文书末页最后的“人道”二字上一盖,“功成。”然后毕恭毕敬地双手呈给无来,“还是老地方,出门左拐奈何桥。老祖,您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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