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死去的人是镇上的梯玛。梯玛原是生活在武陵山区的土家族的口语,意思是指敬神敬菩萨的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巫”或“巫师”。武陵山区位于湘鄂川黔四省接壤处,距沉睡谷数百公里,相传乾隆年间,那陈姓官吏被充军发配至沉睡谷地区时,在这里生活的就是土家族人。经过数百年的沧桑,沉睡谷里的土家族人已经只有不多的几户人家了,但是,土家族的一些民风民俗却被保留下来。
梯玛就是土家族中的巫师,沉睡谷的梯玛名叫田央宗。三年前,他的父亲过世后,他便成为沉睡谷新的梯玛。每年的秋收以后到次年开春,是梯玛活动的旺季,在巫祀不繁忙时,梯玛也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劳作。梯玛的神圣职责主要包括主持群体性的大型巫祀活动、主持以家庭为单位,以求嗣、祈福、禳灾、赎魂为目的的巫祀活动和求神问卜与行巫医。这些年梯玛活动已经大大减少,大的巫祀活动很多年都不举办一次,但很多镇上的人有了病,还宁愿去看巫医。
这位田央宗梯玛颇有些神通,他在父亲去世继任梯玛不久,便有一位母亲带着三四岁大的男孩来看巫医。小男孩脸色铁青双眼紧闭,满头都是汗珠子,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田央宗梯玛摸摸孩子的前角肚子,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两三分钟后,他说:“不要紧,把孩子抱回去,对屋当头射三箭,然后洒点水饭,就会好的。”第二天这位妇女专程登门感谢,那小男孩当晚便醒了过来。
又有一次,田央宗为一个刚生下来七八天,突然口吐白沫,差点没气的女婴赶白虎。他接过女婴家人事先准备的红冠红毛大公鸡,咬破鸡冠,取鸡血涂在女婴前额,然后一手拿鸡和桃树枝,一手把水泡过的大米小米从屋里往外撒,口中念念有词,边撒米边不断挥舞桃树枝做驱赶状。大约两小时后,梯玛说白虎已经被赶走,那女婴也逐渐恢复了神智。
经此两件事后,田央宗梯玛在沉睡谷中,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和尊重。
但现在,年轻的田央宗梯玛却死在了自家门前的小巷里。这个消息飞快在沉睡谷中传开,人们大清早便从四面八方向梯玛家涌去。
梯玛死状极惨,他胸前被人捅了不下十刀,脸部也有多处被刀划过的痕迹,而致命伤却是割喉一刀。梯玛的血染红了十块青石板,他的整个尸体,都躺在血泊之中。
涌来的人们变得愤怒了,因恐惧而愤怒。
杀死梯玛的人,一定是魔鬼!
有人高声喊出了夜叉的名字,有人大叫“我们的先人能杀死他,我们就能再杀死他一次”。更多的人摩拳擦掌,要联合起来对付夜叉。
如果行凶的人就是夜叉的话,他已经连续在镇上杀了三个人,但他实在不该选择梯玛作为目标,梯玛在全镇人的心目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梯玛家门前的小巷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群情激奋,一时场面颇为喧闹。
就在这时,梯玛十二岁的小儿子突然站了出来,用种悲痛且仇恨的声音大声道:“杀死梯玛的不是夜叉,是一个外乡人!”如果说对付夜叉还能让很多人心生惧意,那么现在,大家便再无所惧了。
十二岁的梯玛之子再说:“我认识那个外乡人,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于是,十二岁的梯玛之子一下子成为全镇人的领袖,大家拥着他,浩浩荡荡地走出小巷,走过铁索桥,走进镇东的另一条小巷,然后停在一个门前。梯玛之子一挥手,人们便如洪水般涌进狭小的院落,进不去的人便把这座房子围得水泄不通。
一对惊惧的老年夫妇问清了原委之后,默默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几个精壮的男人冲进了西侧的厢房,在屋里,见到了一个不算高大却异常强壮的男人。那男人显然对发生的事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还未开口,便被众人打翻在地。那几个冲进去的男人不停地殴打那个外乡人,直到他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于是,外乡人被五花大绑推出了门,还有些人不解气,在屋里乱砸一通方才罢手出门。
人群已经占据了整条小巷,那外乡人出门时,又遭到了新一轮的殴打。
有人指着他大声叫:“他还有几个同伙,现在也在镇子上。”于是,群情激奋的人群押着那外乡人,再次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小街上,这回他们的目标就是位于小街中段的夜眠客栈。
也许是镇静剂的作用,唐婉直到清晨才悠悠醒来。
先是她的手颤动了一下,接着口中叫了声谭东的名字,然后她才睁开眼睛。出现在她眼中的不是谭东,而是沙博。她惊异地“咦”了一声,继而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沙博的手。她慌忙缩回手,脸上已变得通红。
“你醒了。”沙博柔声说,虽然一夜未眠,但这一刻,他的脸上也泛上红潮。
“我怎么会在这里,谭东呢?”唐婉问。
沙博迟疑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唐婉的这个问题。唐婉等不到他的回答,飞快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睡衣。她惊疑地双臂抱在胸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谭东到底去了哪里?”这是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沙博便带些歉疚地看着她,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般。唐婉镇定了一下,想起昨夜似乎做了一个噩梦,她在梦中再次被那黑影追赶。她不停地跑,在那条小街上,她依稀看到迎面有两个人跑来。
“难道,难道夜里发生的不是在梦中?”她脸上的惊惧更浓了。
“你在梦里都梦到了什么?”沙博轻轻说,“不要害怕,你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你是安全的。”秦歌这时也走到床边,微笑着跟唐婉打招呼。
唐婉稍稍放下心来,但她随即想到了件让她更加恐慌的事情:谭东不见了,如果昨夜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她半夜醒来,谭东便已经不在她身边。
泪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她喃喃地道:“他走了,他终于丢下我了。”她想起傍晚时谭东的异常,那株被他一脚踩入泥中的栀子花,他立在花边略显伛偻的背影,她绝望地**了一声,身子随即又开始颤栗。
沙博双手拥住她的肩膀,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女孩的情绪怎么会在这瞬间会变得如此激动。他手上用力,使唐婉能够面对着他:“现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谭东走了,再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唐婉嘶声叫。
“这里每个人都会保护你!”沙博也重重地道,他忽然捧起唐婉的脸颊,逼迫她紧盯着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这是个法律社会,没有人可以随意伤害别人。就算有,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人,他们都会来保护你,让你不受伤害。但是,这一切都要你自己先振作起来,没有人是天生的弱者!”唐婉怔怔地听着,眼中的泪水却还如雨般落下来,身子因为哭泣而不停地抽搐。沙博再轻轻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陪你一块儿去找谭东好不好。”唐婉重重地摇头,想说谭东已经离她而去了,但哽咽让她说不出话来。继而她又不住地点头,她还想着能找到谭东,问他怎么忍心抛下自己。
那边的秦歌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过来递给唐婉,然后拍拍沙博的肩膀,低声说:“还是让她独自平静一下吧。”沙博犹豫了一下,这才站起来。
这时,敲门声响起。床上的唐婉神情一振,竟然在瞬间恢复了力气。她翻身赤脚下床,不容秦歌沙博阻拦,已到了门口。她的口中叫着:“一定是谭东看到我不在来找我了,一定是。”门打开,唐婉呆呆地立着,继而身子一软,幸好秦歌沙博已到她跟前,一起将她扶住。唐婉的脸上,又已经充满惊惧。
门外站着的人,一身黑衣,神情冷峻,竟然是那个瘦子。
“你来干什么?”沙博沉声问,不知觉中,他竟对瘦子也生出了些敌意。
“来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什么真相。”沙博说着话,扶唐婉回床上坐下。他挡在唐婉身前,“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来到沉睡谷。”唐婉似已被骤然出现的瘦子吓得傻了,她呆呆地坐那儿,无声地流泪。
秦歌上前一步,低声对瘦子道:“我们出去谈。”“就在这里,我必须当着她的面。”瘦子一指唐婉,“我觉得有些事情,她有权力知道。”“这得问问她愿不愿意听你说。”秦歌声音里也带上了些敌意。
沙博转身向着唐婉,柔声道:“你愿意听他说吗?”唐婉毫无反应,仍在继续无声地流泪。
秦歌便上前伸手做个请的手势:“如果你真想跟我们说些什么,那就跟我出去,她现在的精神状况,实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告诉她真相,就是在帮她,你们这样一味的只在表面上维护她,其实是在害她。”瘦子说,“我曾经是个医生,我知道如何给病人治病。”“你是医生?”秦歌脱口而出,“那沙博床上那张纸条?”“是我留下的。”瘦子坦然承认。
“那你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瘦子点点头:“我以为你们发现纸条后,能早点去找她,这样,不用我说,你们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们的动作实在太慢。”“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歌口气已经缓和下来。
那瘦子看了一眼唐婉:“我来找你们,就是想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现在却必须知道,她,”他再指一下唐婉,“是不是也像你们一样想知道。”唐婉忽然用力点了点头,那么用力,眼帘上的泪都被甩得飞了起来,落到边上沙博的脸上。“我想知道。”唐婉说。
瘦子向着唐婉走近一步:“但是,在我说出真相之前,你却必须要先做一件事。”“什么事?”沙博抢着道。
瘦子不理沙博,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唐婉:“你必须先向我道歉,这样,你我才都能得到解脱。”“道歉?”唐婉疑惑了,边上的沙博和秦歌都露出不解的目光。
“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们公司的电梯里,那时,你和一个叫袁莉的女孩在一块儿。”唐婉一下子便明白了,她没有犹豫,立刻轻声道:“对不起,如果那时我们伤害到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瘦子没有说话,怔怔地盯着唐婉,半晌,忽然长长叹息一声,目光终于变得柔和起来。他说:“原来原谅一个人会让人变得这么轻松。”唐婉也怔了怔,她再看那瘦子时,忽然再没有了以前那种恐慌的感觉。她似乎明白了瘦子那句话的含义,又似乎还不全懂,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瘦子转身,向后退了两步,居然再不看唐婉,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坦然起来:“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到沉睡谷来,我现在告诉你们,就是因为她。她曾经在电梯里跟她的一个同事讥诮过我,所以,我一定要报复。”“就因为她取笑过你,你便千里迢迢跟到这里?”秦歌不相信地道。
“是,我曾经发过誓,决不让任何人讥诮我。所有曾经讥诮过我的人,我都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袁莉!”床边的唐婉忽然叫出了这个名字。
瘦子仍然面向着秦歌:“那个叫袁莉的女孩已经死了,你们不要以为是我杀了她,我只是向她施予我的惩罚,结果,她受不了刺激,自己走进了蔷薇河。”秦歌忽然就愤怒起来:“谁给你惩罚别人的权利。”“天!”瘦子重重地道,“因果报应是天道运行的规律,但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因都会有果,这就是天的不公。天若不公,那么,我就要自己让他公。”秦歌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瘦子的话从理论上无可辩驳,这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情,太多的善在受着恶的欺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只有存在于我们的理想之中。但是,秦歌心里还是觉得瘦子的话有不妥之处,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不妥在何处。
唐婉呆呆地望着那瘦子,她完全相信瘦子说的话,袁莉已经死了,怪不得在那彝家小城,她再见到瘦子,心里会那么恐慌,原来,她那时,便已经感觉到了瘦子身上弥漫的杀气。
“我不是来跟你们讲天的,我要告诉你们昨夜发生了什么,我想,这也是你们现在急切想知道的。”瘦子说。
众人不语,默认了他的话。
“我跟随她来到这个小镇,因为她身边有一个男人,我根本没办法向她施以我的惩罚,所以,我就每天晚上跑到山上,偷偷监视他们俩。”唐婉惊诧地张大了嘴巴,竟似连知道袁莉死去的悲伤都忘了。
“我在他们租住房子后面的悬崖上,找到一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他们的窗口。而且,我又在这小镇上买了一架望远镜,所以,每天晚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的本意,是找出他们的弱点,再伺机下手。但是,就在前天晚上,我真的发现了一个秘密,是那个叫谭东的男人的秘密。”瘦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他的心底,又蓦地生出一些寒意。
“那个秘密让我非常震惊,我忽然就对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我很害怕,我第二天一早便迫不及待去车站,打算坐车离开沉睡谷。但是,有些事情你想躲是躲不开的,偏偏那个哑巴司机死了,死在铁索桥上。我知道这件事后,更害怕了,因为只有我知道杀死哑巴的,不是镇上人说的什么夜叉。”“那么谁是凶手?”秦歌紧张地问。
瘦子看了一眼同样睁大了眼睛的唐婉和沙博,这才沉声道:“是谭东!”“你撒谎!”唐婉尖声叫,“谭东不会杀人,谭东怎么会杀人呢?”“你怎么知道凶手是谭东?”秦歌也皱着眉问。其实,他在听到瘦子说起谭东的名字时,便已经认定了这必将会是事实。谭东身上的暴力倾向实在太严重了。
“因为我在悬崖上看到了谭东的秘密。”——瘦子在悬崖上看到了什么?
当他醒过来,正在懊丧谭东从视线里消失的时候,谭东忽然再次出现了。瘦子手中的望远镜倍数挺高,可以清楚地看清谭东的脸。那是张绝对漠然的脸,你从那脸上,看不到任何属于人世间的表情。他从床上坐起来,腰板挺得笔直,眼睛虽然睁着,但那里面却暗淡无神,就像一双死鱼的眼睛。
瘦子已经观察多时,他不能说熟悉谭东,但对谭东惯有的表情还是知道一些的。谭东此刻的反常,让他生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兴奋得握住望远镜的手都在轻微地颤动。
谭东在窗内下床,直挺挺地站在床边,好像在注视着床上的唐婉。唐婉的头发刚好在窗子的底部,瘦子能准确地知道她在床上的位置。
谭东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神色漠然,一双死鱼般的眼睛那么长时间竟连眨都不眨一下。这时候,瘦子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好像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蓦然间,望远镜里出现了一把匕首。
悬崖上的瘦子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那匕首忽然高高举起,停留在空中好一会儿,蓦然向下刺去,而刺去的方向正是唐婉在床上的位置。
瘦子忍不住低呼一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怎样一幅骇人的画面。夜深人静的窗口内,一个男人举起匕首向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刺去。而他,原本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的。
那匕首忽然停了下来,瘦子睁大眼睛,推测出匕首还没有刺到唐婉身上。他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目光死死落在那匕首上。
匕首又停了一会儿,忽然又举起,然后再重重地落下。
匕首再次停住。
举起、落下,停住,竟在短短时间重复了五次。
瘦子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落不下去,呼吸因此而变得急促起来。莫大的恐惧这时向他席卷过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开始轻微地颤栗。
望远镜里,谭东的脸上似乎有了表情,那是一种茫然,空洞的茫然,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匕首为什么刺不下去。
终于,谭东放弃了刺杀唐婉,他手中的匕首垂了下去,消失在窗口内,而他,则缓缓地转身,缓缓地走出了瘦子的视线。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脚步迈出时似乎要费很大的力气,落下时却很快。他走动时,上半截身子纹丝不动,两只手垂在两侧,连最轻微的摆动都没有。
悬崖上的瘦子不敢动,也不能动。他的身子变得冰凉,而且,恐惧在他的心里扎了根,他不知道,如果现在回去,碰上谭东,会发生什么。
这就是瘦子上悬崖上看到的一切。
“你撒谎!”唐婉声嘶力竭的叫声已经有了歇斯底里的味道,“谭东怎么会要杀我,我是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我,我们从生活的城市一路逃到这里,只为了能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平静地生活。现在我们实现了我们的愿望,他怎么会要杀我,你这个骗子,你在骗我!”“那么昨天夜里谭东怎么会不在你身边?”瘦子冷冷地道。
唐婉愣住了,这问题也是她急于想知道的。但是,她绝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谭东要杀她,谭东居然向她举起了匕首!
“你撒谎,谭东不会杀我,绝不会!”她只能用绝望的叫声来安慰自己。
秦歌跟沙博都听得呆了,半晌,秦歌才问:“那你又怎么知道谭东就是杀死哑巴司机的凶手?”“不仅哑巴司机,那个疯女人也是他杀的。”瘦子顿一下,说,“我刚才说了,我曾经是个医生,虽然已经好多年不替人看病了,但是,一个人是否正常我还能看得出来。我在夜里看到的谭东,绝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的神态,他走路的姿态,都显示他患有一种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而这种症状的具体表现,用我们通常的说法,就是梦游。”“梦游杀人?”秦歌惊道。
“你撒谎……”唐婉仍在声嘶力竭地叫,但叫声却已变得沙哑。
瘦子不理会她的嘶叫,继续说:“当我看到那把匕首,我就知道他就是杀害那个疯女人的凶手。第二天,也就是前天夜里,哑巴司机被杀,我就更确信谭东梦游杀人了。”“你因为看到谭东举着匕首欲刺唐婉,所以才会想到给我们留下纸条。”瘦子点头:“谭东虽然匕首没有刺中唐婉,但是,梦游应该是种无意识的行为,我不敢保证他下一个夜晚,是否还能用潜意识控制自己。”“他没有刺下去是因为潜意识?”秦歌不解地问。
“潜意识这个词你们都不会陌生,有些事情游离在我们意识之外,我们根本感觉不到它,但它却往往会在某些特定时间特定环境下,对我们的行为起到支配作用。”“他的匕首刺不下去,我想是因为他与唐婉之间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应该是在意识能感知的尺度之内。”秦歌提出疑问。
“但是你别忘了,那时谭东是在梦游之中,处于无意识状态,那么,清醒时的意识,这时又会反作用于无意识的他,这是唐婉都能幸免于难的主要原因。”“而且。”瘦子犹豫了一下,同情地再看一眼已经呆若木鸡的唐婉,“梦游中的人,即使在无意识状态,他的行为,还跟他能感知的意识有一定的关系。就像我们做梦,民间不是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吗。”秦歌沙博这时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俩人俱都回头看脸色苍白,面颊剧烈颤动的唐婉,实在不忍心再用语言来刺激她。但那边的瘦子已径自说下去。
“谭东举刀欲刺唐婉,这必定是他一种真实意愿的表现。”瘦子的声音里也有了些不忍心的成分,“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也百思不解,因为至少从表面看,谭东与唐婉是非常相爱的一对,他们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小镇,并且举行婚礼,如果不是因为情到深处,他们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推断与猜测需要一些真实的信息作为依据,但他们显然对谭东与唐婉之间的情感知道得太少,或许,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只有谭东与唐婉本人。
唐婉已经不再哭泣了,泪痕还留在脸上,但泪却似已经流尽了一般。她呆板无神的眼睛,显示她内心已经彻底绝望,那种凄楚无助的忧伤,已经浸入到了她的五脏六腑、骨髓深处。她像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不再感知身边的一切。
瘦子心里知道,这是精神崩溃的一种前兆。
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助她。
这时,忽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家俱都一惊,秦歌过去开门,这回站在门外的,是客栈老板江南。
秦歌似乎已经知道了许多江南的秘密,所以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江南这会儿显得非常惶急,大家第一次看到他失去了惯有的冷静。
“你们快走,镇上的人正来这里找你们。”他说。
“为什么来找我们?”秦歌问。
“因为谭东。”江南知道必须让他们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谭东杀了人,是镇上的梯玛。梯玛在这小镇上很受人尊重,大家群情激奋,现在已经抓住了谭东。有人说你们是谭东的同伙,现在人群正往这里来。”听到谭东的名字,唐婉头微抬,似乎有了反应,但旋即又低下头,对一切不闻不问的样子。秦歌沙博和瘦子一瞬间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秦歌还是要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谭东杀人,我们可以向镇上的人解释。”“如果你认为有人会听你的解释,那你就留下。我只是来给你们建议的,不能左右你们的行为。”江南摇头道,“小镇上连续死了三个人,已经点燃了小镇人的愤怒和仇恨,在他们的脑子里,法律意识是很淡薄的,如果让他们找到你们,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那么谭东现在怎么样了?”秦歌问。
“据来报信的人说,还活着,但也跟死差不多了。”江南说话间瞄了一眼唐婉。
唐婉低低地**了一声,全身再次筛糠样颤抖。沙博飞快地坐到她边上,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尽量地拥紧她。
秦歌这时再不犹豫,回身道:“我们收拾东西,离开这里。”沙博脱口而出:“快去叫杨星和小菲。”“他们昨天一早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江南说,“现在别管他们去了哪里,只要不在这里,就不会有危险。”沙博心里立刻有了不安的感觉,但现在事态危急,也顾不上多想。立刻与秦歌收拾东西,那边的瘦子一直沉默,这会儿突然走到江南面前:“我们能逃到哪里?”秦歌与沙博俱都一怔,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这小镇地处群山之中,离最近的那彝家小城还有三百多公里。小镇上的人来这里找不到他们,必定要在镇上展开搜索。逃出夜眠客栈容易,但出去后,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江南神色也变得沉凝起来,显然这是一个他也没想到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变得更沉重了些,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来:“沉睡山庄!”——沉睡山庄,传说中凝聚了无数魂魄的城堡,如今,难道那里倒要成为秦歌等人的庇护所?
——神秘的沉睡山庄主人,是否会收留这样一群危难中的人?
小菲惊悸了一下,接着便蓦然醒来。昏暗的灯光从屋顶照射过来,但灯泡瓦数极小,房间又太大,所以光线里便像融入了薄暮时的阴暗。小菲躺在地板之上,觉出了极深的寒意。那地板也是青石板铺就,躺在上面,寒气似乎能渗入到骨头里,小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醒过来,便记起了发生的事,最后一刻,名叫杜传雄的沉睡山庄主人,诡异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小菲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随即便惊恐起来。
在她的身边,杨星紧闭着双目,显然还未清醒。
小菲挣扎着爬过去,不住地晃动杨星,带着哭音叫他的名字。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会这么阴冷?现在还是夏天,可是,在这里,有种沁人心脾的寒气弥漫。小菲还穿着牛仔短裤与白色的无袖短上衣,这会儿,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变得像冰样寒。而且,小菲全身酥软,想要站起来似乎都不可能。大概是那酒中的药性还没过去。小菲摇晃杨星的时候,眼睛四处逡巡了一番,看到自己身处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这房子足有二百平米,四壁空荡荡得竟然没有一件东西,只在对面屋角处,有一个半人高的木质酒桶。幽暗的灯光在屋里飘荡,那些寒气竟隐隐约约有了些形状,它们如薄烟般与光线混杂在一处。
这里到底是哪里?小菲害怕极了,她已经在后悔不告诉沙博,便擅自跟杨星来这见鬼的沉睡山庄了。
还有庄主杜传雄,那么一个随和儒雅的人,竟会有一副蛇蝎样的心肠。
这里实在太冷了,小菲抱住杨星时,觉出他的身体也是一片冰凉。她便把整个身子都趴在杨星的身上,使劲晃动他的脑袋,一迭声地唤他醒来。
杨星**了一声,然后,胳膊先抱紧了小菲,半天,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哪里?”这是醒过来的杨星说的第一句话。
小菲不说话,趴在他身上嘤嘤地哭了。杨星挣扎着环顾四周,立刻便明白了自己已身处险境。但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和小菲怎么会到了这里。
“是那个杜传雄,在酒里下了药。”杨星怔住了,继而便更紧地抱住了小菲:“是我连累了你。”小菲恼怒地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现在得好好想想怎样出去。”杨星还是歉疚地往下说:“如果不是为了治我的病,你就不会来沉睡山庄。”小菲沉默了一下:“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跟你没关系。如果你不想我恨你的话,就赶快跟我一块儿想办法离开这里。”杨星盯着小菲,终于点头。
俩人挣扎着站起来,相互搀扶着向门边走去。那门坚固异常,俩人合力推去,憾不动它分毫。他们再察看四壁,竟然都是用石头砌成。俩人面面相觑,一时呆呆地谁都说不出话来。
要想从这样一间石屋里自行脱困而出,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杨星的目光最后落在屋角的酒桶上,小菲会意,俩人立刻搀扶着走过去。那酒桶就是他们昏迷前,杜传雄带他们参观酒厂时看到的那种。在酒桶顶上,居然还有两个杯子,好像特意为杨星与小菲俩人准备的一样。
“他把我们囚禁在这里,却留下一桶酒和两个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杨星不解地道。
小菲也猜想不透,她扶着酒桶蹲下来,看到酒桶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水龙头,她拧动开关,一些深红色的液体便流了出来,带着些酒香。
小菲关上水龙头时,突然看到酒桶后面有东西,便伸手取出来。在她手上,居然有一把一尺多长的刀。
杨星把刀接过来,已经从铮亮的刀锋处感觉到了它的锋利。
这把刀不会是人遗忘在这里的,但它却又放在酒桶后面的阴暗处。故意留下刀,又不想他们立刻发觉,这究竟有什么用意?
酒桶、杯子、刀,这是杜传雄留给他们的三样东西。杨星和小菲后来就相拥倚坐在酒桶前,苦苦思索。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杨星忽然觉出了身体的异样,小菲显然也有相同的感觉。俩人的肚子在同时咕咕叫了两声。
饥饿感像洪水一样涌了上来,但这时候,让他们到哪里去找吃的呢?
小菲还好一点,杨星后来简直饿得人都躁动起来。小菲想起那次,在镇上的郎中那里,杨星喝下那瓶酒后,胃口大开,整整在街上吃了一天。她立刻便明白了杨星此刻的感受。
但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可以吃?除了那桶酒。
小菲忽然想到,人饥渴是因为人体内缺少一种糖基酸的东西,所以,人在饿的时候,吃几块巧克力或者糖,便能暂时抑制住饥饿。而葡萄酒里面,肯定包含糖的成分。
但是,他们就是喝了葡萄酒昏迷过去的,这桶酒里会不会还有什么古怪?
她这样想的时候,杨星已经站了起来。小菲奇怪地盯着他,看到他已经拿起酒杯,拧开龙头,接了一杯酒。
“杨星。”小菲忽然紧张起来,她莫名地觉得有一些恐惧袭来,但她却不知道那恐惧究竟缘自何方。
杨星凄然地笑笑:“那杜传雄为我们留下这桶酒,显然就是要让我们来喝。这时候,他要对我们怎么样,根本不用费这么多事,所以,这桶酒一定没什么问题。”小菲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杨星将那杯酒尽数喝了下去。
她的心头一片茫然,只觉得莫名的恐惧。她闭上了眼睛,希望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噩梦。
①本章节有关民俗的描写参见《中国灵魂信仰》,马昌仪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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