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倔强如她,关心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说出口的。
有一点,她一直疑惑,陈仲历来都是吃不胖的体质,怎么忽地就成了个大胖子?
躺在地上全身一点劲,也使不上的陈仲,当然不会告诉她答案。
这是一个秘密,他打算永远保密。
机械般地:重复运动,陈仲的思绪,却飘出很远,飘出北京,回到十多年前的上海。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脆弱少年。
十六岁的陈仲,最讨厌回家,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是非尤其多,父亲常年不回家,母亲怨妇一般地,将对父亲的所有不满,都发泄在他身上。
他不快乐,一点也不,直到遇见霍青。
妈妈一脸不乐意地,指着那个胖女孩,给他介绍:“喏,这是你新堂妹,霍青楚。”
那时还叫做霍青楚的霍青,胖胖的圆脸上,有一种单纯的快乐,无论大人们,如何唇枪舌剑明争暗斗,她的眼里,除了食物还是食物。
曾经在半夜里见过霍青,偷吃冰箱里的零食,将巧克力掰开来,一点一点舔舐,那样满足快乐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
陈仲想接近她,可总是羞于表达,后来便用了那个年纪的少年,最常用的方法。
他嘲笑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试图以此来引起她的注意力。
结果可想而知,霍青见着他便绕道而行,更别提跟他说话了。
再后来,小叔去世,听说霍青要随她妈妈去北京,他多么想挽留她,甚至想过偷偷爬上霍青的那一班列车。
当然,最终他不过是随着亲戚们一起去送行,甚至于连早早准备好的礼物,也不敢拿出来,他只是走到霍青面前,惯常地一撇嘴:“死胖子,以后少吃点。”
这些细枝末节,可能霍青都不记得了......
可是这些年来,他却一点也不敢忘记。
霍青走后,他便爱上了,在深夜吃巧克力。
剥开巧克力,学着霍青的样子,一点一点舔舐,然后慢慢体会食物,带给胃的安全感。
每当此时,他便觉得自己离霍青更近了。
他跟她一样,很快就可以变成一个圆平乎的胖子。
上大学以后,陈仲去过好几次北京,却始终没有打听到霍青的消息,她们大概是铁了心要消失,与亲戚都再无往来。
他灰心失望,暴饮暴食,终于长成一个胖子。
可造化弄人,当他终于找到霍青,却发现她已经减肥成功,贴身的运动装束,更显得她窈窕漂亮。
他为了她成为一个胖子,当然也能再为了她再瘦下来,即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陈仲回忆往事,渐渐放慢了仰卧起坐的动作,他当然知道霍青让他锻炼是出于一片苦心,所以从来也不掉以轻心。
可是霍青那认真纠正他动作的专注表情,实在是可爱至极。
冷不防地,陈仲将嘴贴了上去,轻轻印在她的脸颊。
这一次,他找到了她,无论如何,再也不会让她从身边逃走了。
霍青大庭广众被非礼,全然忘记是在工作时间,一记爆栗过去:“你个流氓!
陈仲捂着头傻乎乎地笑,眼睛眯起来,一脸褶子。
流氓又如何,爱情不就是从耍流氓开始的吗?
霍青瞬间便猜到这是谁的杰作,这个死胖子,有没有点新意啊?这哪是浪漫,分明就是浪费。
她知道陈仲就在附近,气哼哼地冲出女更衣室。
陈仲果然手捧一束由虾条,拼成的花束站在门口,仍旧傻傻地冲她笑道:“霍青,看在虾条的份上,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霍青一愣,好半天没有回过神,这么说来,他所谓的最爱,就是自己?
“这种虾条已经很难找了,我昨天找了整整一天才找到这么多。”
陈仲献宝一般地往霍青身边凑。
待霍青回过神来,首先就是一记爆栗:“虾条?你哄小孩啊?陈仲你给我说清楚,你昨天什么意思?耍我啊?我才不要跟你在一起。”
“那......是你自己说,不跟我在一起的,我可先走了。”
看起来傻气的陈仲才不傻,昨天那一番试探,其实早就看穿霍青心思。
即使霍青已改头换面,可他第一眼便认出了她来,她还是跟当年一样,倔强得让人心疼。
他本来觉得来8方长,可以慢慢俘获她的心。
可那天下午,陈仲意外得知,原来年少的无心之过,曾经那么深深地伤害过她。
所以,他才小心地试探,如果霍青对他毫无感觉,那么便给她自由。
她的失落,陈仲尽收眼底。
找遍了北京,他才收集到她小时候最爱吃的零食,这表白方式虽然有点傻兮兮,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陈仲假装要走,霍青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拉住:“谁允许你走了?”
她的脸,上泛起少有的桃红色,发梢挡住大半个面颊,陈仲这才发现,当年的小胖子,如今竟然如此迷人。
“霍青,跟我在一起好吗?”
这一次,他说得异常认真。
没有人知道,他等这一刻,等得多辛苦。
霍青却是答非所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这算是变相的同意,陈仲便伸过粗壮的胳膊来,一下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打算此生都不要结束。
人人都期望不要结束,但现实总是残酷的,不如意的故事还有多少呢,且看下集。
我从楚王手中救出沈离时,她已经被关在水牢里拷问了十几日。
她被拖到了我面前,发丝凌乱,如同幽兰的河流在背脊上蜿蜒而下。我走近,她抬起头,雪白的脸上有双闪亮的眸子,警惕又美丽。
“我来救你出去。”
我说。
她眼波闪了闪,一瞬间变得越发动人:“师父要你来的吗?
“不是。”
我答,“我姓李,江湖人称百晓生,来找你寻个故事。”
动人的眼波,湮灭在她的眸中,她没做声,重新垂下头去,露出一段软弱的脖颈。
我想,她大概很是伤心。可这伤心却是我想要的,我有一盏爱听故事的琉璃灯,为了它,我遍寻天下伤心人,只为令他们回报给我一个故事。
我将她带出楚王府,租了辆马车送她回大雪山。
我给她把过脉,在楚王府受刑这十几日,她旧伤复发,心脉有损。她这样的伤应该静卧休养,而非风餐露宿地疾行,可她不听。
白天黑夜我们马不停蹄,总算赶在三月初十,回到了大雪山。
大雪山山主,沈离的师父顾枕雪的生辰,就在这一天。
沈离拖着病躯,先回了自己的屋子,我瞧见她咳出一口血,却毫不在意地擦去。
等她再出现时,已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换了身青色的衣裳,裙摆上绣着雪色的莲花,素雅端丽,是个苍白漂亮的小姑娘。
而后,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锦盒,轻轻地拂了拂,这才去找顾枕雪。
顾枕雪正站在莲花池边喂鱼,身边站着个漂亮的姑娘,替他捧着鱼饵。沈离吸了口气,走到顾枕雪脚边跪下。
“师父,”她说,“徒儿回来了。”
顾枕雪一直没动静,他又往莲花池里撒了把饵,身边姑娘笑道:“阿离,你走了这么久,也不与我们先说一声,我还当你叛出大雪山了呢。”
沈离没理她,她只望着顾枕雪,又抬手将锦盒举了起来:“师父寿辰,徒儿祝师父万事随心,喜乐由己。”
顾枕雪总算将视线投在了沈离身上,他有张精雕细琢的脸,眉间朱砂妖娆,人却缺了点儿情绪。
而现在他面无表情地打开锦盒,露出里面放着的紫玉雕的凤凰。
我瞧到沈离期待地盯着顾枕雪,顾枕雪却微皱了眉,旁边的姑娘脆生生地说:“哎呀,好俊的凤凰。”
“喜欢便给你了。”
顾枕雪将凤凰递给了姑娘,自己转身走了,从头到尾,他也只给了沈离一个眼神。
沈离跪在地上,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半晌,张口却吐了口血出来。
“阿离,你费尽心机拿来的东西,山主他不要呢。”
姑娘把玩着凤凰,笑了笑,抬手扔到了莲花池里,“唉,我拿着也没什么意思,你想要就自己捡回来吧。”
说完,她也走了,只剩沈离一人跪在原地。
天朗风清,千倾菡萏灼灼盛放,沈离捂着心口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入池子里。
这是大雪山顶引下的雪水,冰凉刺骨,她却无从察觉,只是俯下身子在水里一点点摸索。过了很久,她总算直起身子,茫然地望着手中沾了泥的凤凰。
莲花纤尘不染,美若烟霞。
沈离站在其间,抬起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凤凰上的污泥,擦着擦着,一滴眼泪就落在了上面。
我听到她轻声说,师父,生辰快乐。
声音带着哭腔,落在风里,被撕扯着散开了去,无人可闻。
紫玉凤凰是当年九溪顾家的传家宝,顾家败落后落到了楚王手里。
半年前,沈离化身乐师进入楚王府,几费周折总算取得楚王信任。而后她盗走珍宝阁钥匙,开阁取走紫玉凤凰,却因一着不慎被楚王当场捕获。
我不知道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怎么在水牢里熬了十几日的,却知道她的一番心意,顾枕雪半点儿没瞧在眼里。
日落月起,我坐在院中梅花树下,燃起一盏琉璃灯,静候沈离的到来。
墙上,月影斑驳,沈离自花影扶疏间走了出来。
她素衣乌发,于我对面落座,看着琉璃灯若有所思:“我来兑现承诺,将你要的故事,讲给你听,算是报答你救我一命的恩情。”
我笑笑,将琉璃灯推至她面前:“我的规矩,一个故事,换一个真相。若你有想知之事,便讲一个故事,琉璃灯熄真相出,百晓生绝无虚言。”
琉璃灯明若辰星,沈离叹了口气她冰白的指头轻轻拢住烛光,像是拢住一个虚幻的梦。
就在这点光中,她轻轻开口:“我并不是从小就在这里,九岁之前,我都住在江南。”
江南好,谁不忆江南。
她生在江南,那里水暖风软,桃花满山,她有温婉娇美的母亲,体贴英武的父亲,却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一个深夜,她的家里来了一群人,一群杀人的人。
母亲将她送上马背,含泪送她逃了出去。她伏在马上,受了重伤,却不敢大哭,只是哀哀地叫着娘。她终是体力不支,被抛下马滚入草丛。
她晕了过去,醒来时,正躺在一架马车上。
车上燃香袅袅,有个少年正倚在香炉上,银白狐裘,色若拂春,眉目间一点朱砂风流含情,瞧她醒了,淡淡地道:“你是逍遥剑沈春的女儿吗?”
她点点头,少年接着说:“沈家已被灭门,我与你家有旧,若你愿意,以后便跟着我。我教你武功,或许有朝一日,你能找出凶手替父母报化。”
“那年我九岁,本是豪情逍遥,不知愁情的年纪,却在那一刻,忽然知晓了何谓诀别。”
沈离轻轻说:“他带我走,回了大雪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雪。”
久居江南的小姑娘,第一次瞧到了雪。
她从马车.上下来时,有些踟蹰,不知该不该将脚,踩在那雪白的地上,顾枕雪却不耐烦地,将她从车上抱了下来,丢在雪上。
她呆住,不敢迈开步子跟上去,顾枕雪等了片刻,上来将她抱在了怀里,而后微微露出一点笑容。
“阿离,”他说,“我们到家了。”
那一笑如春花怒放,满山飞雪一瞬间冰消雪融。少年好闻的气息缭绕鼻端,她将脸埋在少年的肩头,藏起流了一脸的泪。
少年言出必践,果然教她武功,教她琴棋书画。
他没什么耐心,她犯了错便毫不留情地冷嘲热讽,却又在她红了眼圈时,放缓语气重新来过。
她夜里睡不踏实,他便陪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哄她入睡。
她生病受伤,他亲自采药熬汤,替她包扎。
“别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可是当初却真的对我很好。”
沈离说着说着忽然笑了,她笑的时候眉眼飞扬,真真正正像个小姑娘,“好到这些年月,我一闭眼便想到了他,而后便爱,上了他。”
我不语,她又收了笑,怔怔地望着琉璃灯:“可我不知为何,他变了。”
五的少年渐渐长成了冰冷妍丽的青年,她也渐渐长大,成了个端秀明丽的小姑娘。
她努力地习武,想要成为一个顶尖的高手,早日手刃仇敌。等大仇得报时,她便要向他告白,她想站在他面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笑着对他说:“师父,我喜欢你。”
可没等计划成真,事情便有了变化。顾枕雪下山回来时,带回个绝色的女子,楚闲。
那是个有月亮的晚上,她站在顾枕雪的院子里等他,没想到等来的,不单是心心念念的心上人,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
顾枕雪皱着眉瞧她,他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一瞬,她像第一次见到雪一样无措,无措中又带着难堪:“师父,我在等你回来。”
话音刚落,有清脆的笑声响了起来,楚闲揽着顾枕雪的臂,歪着头笑嘻嘻地瞧她:“枕雪,这就是你的徒弟吗?”
她像是被惊到,微微退了一步,撞在了院中的梅树上,梅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落梅如雨间。
她听到他说:“不过是个不长进的小姑娘罢了。”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抹杀了她无数个日夜的努力。
她想起自己为了练剑,流过的血和泪,轻轻跟自己讲,不能哭,不能让他以为,自己除了不长进,还是个爱哭鬼。至少,自己该坚强点。
自那之后,顾枕雪越来越少露出笑容,她想讨他开心,却总不得其法。
替他做了一桌好菜,他拂袖而去。
努力练剑,却被他几招挑飞了剑。
为他做了新衣,他瞧了一眼便丢在了地上。
表在他面前,她总是那样笨拙,像个刚会走路的孩子,跌跌撞撞,百折不挠,只求他能回头瞧她眼。
讲到这里,沈离忽然停下,她仰起脸假装自己没哭。
“我总以为,我把我最好的给他,他总能感觉到。后来我知道,自己最好的,大概在他眼中也不过如此。”
“真正让我有了死心念头的,是我替他找来一只西域的鹦鹉,精心教了它几句逗趣的话。我以为他会喜欢,可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而后跟我说,沈离,你只会这些无聊的东西吗,有这样的闲工夫,不如多练会儿剑。”
“他说完,便一掌打死了那鹦鹉。我从那以后便知道了,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笑的,只因看到我,他便不会开心了。”
“从前,他的身边只有我,而现在,他只带着楚闲。”
她说着,伸手把泪抹掉:“后来我想,我为什么不快乐呢,是因为师父不肯喜欢我吗?不,是我不甘心这样莫名其妙地败给楚闲,不甘心师父突然对我这样冷淡残忍。”
我说:“这么说,你想知道顾枕雪那次下山到底做了什么才忽然变了吗?”
她点点头,眼里含着的泪簌簌滚了下来。我却摇头道:“抱歉,琉璃灯未灭,你的故事打动不了我的灯,所以,我不能告诉你答案。”
沈离愣了一会儿,半晌,她擦了擦泪,
冲我笑了笑:“既然如此,我欠先生的故事只能有缘再还了。”
我将琉璃灯收了回来,想了想还是说:“若你以后有了别的故事,还是能来找我的。琉璃灯在人未亡,百晓生永远恭候。”
她点点头,起身重新没入了梅枝月影里。我叹了口气,却没想到再见她时,竟会是那样的情景。
我正在擦灯时,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黑衣人步子虚浮,像是生了重病。
我抬眸,看到她将兜帽脱下,露出脸来:“沈离又来叨扰先生了。”
沈离的脸上,有长长一道伤口从左至右,划过她整张面皮,活生生将一张花容月貌的脸破坏得七零八落。
“多日不见,沈姑娘似是不怎么安好。”
我斟酌着开口。
沈离却笑了:“是不怎么好,先生,我又带来个故事,不知道能不能讲给琉璃灯听。”
我看了她一眼,想起初见时,她眉目灵动,而如今,只余寂然。
我轻叹,点燃了琉璃灯推至她面前:“沈姑娘请讲吧。”
沈离望着琉璃灯跳动的灯焰,眼神寂寂,良久,她轻轻开口说:“自那次麻烦先生后,我自己也想了很久,我知道自己该放弃,可我爱了他那样久,实在不甘心。”
她不甘心。从稚气孩童,到宛窕少女,他陪了她多久,她便爱了他多久,这爱早
已随着岁月深刻在了骨子里,抹不掉,驱不散,伤筋动骨,痛彻心扉。
所以她想最后赌一次。
那年十二月是她十八岁生辰,一早她便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
这衣服是他送的,江南最好的三十二个绣娘,勤勤恳恳三年方才完成。
在她十六岁时他送给她,她接过衣服时,他轻笑说:“我的阿离总算要长大了。”
而如今,她重新穿上这衣服,像是穿上了曾经的温柔。她摸摸衣服,觉得自己又有了勇气。
当时没有太阳,阴云密布,风在梅林里穿梭,顾枕雪就站在一树白梅边,周围散了一地的残枝落叶,而他不染片尘,翩若仙人。
心一下低到了尘埃里,沈离走过,在他脚边跪下:“师父。”
顾枕雪没有作声,他看着她,神情复杂,半晌,嗯了一声:“有事吗?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站起来,站到了他的面前,而后冲着他嫣然一笑:“师父,”她说,“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喜欢了很久了。”
顾枕雪听了她的话,忽然转过身去。
他抬起手咳了一声,沈离分明看到他雪白的指尖,上沾了血迹。
“住口,沈离。”
他又剧烈地咳了一声,咳得腰都微微弯了一点,而后他沉声说,“我没想到这样久了,你竟还未死心,很好,你果然辜负了,我放在你身上的心意。现下,你便不再是大雪山弟子了。”
她为这一刻想了很多结果,这许多的结果里,却没有一个会像这样。她有些茫然地上前一步,轻轻唤道:“师父?”
顾枕雪的腰弯得更多,他似乎有些颤抖,只是厉声道:“还不滚出大雪山去,永世不得回来。”
“师父!”
她身子一震跪在了地上,“师父我错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会好好练剑,不再痴心妄想,师父,求你了。”
顾枕雪却不理她,他似乎在克制自己,手背上青筋暴起,身遭的白梅感知到剑气,朵朵飘落在地。沈离怔怔地瞧着他,又轻声唤道:“师父?”
下一刻,凌厉的剑光划过眼前,她迟了一步察觉到痛,却先瞧到了血洒在半空的白梅上。
面前持剑而立的顾枕雪,脸色苍白,眉心的朱砂红得像在滴血,他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眼角一颗泪便滚了出来。
顾枕雪将剑扔到一边,上前紧紧抱住她,他不敢碰她的脸,只是说:“阿离,师父对不住你。”
她在他怀里,痛得瑟瑟发抖,却有些奇异的开心。她想,你又愿意抱我了,你终究还是在意我的。
陆心死如灰琉璃灯焰闪了闪,我问:“后来呢?”
沈离像是陷入了回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唇边含着-抹似笑非笑的愁容。
“后来我痛昏了过去,昏倒前还听见师父唤我的名字。那时,我脸上虽痛得紧,心底却是高兴的,只因他又抱了我。先生你不知,他有多久不肯亲近我了,有时我不小心碰到他,他都要皱眉很久。”
说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先生莫笑我,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有些不对,可我克制不了自己,只因我太过爱他。”
她说着,怅然一叹:“可他终究不爱我。”
他不爱她,若他爱她,不会那样残忍地对待她。
她是被大雨浇醒的。
大雪山脚下,她发着高烧,茫然无措地倒在雨中。
那日大雪山,下着百年难遇的大雨,大雨如帘,毫不留情地倾倒下来。而她脸上的伤口,仍在淌血,却已被抹去大雪山弟子的印记,扔出了大雪山。
她缓缓爬起来,站在雨中愣了一会儿,而后发了疯般,向着山上跑去。她半跪在泥水里,面前,百丈高的大雪山神圣,高洁,像是高不可攀的他。
一次一次,她在湿滑的石阶上重重摔倒,长发虬结,全身都是泥水,那件他送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重得她几乎直不起身。
到了最后,她果然再也站不起身,便一点点向着山门爬去,等她连爬都没有了力气时,她就趴在那里轻轻地哭。
她的哭声很小,边哭边叫着顾枕雪的名字,一声一声。她叫得轻若飞絮,却痛得撕心裂肺。
“师父,”她慢慢地说道,“我把最好的真心给了你,可你不要。
她闭上眼,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轻轻说了句话便昏了过去。她说,师父,我好疼啊。
最后一句话讲完,琉璃灯闪了三下,无风自灭。
我收回琉璃灯,微笑道:“沈姑娘的故事很好,我可以将你曾问的答案告知于你。”
没想到沈离却摇了摇头,她说:“我能换个问题吗?”
我答:“自然可以。”
她犹豫一下,方才问道:“顾枕雪是不是以为,我爹杀了他爹,所以他才杀了我爹?”
我说:“不错。”
到了如今,沈离却笑了,她轻轻说:“果然如此。”
日子又过了许久,我听了一些好故事,交付出去一些真相。
而后,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有个姑娘找上门来。
楚闲坐在我对面,依旧雪白狐裘,雍容无双,她说:“我知道规矩,燃灯吧。”
我喜欢这样懂规矩的人,于是点起琉璃灯,而她果然给我讲了一个好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个少年,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父亲。
有人告诉他,杀他爹的人,是名震江湖的逍遥剑沈春。
他想替父报仇,需先修炼个十几年,才有一战之力。
报仇心切的少年,与从苗疆来的邪魔做了交易,他将一脉上古神血注入体内,获得了不属于他的百年功力。
而后他攻入沈家,杀了沈春,却在大仇得报后被神血控制了心神大开杀戒,屠戮了沈家满门。
甚至,他还打了纵马逃出的一个小姑娘一掌,那一掌打得小姑娘心脉断裂,几乎死去。
等他恢复神志时,满地倒着的,都是无辜之人的尸体。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罪大恶极。
我说:“你说的这个人我似乎认识。”
楚闲笑笑:“没错,我说的就是顾枕雪。”
于是我闭了嘴,继续听她讲下去。
后来,顾枕雪在草丛里,找到了逃出去的小姑娘,他将她带回大雪山精心抚养。
他教她武功,想要待她长大了,告诉她真相,到时,她也可以亲自替父母报仇了。
他这么想着,小姑娘却不留神便长大了,变得端丽静好。
一次,他教她念书,她念着念着趴在桌上睡着了,他瞥了眼,却转不开眼去。
窗外,大雪山终年的积雪折射着暖暖的光,映在姑娘的脸上,像是一个温暖的吻。
他走过去,伸手替姑娘挡住了照在眼上的光。阳光正好,岁月正好,鬼使神差地,他轻轻在姑娘的额上烙下一个吻。
等沈离醒来时,顾枕雪早已离去。
沈离四下看了看,吐吐舌头心虚地抱着书跑掉了。她却不知,后堂里,顾枕雪双目赤红,体内的神血四处窜行不休,如火舌舔过每寸肌肤。
而他每多想一次沈离,这痛楚便更深一分。
他察觉不对,便远赴苗疆,想要找到当初给他神血之人。
到了苗地,当年简陋的苗族神庙,如今华丽而阴森,在这里,他找到了叛教的楚闲。楚闲告诉他,所谓神血,其实是魔教中世代相传的万蛊之血。
服蛊之人,虽能功力大增,却需断爱绝情。
一旦动心,便会受极大的痛苦,且越动心,心性便越会大变。古往今来,得此蛊之人,大多没有好结果,不是走火入魔,便是错杀心爱之人,而悔恨终身。
说到这里,楚闲的神情变得怜悯:“他终究是个普通人,往昔他觉得自己是受上天眷顾才会有如此奇遇,年纪轻轻便身怀绝世武功。然而,他却只是个可怜虫,一个连爱都无法说出口的可怜虫。
“当我告知他真相之时,他神色大变,而后长笑三声,咳出口血来。我不知道他想到了谁,我却知道,他大概是后悔了。”
要绝世武功,还是要心爱之人,这大概是很难的抉择。我听到楚闲继续说:“后来,他带我回了大雪山,他说,希望一切还不算太迟。”
说着,她笑了一声:“不迟,怎么能不迟?他那样的人,若真心对一个人好,那人又怎么会不爱上他。”
他祈祷沈离不要爱上他,可是已经太迟。
他硬起心肠,知道既然注定不能和沈离长相厮守,那还是不要给她虚安的期待。
只是每次小姑娘被他的冷淡刺伤,而偷偷抹泪的时候,他都会跟在后面,想要替小姑娘擦一擦眼泪。
他记得那只鹦鹉,机灵活泼,有着艳丽的皮毛,他伸出手,便灵巧地落在他的指尖。他斜睨-一眼,沈离正期待地望着他,眼里盈着满满的星光。
然后他做了什么?
他伸出手来,冰白指尖拂过鹦鹉艳丽的羽毛,而后,他毫不留情地掐死了鹦鹉。
星光碎在了眼眸中,他眼睁睁地看着沈离捧起鹦鹉,深深瞧了他一眼。他以为她会哭,没想到她终究没哭,反而苍白着脸向他笑了一下。
“师父,”沈离轻声说,“徒儿又惹师父生气了。”
那一刻,他忽然想不顾一切地,抱住自己的小姑娘,可终究不能。
再后来,他走火入魔越发严重,甚至一剑划破了沈离的脸。血落下的一瞬,他的泪也落了下来。他想,他终究永远失去了沈离。
“他听到沈离说喜欢的时候,其实很高兴,就算痛得要死,也高兴得要命。”
楚闲叹了口气,“可惜他被蛊血控制了,蛊血要他杀了沈离,他不肯。拔剑时瞄准的本该是心口,最后却硬生生换了方向。我敬佩他,也可怜他,所以我最终还是出手帮了他一把。”
我抬眸,心下有了个猜测:“把沈离丢出大雪山的.....”
“不错,是我。”
楚闲扬着头,露出优美修长的脖颈,她瞧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瞧,沈离果然死心了,所以我没做错。”
我回答:“百晓生只听故事,不评判对错,姑娘的故事还要继续吗?”
楚闲说:“也没剩多少了。最后,顾枕雪死了。”
顾枕雪死了......
他死之前,用一把雪亮的匕首,亲自破开了自己的心口,而后,将自己的心硬生生扯了下来。
那是他费了三年时光,将一身蛊血逼入胸口,凝聚而成的一颗心。
他说,当年他一掌打断沈离的心脉,害得她一生怀揣隐疾,极有可能英年早逝。
所以,他用自己的心来净化蛊血,将蛊血的效力尽数凝于心中,只要沈离吃下那颗心,便可以健康地活下去。
他还说,他这一生,错过两次,一次是害沈离同他一样成了孤儿,一次是让沈离爱上了他。
楚闲取出一个包得紧紧的盒子,她用手爱怜地拂过盒子,而后望着熄了的琉璃灯说:“我的问题,沈离现在在哪里,我受他所托,要将他的心送给她。”
我说:“抱歉,我回答不了。”
楚闲挑起眉峰,刚刚眼底的软弱已尽数褪去,她盯着我,问:“为什么?”
我收起琉璃灯,告诉她:“因为,沈离已经死了。”
沈离也死了,就死在半月前,死前亦托付我,将一件东西交给顾枕雪。
楚闲脸色一变,她急切地问:“怎么会,她怎么会死了?”
我说:“说来也巧,顾枕雪为了她而死,她却也是因了顾枕雪而亡。”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沈离,她跪在地上求我告诉她,要怎么做才能压制顾枕雪体内的蛊血。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顾枕雪体内蛊血的事,却只能说:“你得让我的琉璃灯灭了,我才能告诉你。”
她一生的故事,都已讲给了我听,又哪里来的新故事呢。
所以,她举起了剑,重重划过了自己的手腕,琉璃灯焰见血自灭,她苍白着脸,问我:“先生,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我叹气,慢慢说:“若我说,你需得去苗地找到一味失传已久的蛊虫,而后种在自己的身上,待蛊养成,方可压制顾枕雪的蛊血,你可愿意?”
她面上漾起喜色,我又是一叹:“可那蛊虫养成之前五日,你每一日会失去一种感官。待到第五日,五感尽失,蛊虫便破体而出,而你,则会死去。”
沈离想了想,而后笑着冲我行了一礼,她平静地说:“多谢先生指点,沈离认定之事,虽死莫悔。”
虽死莫悔,她留下四个字,独身去了苗地。
三年后,半月前,有人替她送来了那蛊虫。
那时我便知道,沈离死了。
我说完时,楚闲静了静,而后笑了起来,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她方才平静下来。
“真可笑,”她擦擦眼泪,说,“这两个人,真可笑。”
是可笑,他们到死,都不知对方仍爱着自己,却仍百死不悔。
我想起初见时,狼狈的少女倔强地扬着头问我:“师父让你来的吗?”
而后,过了这么久,她的骨和血一道深埋地下,她爱着的那个人,陪着她,不再分离。
也许,这便是她求了一生的结局。
结局终是结局,故事再也不会回来,而新的故事仍在继续......
宫里的腊梅临寒盛放,群臣跪在雪中高呼:“先皇后宾天已久,还望皇上早纳新人。”
钟离树坐在宫阶垒砌的帝位上,垂着眼帘目光森冷:“代国只有一位皇后。”
他声音极轻,却深深地刻入每个人的心中,刻在史官笔下。
代国,只有一位皇后。
他,只有一位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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