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冷风簌簌,成堆的猎物被送往驻扎在山林外的皇帝跟前。
皇帝坐在提前搭建好的营帐内,看着眼前火盆里跳跃的火光,眼睛疲惫的合上,眼下的乌黑可见他昨夜又未曾睡好。
太监范力捧了茶来,他跟随皇帝几十年,最是知道皇帝的心思,此刻看他如此,只小心的劝慰:“皇上乏了吧,可要歇会儿?这会儿皇子们都还在林间,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呢。”
皇帝瞥了他一眼,范力很快便察觉主子不悦,立即道:“老奴年纪大了,一时多言,还请皇上责罚。”
听他认错,皇帝的面色好了些,哼了声:“你是老了。”
说罢,又似感慨一般,往后靠了靠,喃喃:“朕也老了。”所以朕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也要挑出一个合格的继承者了。
皇帝的目光透过这帘子,似乎看到了那雪雾弥漫的林子里正肆意上演的屠戮血腥。
半晌,他才揉了揉眉心,喝了口杯中的热茶后,才问道:“山上的人可都还安生?”
范力知道皇帝所指是什么,垂下眉眼,恭谨卑微的就像是直不起腰的老槐树:“听闻李大人和柳大人几次想把家眷送下山去。都叫护卫给挡回来了。”
“他们?”
皇帝嘴角掠过丝嘲讽,却很快消失:“太子这么些年,还是不长进,以前朕也是抱在膝头哄的,怎么就没有半分随了朕呢?约束不住自己,手底下的也尽是些蠢人。”
皇帝说着,似叹息一般,问范力:“你说朕是不是没办法?”
事关皇位,范力深知自己一个太监。无权置喙,而且此番,皇帝也并非是要问他的话。
“是了,朕也是无可奈何,这万里河山,无数的百姓,朕怎么能将这些悉数交给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皇帝自嘲的笑了笑,话音刚落,便有人传来消息,说林中出了事。
血淋淋的尸体被抬过来时,今儿上山的人站在寒风冰雪中,无不是僵硬了身子,就连风雪吹到了眼睛里,也愣是没有一个人敢眨一下。
四皇子跪在地上,抱着断了的一条胳膊,哭得不能自己。
“父皇,儿臣怎么也没想到,那山中窜出来要吞吃了儿臣的猛虎。竟然会是太子……”
四皇子哭诉着,可父皇那冷厉的目光落在身上,让他早就准备好了的台词,一时竟然都心虚的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但皇帝的目光,却很快从他身上挪开了,继而落到了一侧同样一身伤却保留了一条性命的三皇子身上。
皇帝睨着三皇子,如鹰般锐利的老眼仿佛要将他看穿了一般。
他想过太子会死,但没想到,竟是这般死法,被人一刀捅了个对穿,而这刀,还是从背后贯穿的。
“你又是怎么回事?”皇帝问。
“回禀父皇,儿臣是听到了打斗声……”三皇子故意朝四皇子的方向看了眼:“故而过去查探,谁知四弟府上的护卫竟把儿臣当成了猛兽。”
‘猛兽’二字,仿佛在故意指四皇子方才的一番话般。
皇帝看着两个儿子间的暗流涌动,心底一声冷哼,这才去看同样浑身是伤的六皇子,但还不等他开口,便见四皇子身后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跪了下来。
“皇上,草民有话要说。”羊大仙接受到了四皇子暗示的眼神,跪下来郑重开口,面色凝重。
皇帝眼帘垂了垂,似乎存了几分犹豫,但看着四皇子那盛满眼泪的眼底暗藏的火光,神色一暗:“你是老四府上的谋士?有什么话,说罢。”
“是。”羊大仙瞧着今日这腥风血雨,已经笃定了三皇子妃告诉他的话是真的,义正言辞道:“今日之事并非偶然,微臣有证据证明,今日这一切全然是太子殿下和六皇子殿下下的手,其目的不言而喻。”
此话一出,在场一片哗然。
一侧的三皇子眉头深锁,太子已死,羊大仙此番攀咬太子根本无益,他的目的,是把作为太子拥趸的自己也拉下水!
“你可知你在说是什么?”三皇子冷冷看向他。
皇子之争,纵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但绝不会有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说,尤其是在皇帝面前。
但若是皇上信了,太子已死,三皇子和六皇子戕害兄弟,那日后就与皇位绝无可能了!
羊大仙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看了眼三皇子,眼底还流露出了几分讽刺:“这件事,是三皇子妃亲口所言,草民不但有人证,还有物证,若是皇上不信,可传三皇子妃来与草民对峙!”
三皇子闻言,俊脸先是一愣,而后才死死握紧了手心,那个贱人!
但不等三皇子开口,皇帝却是冷笑出了声:“老四,这就是你的幕僚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既没有责备,也没有质问,却犹如一记炸弹,顷刻在四皇子心底炸开,令他警铃大作。
他下意识的便朝人群中的容锐章看去,容锐章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太子血淋淋的尸体就摆在皇帝跟前,这个在人前一向温和的皇帝,居然没有表现出半分丧子之痛,反而透出几分发自肺腑的杀意。
容锐章心中一紧,立即朝四皇子点了点头。
四皇子会意,想都没想,转身便用仅剩的一条胳膊,拔出一旁护卫的刀,在众目睽睽之下,砍下了羊大仙的脑袋。
羊大仙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滚落到了一旁勉强站着的秦凉野脚下,还瞪着一双眼睛,眼底是死前留下的那抹不解和茫然。
人群中胆小的女眷们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当即尖叫出声,好在被家人及时捂住了嘴。
“父皇。”
四皇子哆嗦着跪在皇帝跟前,道:“这的确是儿臣府上的幕僚,但他与儿臣不睦已久,儿臣原本想着好歹跟随儿臣多年,但从未想过,他竟揣着这样恶毒的心思,说出今日这番混账话来!”
四皇子这话语焉不详。混账话,到底哪一句是混账话?
三皇子一声冷笑:“四弟倒是聪明,让这幕僚将罪责推到我等身上,唯独把你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后再将这幕僚杀了,也断了旁人非议你的口舌。如此狡兔死走狗烹的做法,不可谓不聪明。以前皇兄怎么没发现你如此聪慧呢?”
三皇子阴沉沉的看着他,说出了更诛心的话:“若是如此,太子皇兄也好早将这太子之位让给了你,也省得白白丢了条性命。”
四皇子的脸霎时白如雪,仓皇的扯住皇帝的衣襟辩解:“父皇,儿臣绝无此意……”
“好了!”
皇帝一声怒喝,扫了眼在场已经神色各异的众人,这才漏出哀伤疲惫之态:“今日之事,朕自会叫人去查。今日敢对皇子们动手的人,全部摘去脑袋,诛三族!”
围观的众人这才赶忙跪了下来。
皇上这惩罚,哪里是惩罚皇子们,这分明是在给在场的各党派人士敲警钟啊!
一时间,那些心思不定的人,都开始生出旁的想法了。
国公夫人暗自看着这一切,跟身旁一个身材高大却面貌平凡的侍卫对视一眼,默默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但刚回来,便有太监来通传,说皇上吩咐,要在山上为太子停灵三日,所有人等不必下山。只在山上哀悼便是。
“三日。”
送走那太监后,国公夫人冷笑了一声,她是武将出身,怎么可能不知道宫里这些贵人们的龌龊?
想当初她之所以完全放弃兵权成为一个足不出户的内宅妇人,可也是宫里那些人出的‘好主意’!
“三日时间,够皇上清理干净京城那些不听话的人了。”
方才跟着国公夫人的那面貌平凡的护卫在一旁坐下来,开口。第八书库
国公夫人看着他,眼带关切:“此番你悄悄从西南回来,还未曾休息吧,正好这三日光景,你回去陪陪卿卿,这孩子受了不少委屈,是为娘的没有照顾好。”
“母亲放心,迟些孩儿便会下去。”容彻淡定道,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浓郁的寒冰却也瞬间柔软起来。
“那就好。”国公夫人往身后靠了靠,才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兄弟相戕,实在下作。”
“只怕是皇上有意纵容。”
容彻早就察觉到了皇帝这份心思,是以昨夜入京后。他便提前上山查看过,再加上今日狩猎的布局,便知是皇帝有意纵容,否则几个皇子带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唯一的可能便是,他知道,他就是要看着他的儿子们来互相残杀。
国公夫人震惊的坐直了身子,愕然的看了看容彻,半晌,复又笑起来,只是这笑容里却多了份不屑:“也是,当初他的皇位不也是这么来的么?优胜劣汰,只是没想到他自己从那地狱里爬出来,竟还有意让儿子们进去走一遭。”
“这一次,国公府怕是再不能置身事外了。”今日六皇子是得了皇帝的吩咐入林的,很明显,三皇子和四皇子活了下来,那么这场兄弟相残的戏,只怕还要继续上演。
皇帝之所以不让容彻回京,只怕也有此番考量,他不想让容彻参与进皇子们的这场厮杀里,还要彻底拿捏住国公府。
京城,夜色已经将天幕唯一一点光亮都遮掩了去。
魏卿卿看着幽幽晃动的烛火,只觉得指尖触及到这信纸上的字都微微发凉,不止是对山林间的这场可耻的戏,更是对容锐章的狠!
她没想到,容锐章竟把三皇子妃和羊大仙一起都算计了进去。会一起要了她们的命!
“消息给三皇子妃送去了吗?”魏卿卿问身边的冷银。
冷银瞥了她一眼,昏黄的烛光下,魏卿卿温婉的面容上透出的却是彻骨的寒,那双黑白分明总是笑意盈盈的眸子,此刻更像是一把锐利的刀一般,令人生畏。
“你何必管她死活,她与你又没旁的关系?”冷银冷淡道。
魏卿卿抬眸看向他,他怔了怔,在她这目光下。竟生出几分窘迫来,仿佛自己是一个卑鄙小人一般。
冷银不自在的撇开脸去:“通知了,但我看她那样子,也不会听你的逃走,女人么……”
冷银本来想说,女子都是菟丝花,尤其是嫁了人的女人,无一不是攀附男人而活,让菟丝花离开男人独自存活。怎么可能?
但冷银转眼又想到眼前这个女人,即便没有容彻,她似乎也能活得很好。
想了想,冷银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我知道了。”
魏卿卿似乎有些失望,但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当初去见三皇子妃时她就知道了,她是真的爱三皇子,无关身份,甚至无关三皇子喜不喜欢她。
不出所料。
当夜三皇子还未回府,三皇子的人便已经回到三皇子府中开始搜查了。
“你们做什么?”
三皇子妃身边的嬷嬷怒喝。
但那些护卫们却恍若未闻一般,目中无人的四处翻找着什么。
嬷嬷气急,但见呵斥威胁无用,才走到里间,却见三皇子妃换上了当初嫁进三皇子妃时所穿的那套繁华浓重的朱红色绣牡丹长裙,正坐在铜镜前,慢慢的描着妆发。
“皇子妃……”
“让你给父亲送去的信,送去了吗?”三皇子妃轻声问。
嬷嬷仿佛猜到了什么,喉咙干涩的厉害:“皇子妃,您娘家也非一般的小门小户,您腹中如今尚有殿下的孩子,就算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殿下他也不会……”
“我知道。”三皇子妃知道,单凭羊大仙的一句话,三皇子不会杀她,更何况如今她还怀上了如今殿下唯一的嫡子,况且夫妻这么多年,就算不看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娘家是刑部尚书,总还有几分脸面。
“我只是突然想穿上这身衣裳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三皇子妃微微笑着,病态的苍白被掩盖在了脂粉之下,眼睛温柔似掬着一捧水,温温柔柔的,让人怜惜。
嬷嬷眼泪顿时落了下来:“要不是侧妃那个狐狸精,殿下怎么会对皇子妃冷落至此?况且皇子妃您才是真心为殿下好,殿下怎么就被迷了眼睛看不出来呢?”
嬷嬷这般说着。但三皇子妃却无心计较了,她只捻起手里的唇脂慢慢往唇上涂,那艳红的颜色,好似血一般,刺痛了她的眼。
只这唇脂还未涂完,就见一个护卫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盒子雕龙刻凤,便是皇子,也是决不能拥有之物。
看到这盒子的一瞬,嬷嬷便脸色惨白了。
三皇子妃似乎明白了什么,涂唇脂的手微微一顿,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她没理那护卫和外间人的说话,也没理一旁嬷嬷战战兢兢让她赶紧逃回娘家的声音,只控制着颤抖的手,将唇脂涂完了,才笑看着嬷嬷:“我终于知道我为何今日会穿上这身衣裳了,原来竟是老天爷叫我当初怎么来的,如今怎么去。我欠他的情。今儿都要还给他了。”
“皇子妃……”
三皇子妃却只朝嬷嬷一笑,从未如此淡定的走到了门外,看着那冷酷无情的护卫们,微笑:“既是魏侧妃下手,今日我便将命留在此处,只请魏侧妃饶过我的家人。”
说完,三皇子妃忽然面色一狠:“否则,我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她!”
话落,三皇子妃便一头撞在了门口的柱子上。
鲜血在雪里炸开,艳红的颜色如同那唇脂一般,在纯净的血上绽开,尤其刺眼。
后半夜,魏卿卿听到三皇子妃心虚而自尽的消息传来时,心便坠入了谷底。
“这是我家皇子妃让奴婢给少夫人的。”
丫环头发蓬乱,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三皇子妃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早早的吩咐她在角门候着,只等出事,便带着东西到国公府来。
嬷嬷拼了命,才让她跑出来,她也是凭着一口气才寻到了此处,如今见东西到了魏卿卿手上,便再没力气,直接倒在地上,咽了气。
望着面前惨烈的尸体,饶是一贯镇定的兰生,也皱起了眉头。
“三皇子府如今,已经彻底是魏侧妃的天下了,便是这些皇子府的家奴,也想杀就杀,无所顾忌。”兰芷咬牙。
“如此便说明,这天,真的要变了。”
站在门口,魏卿卿披着银白色的貂裘,白雪落在她垂落的眼睫上,只将她浑身的寒意都勾了出来。
“冷银。”魏卿卿开口。
“在。”
冷银实在不喜欢在女子面前如此卑躬屈膝,但看到魏卿卿那沉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时,却下意识的应了声。
“我要你即刻去刑部尚书府上,将三皇子已被魏素素控制,魏素素背后另有其主的消息告诉刑部尚书,并护送他家人安全出京,你可能做到?”魏卿卿问。
她知道魏素素和容锐章的脾气,他们既然敢杀三皇子妃,那么就肯定不会留刑部尚书的活口!
只怕此刻沉醉在温柔乡的三皇子还不知道,下一刻他的心头所爱要取的,便是他的性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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