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委屈你了。”
太后背对着窗子,稀薄的光线从她身后照进来,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情绪。
赫连紫风稳稳坐着,似乎在想什么,对于太后这空洞的话,仿佛没听到一般,却在太后身边的嬷嬷要出言提醒时,才开口:“能有今日的结果,倒也不委屈了。”
嘶哑如同鬼魅的声音,此刻在这静谧的掉落一根针都可以听到的屋子里,显得尤为可怖。
太后身侧的宫人们无不是紧张的地垂下眉眼,唯独太后好似习惯了一般,缓缓朝他看去:“皇帝死前,痛苦吗?”
太后早就知道,皇帝的死,跟赫连紫风有关。
但知道又能怎么样?
早年皇帝也防着她,她这个太后手里,并没有什么权利,如今就连一向严谨的皇帝,都死的这样无声无息,自己便是知道他死在赫连紫风手里,又能怎么样?
不过是问一问,不甘心罢了。
“痛苦吧。”
赫连紫风略一想了想:“毕竟他死前,还挣扎着要起身下令处死我。”
清清淡淡的几句话,太后已经能够想象得出那会儿皇帝的绝望和愤怒了。
赫连紫风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毕竟那晚的谈话,皇帝痛苦,他也痛苦,撕开的陈年伤疤。不是只有皇帝一个人的。
赫连紫风看到太后宽大袖袍下隐隐抖动的苍老的手,终于放下了一直捧在手里的茶盏:“祝府里的故人说,想来拜见太后,不知太后可愿意相见?”
太后的手猛然一抖,永远半垂着的眼睛赫然睁开看着赫连紫风:“你——!”
赫连紫风却凉凉朝她扫来:“太后觉得不可?”
太后脸色铁青的坐在原处,身上黑色的宫裙好似忽然变得肥大沉重起来,原本穿在她身上的雍容,瞬间成了枷锁,让她看起来好似行将就木的枯朽。
“你当真要如此?”祝府里的故人,太后当然知道是谁。当年也是她那一份不忍和愧疚,才从皇帝嘴里留了她的命,如今,却成了自己和儿子的催命符。
赫连紫风一副势在必行的眼神,淡淡收回了目光,不再多说。
外面也恰好传来声音,五皇子到了。
五皇子……或者说是如今的太子,是只等皇上丧礼一过,就立即举行登基典礼的准皇帝,阔步而来,十分有先帝的风仪。
“宫内三千性命,皇兄膝下二十几个子女,他们的性命,就全系在太后身上了。”
在五皇子走到内堂来之前,赫连紫风说了一句,就再也没给过眼角给太后了。
太后坐在原地,看着五皇子进来行礼问安,看他跟赫连紫风虚与委蛇,都仿佛听不到声音了,只硬挺着脊梁骨坐在原地。怕自己一动,就真的如同那枯朽了的木头一般,散了架。
直到五皇子连唤了好几声‘皇祖母’,太后才终于回过神来,听五皇子道:“小皇叔说您身子不适,要留孙儿在宫中侍疾?”
五皇子在等着太后开口,他相信,太后是自己嫡亲的祖母,就算父皇不喜欢自己又如何?太后还能将这皇位,送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是她亲儿子的赫连紫风?
再说了,父皇的死跟赫连紫风脱不了干系,他不相信太后不知道,所以他今儿敢进宫来,就是仗着太后不会不帮他。
却没看到,太后沧桑眼底那一抹悔不当初。
“留下吧,陪陪哀家,你也方便处理政务。”太后终于开口,一句话,似乎掏尽了力气一般。
五皇子见太后都这样说,当然应下,但他也察觉了异常。
再看稳坐在一侧的赫连紫风,五皇子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太后都庇佑不了自己了。
赫连紫风跟五皇子齐齐离开后,一侧伺候的嬷嬷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忙喊着要叫太医,却被太后给拦了下来。
“不必了。”
“太后。”
“都是哀家的错,错在哀家当初太心狠,将那双十年华的幼妹,接入了宫中,只为了跟刘贵妃争宠。错在哀家在皇帝登基后,又太心软,舍不得再断送了幼妹的一条性命,只将她放在了眼皮子底下,让她活到了现在。”
太后一边说着,一边自己起身,慢慢撑着墙边步履蹒跚的往内宫走,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当初。
当初她还不是皇后,当时皇上垂垂老矣,幼妹却如鲜嫩的花苞,刚刚长出来,却还不及开放,就被人折了。
这个罪魁祸首是自己。
当初幼妹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即入皇宫,同沐圣恩,那曾经的姐妹情,就当断了。”
是了,她说断了姐妹情,自己却自以为是留了她一条性命,将她的幼子远远送走,让她们母子分离,将她囚禁在祝府那四四方方的小小院墙深处。
如今,也该反噬了。
“云芝啊。”太后开口,唤着嬷嬷的名字。
云芝嬷嬷立即上前应着:“太后想跟奴婢说什么?”
太后摇摇头,又点点头:“你说哀家是不是这辈子造孽太多了,先要看着丈夫死,后来看着儿子死,如今,要看着孙子也死了。”
云芝嬷嬷忙道:“太后,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的皇孙们……”
云芝嬷嬷话未说完。就明白过来方才赫连紫风跟太后话语间的那一份欲言又止是什么了。
“小王爷他要造反!现在可是已经立了太子,他就不怕背上千古骂名!”
“哀家老了,你也老了。”太后想挤出一个笑都挤不出来,赫连紫风既说要把他那几乎从小断了母子情的母亲接出来,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么,很快,她可怜的孙儿,就要背负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声了。
的确,太后所料不错。
五皇子从太后宫里出来,就想明白了全部的关节。
“城外的精兵已经备好,城内还有三百府兵加上七百伪装成百姓早已潜入进来的精兵,全部整装待发,只等殿下的号令!”
“很好,先拨出三百人……”
五皇子嘴角勾起丝冷笑:“悄悄围住国公府,再通知容明霍,让他不论如何,一定要控制住国公府内的人,必要的时候,杀了也不是不行。”
跟在五皇子身边的人皱眉:“我们好不容易查清楚了赫连紫风跟魏少夫人的关系,若是真的杀了她……”
“哼,就凭容明霍那蠢材,他若能杀人,早动手了。”五皇子根本不信容明霍能杀的了魏卿卿。
“那容彻那边……”
“简单,赫连紫风都要夺本宫的皇位了,趁乱去抢一个女人又有什么?”五皇子冷声。
那人立即明白了过来,五皇子这是拿捏死了国公府,成则利用魏卿卿控制容彻,不成则让容彻去对付赫连紫风,不管怎么样,都不亏!
只是他这里打着好算盘。国公府内,魏卿卿跟国公夫人已经通知了祝家和魏府,随时准备撤离了。
“船只是早已经备好的,只等小姐上船,便立即出发前往江陵。码头现在管得很松,小的又提前打点过了,所以不会出问题。”刘全福开口。
魏卿卿看了眼坐在一侧神色郁郁的国公夫人,点点头:“先安排祝家和魏家的人先走。”
“祝大学士不肯离开,祝夫人及其家眷倒是已经全部安排好了,现在约莫都已经快到码头了。”刘全福道。
“父亲和大哥呢?”魏卿卿问。
“魏大人今日一早便出门了,暂时还没回来,小的已经派人去通知了,魏公子和夫人很快便来。”
说着,就见魏浔夫妇的身影已经出现了。
魏浔神色沉沉,刚来,便道:“五皇子一早被请入宫,现在还没出来。”
魏卿卿一听,便知不好:“耽搁不得了,大哥和珠珠现在马上离开。”
“那你呢?”
魏浔也知道五皇子入宫至今未回意味着什么,也不多说,直接问。
魏卿卿知道他担心什么,垂眸看了看自己已经隆起的肚子,浅笑:“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也一定会离开。”不过,她要等冷银回来,问问国公爷和容彻的情况。
国公爷生死未卜,容彻一夜未归,必定是出了事了。
不过魏卿卿没有告诉魏浔,魏浔见没有异常,也知道此时离开是最稳妥的办法。否则宫中一乱,他们是绝对逃不走的了。120
魏浔倒不是怕死,若是孤身一人的话,他还能尽自己所能,去做自己觉得对的选择,可是现在他有了家人,他不能任性。
魏浔总是这样稳重,祝珠在一旁紧紧抓着魏浔的手,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那我们在码头等你。”
珠珠关切的看着魏卿卿道。
魏卿卿会意,却刚说完,就见兰芷沉着脸匆匆而来:“小姐,二老爷领着二房的一群人方才找去了夫人的院子,见扑了个空,转头就往这儿来了。”
“他果然按捺不住了。”魏卿卿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这容明霍:“便是死,也要上赶着去做头一个。”
说着,又怕魏浔担心,立即让兰芷送了他们进了密道。
而后便去寻了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会意:“你放心,今儿有我在,我看他们能动你一根毫毛。”说着,又吩咐曹嬷嬷:“去。拿我的大刀来!”
容明霍带着人闯进来,看到镇在门口手持长刀的国公夫人,怔了下,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位大嫂,原来可是位征战沙场的女将军。
不过女人么……
容明霍是怎么也瞧不起的。
“大嫂这是做什么?弟弟过来,便要用刀伺候?”容明霍笑着走近,身后跟着的,却是几十个褐衣短打的小厮。
国公夫人冷笑:“二弟你来,自是不用的,只怕有那些个狼心狗肺的下作东西混进来,怕就要尝尝我这刀了。”
容明霍被她骂得一噎,也不装了:“都说大嫂是女中豪杰,今儿我总算见识到了,这满嘴的诨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常年跟军中那些浑身臭汗的男人学的!”
“上阵杀敌,戍守边关,那才是真男人。”国公夫人说着,一顿,看着容明霍微微一笑:“哦,我忘了,二弟不是。”
“你——!”
容明霍自认嘴皮子是斗不过了,也知道今儿这副架势,自己的目的也是叫人看出来了,便也不再耽搁时间:“既然大嫂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怪不得我了。”
说着,他抬手一挥,身后的几十个小厮便撸起袖子冲了过来。
国公夫人也不愧是女中豪杰,虽然快二十年不曾握过这大刀。舞起来还是虎虎生风,一刀下去,便见了血。
小厮们见状,有些被吓住,国公夫人却淡定的一脚踩在脚下的尸体上:“怎么,怂了?”
“上去,活捉一个爷赏一百两,死的五十两,黄金!”
容明霍咬碎了一口牙,发了狠话。
其他人一听。脑子里只有那金灿灿的承诺了,况且国公夫人再狠,也只有一个人,就是车轮战也轮过去了。
这样一想,众人又重新蜂拥而来。
国公夫人的确有些吃力起来,但她也知道,今儿不杀容明霍,就必须震慑住他,否则日后迟早要反噬。
兰生兰芷也出来帮忙了,魏卿卿说不着急是假的。却也奇怪,容彻一直留了不少暗卫在暗处,今儿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正想着,便瞧见国公夫人原本带在身边的一个丫鬟居然悄悄拿起了匕首,朝着国公夫人背后狠狠刺了下去。
“母亲——!”
魏卿卿大喊出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丫环站的位置太巧,反水的也太突然,谁都没有防备,只能眼看着那匕首狠狠刺入了国公夫人的身体。
兰芷最先反应过来,提剑直接砍了那丫环,国公夫人却一个趔趄,险些被那杀红了眼的小厮抓住。
“夫人……”
“我没事。”国公夫人开口,却呕出了一口黑血,那匕首上有毒。
魏卿卿冲出来,立即察觉了异常,这个丫环,太奇怪了。
但现在还容不得她多想,眼看容明霍亲自拿了刀朝她们几个妇孺走了过来,却听一道破空之声传来。
容明霍仍未察觉,只狠狠盯着屡次坏了他好事的魏卿卿和奄奄一息的国公夫人,冷笑:“这一次,我定叫你生不如……”
最后一个字还未吐出来,那破空之声赫然靠近,等容明霍惊恐的要转身,那飞来的长剑却精准的穿过混乱的小厮们,直接刺穿了容明霍的喉咙,令他当场倒地,断了生息。
在场的人一愣,抬头,便见那银灰色的身影如幻影般靠近,还没回过神,那人影便已经到了跟前。
“是……是二爷!”
众人顿时吓得腿软跪在了地上。
有几个想要逃走的,刚出了门,就被阿鲲和冷银一人一脚给踹了回来。
容彻脸如寒冰,看都没看地上死翘翘的容明霍一眼,沉声:“将这些人全部押下去,处死!”
“二爷!”
还有人想求饶,直接被冷银一脚给踢晕了。
若不是担心魏卿卿怀着身孕不宜见太多血,他早就全部就地削头了。
“二爷。母亲她……”
一直对计划胸有成竹的魏卿卿,心瞬时乱了。
是她疏忽了,没有防备容明霍狗急跳墙,竟让母亲如今奄奄一息。
她不知道,容彻会不会怪她……
“没事了。”
容彻的怀抱忽然而至,温柔的语气里只有自责和担心,没有半分责备。
魏卿卿的眼睛瞬间便不争气的漫起了水雾:“若不是我……”
“是我疏忽。卿卿,这些不怪你。”容彻知道她定然自责,可是恶人杀人,难道不怪那为非作歹的恶人,还要怪被杀的人太弱么?
容彻说罢,立即吩咐人去叫了韩先子来,并令人从内封死了国公府。
而安排着一切的时候,从始至终,他都把魏卿卿牢牢牵在手边不曾松开。
直到韩先子赶来,容彻二话没说,便直接带着她们一同出了地道,直奔码头。
到了船上,容彻才说了了昨日离开的事。
“你见到了父亲,那他……”
“九死一生。不过好歹留了一条命。”容彻开口,话却只说了一半,他没告诉魏卿卿,绥国公在城门外忽然露面,并非是偶然,而是被人算计了,而这一切,都指向了赫连紫风。
那么今日容明霍闹事,约莫也跟赫连紫风有关。
而自视甚高的五皇子,从始至终都是赫连紫风的一枚棋子,他却不知。
所以他想,容明霍这么一闹,五皇子接下来,就是要直接进府拿人了。
不出所料,五皇子的三百精兵见国公府内迟迟没人出来,便知道不对劲,思量一番,竟直接带人硬砸开门,闯了进去。
却谁也没看到不远处那酒楼雅间里。
“没想到容彻回来的这样快,计划都被他打乱了。”南平阴沉沉说着:“不过好在五皇子上了钩,只是魏少夫人,要迟些才能到您身边来了。”
赫连紫风看着府兵冲入国公府后,没多久便冲了出来,紫色的眸光微沉:“他们逃走了。”
“逃走?”南平不解,自己的人死死盯着国公府周围呢,就连容彻那些暗卫也不动声色全部处理掉了,魏卿卿他们除非插上翅膀飞走。
可就算会飞,他们也没见只苍蝇飞出来。
“下令,立即封锁所有码头!”
赫连紫风开口,声音说不出来的沉,终于,她还是要逃走,要背叛自己的誓言了。
但他绝不会就这样,让她离开!
“快马加鞭,离京城最近三个城镇的官道和水路全部封死,盯住其中药铺,一定,不能让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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