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撇了撇嘴道:“我一个人在榣山住了几千年,别说徒弟,连个花草精都没看到,哪有什么徒弟?”
“那鲤鱼精呢?有没有见过鲤鱼精?”
“没有!”阿狸答得非常肯定,模样不像作假。
我一时不知如何给他说,说他真的有个徒弟,就关在榣山下的死城里,以阿狸的性格,怕是打死他也不会信。
事情有点奇怪,阿狸是仙,不入轮回,他不应该忘了百年前的事情,只能找机会下去问问清影百年前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赵离和阿狸照例在紫薇树下下棋,棋盘上已经布满棋子,两人都陷入沉思,半晌不落一子,照经验来看,这盘棋一时半会还无法分出胜负,我拿了避水珠,又装了些珍珠丸子在百纳袋里。
水底一切照旧,走门边轻唤,清影逶迤前来,看到我给她带的珍珠丸子很是开心。
“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师父好像不记得你了!”
“我师父他……可还好?”
清影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百年前的事情还要从那场变故说起,当时清影偷偷潜到栖霞山,看到高大的凤栖木直入云霄,她找了根粗壮的树枝砍了,突然一团火云迎面扑来,一只巨大的火鸟口吐烈火,清影被击落在地,见那火鸟变成一个男人,穿着金色锦袍。
“吾乃凤凰神君,大胆水妖,也敢闯我栖霞山,窥我神木?”
被凤凰真火烧伤的清影伤势极重,却还记得不能丢师父的脸,挣扎着爬起来道:“要打便打,废话那么多做甚?”
缠斗中清影被凤凰真火烧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昏迷之前她看到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身影御风而来,她倒在她怀里昏睡过去,心里暗自窃喜,原来他是在乎她的,小时候她听族里年长的长辈说,如果一个人在意你生死,那便是爱了。
“我醒来的时候你就在我身边了!”清影道。
“那后来呢?后来你不是去天庭找他了吗?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急切的问道。
清影本来是上天庭去救人的,人没救到,倒给天兵天将捉住了,她喜欢太子长琴的事情败露,天君震怒,要杀了她水妖一族。
太子长琴苦苦哀求,自愿喝下忘川河的水,求天君把清影及其族人关在榣山天河下的死城里。
我要救清影,且不说前世我与她的情义,这样一个痴情的女子,又如何不怜她?
出了水面,看到赵离和阿狸还在下棋,凋落的千拂花瓣满天飞舞,艳阳炙热,两个人像入定了般,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
阿狸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无意识的抚摸着一把瑶琴,模样很是钟爱。
“这琴哪来的?”我走过去问道。
“好像从来都在此,只是这是把哑琴。”
琴身是上好的凤栖梧,细看那弦,虽细却韧,像一个姑娘的发丝所做。
心里冒出那个一头长发到脚踝的人鱼姑娘,她在水里浮浮沉沉,欢快的给我道:“这头发丝,要送给情郎做定情物。”
回想梦中的场景依然让人神伤,那样好的一个姑娘,死心塌地的爱着眼前的男子,造化弄人,却是悲剧收场,如今我既已知道百年前的往事,算不算一个峰回路转,我应该为她做些什么,起码让她的那头柔丝没有错付?
艳阳下的榣山没有鸟语,却有遍地花香,我整了桌席面约阿狸和赵离吃酒。
酒过三巡,粉白装点的桐花像浩瀚夜空里的星子,我努力回忆梦中的场景,脱掉鞋袜在遍地桐花里跳舞,舞姿轻柔,末了,学着清影的样子深情的凝望阿狸。
“啪!”
上好的白玉杯应声而碎,阿狸目光痴痴的看着我。
我欣喜万分,攀着他的手急问道:“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阿狸不说话,只脸色紫红,似憋着什么事好辛苦。
赵离面色不善,走过来把我抗在肩上往回走,我捶打着他的背想下来,看阿狸的神情似就要想起来了,须得回去再刺激他一番,却听阿狸痛苦的叫道:“你再跳……再跳我的脚就要被这小子踩断了啊!”
数日后,我坐在榣山天河边上百无聊赖的扔石头打水漂玩,那日没有成功让阿狸回忆起清影,全因赵离不配合,前些日子他天天冷着个脸,好不容易这两天有所缓和了,我须得再想想办法。
云水袅袅,厚重的云雾遮挡了湖水,让人有种想用手拨开的错觉,我用力吹出一口气,只面前一小块暂时散了,我便更大力的吹出一口气,如此反复。
赵离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叹口气,摸摸我的头道:“怎么还在闹脾气?要乖一些!”
我刚才鼓着腮帮吹气的样子看在赵离眼里竟是在置气!虽说这是个误会,心里却不想去解释这个误会,他手上的檀香还留在我的头发丝上,如此好闻亲切。
看我沉默,赵离用手轻拍着我背道:“世间诸法自有因果,天地自有其法规,我是怕你这样做沾了业火。”
我顺势靠在他肩上,听他絮叨的数落,心里甜出蜜来。
小时候爹爹每去姨娘的房中,娘搂着我睡,可她一夜不眠,只瞧着烛火发呆,那时我不懂爱情是什么,只觉娘可能是忧心爹爹在姨娘们哪里冻着饿着。
后来我大了,爹爹再去姨娘处,娘只是很淡定的吩咐婆子准备避子汤,面容不见了曾经的不舍和委屈。
大抵人的感情便是如此吧!从极爱到无,在俗世的消磨里把纯情少女的爱情一点点消磨殆尽,这是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过程。男子可以三妻四妾,而女子只能有一个丈夫,除了自己铁石自己的心肠,又还能作何想?
凡人短短的几十年,每个人都会爱上另一个人,都会离开一些人,如此周而往复,生命便到头了。
我突然想赵离,如果他能爱上我,或者娶了我,将来会不会再纳几房妾,或许我会像阿娘一样,从期待到攒够失望,最后听之任之?
世间像清影这样一爱百年的女子太少太少,阿狸愿意代清影受过,一百零八鞭雷电打在身上他没哼一下,却在喝下忘川河水的那日痛哭出声,他愿意受刑,愿意违背天规,甚至愿意忘记她,不过是想护她周全,想把她留在他能保护到的范围,阿狸选择喝下忘川河水的那一刻,心一定很痛很痛吧?!
赵离说昆仑镜可观一切,不知道能不能看死城内的情况,我滴上血,唤清影的名字,镜面只折射出头顶上千拂花巨大的花盏,再无他物。
赵离牵着我的手往回走,见阿狸正拿着缚龙破天戟,表情困惑,见我们过去,他尴尬的笑着道:“我就是好奇,好奇!哈哈!喂和尚,你那是什么表情?脸结冰了吗?”随后又小声嘀咕道:“百年了,为什么总想得到这把破戟呢?”
和赵离和解后,我便想找个机会再刺激一下阿狸,思来想去,觉得该下一剂猛药。
我缠着赵离帮我写了一本清净经,字迹苍劲好看,不舍的把薄薄的一本经文交给阿狸,请他择日给我讲讲。
翌日天气大好,说天气大好其实是我的错觉,榣山上终年霞光天气每日都好。
我搬了张长案挑了个位置放好,虽心知赵离不会来,还是放了两个蒲团在地上,一切准备好,却意外的看到赵离和阿狸联袂而来。
赵离坐在我身侧,我雀跃不已,阿狸大刺刺的坐下,在缭绕的沉水香雾里捋了捋衣袖开始讲经。
如今说起百年前的那段往事,所知的不过三人,阿狸失忆,我自不能去问他何时爱上的的清影,而清影到如今亦不明白当年的阿狸对自己是师徒之情还是男女之爱!
当年的那桩凄惨情事要从阿狸明了本心后说起。
彼时的榣山天河还不似如今的一片死寂,水里住着万千生灵,闲时清影化成本体,在水里和众多族人嬉戏。
人鱼族里有个叫邑波流的男子,很是仰慕清影,清影年幼,不知情爱一事,只当他是族人一般对待,每逢邑波流相邀,她必赴。
少根筋的清影有时还把她最亲爱的师父带上,初时还勉强维持和气的二人慢慢夹杂着唇枪舌战,随着邑波流对清影越来越殷勤,阿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如此到某一天,阿狸勒令清影每天修习两个时辰的经文。
经是一本薄薄的《清净经》,主讲是阿狸,主要学习的人是清影,作为一个旁听生,我有大把时间无处消磨,便观察起师徒二人的微妙变化来。
第一天,主讲师父讲得很认真,经文本就艰涩难懂,徒弟理解不了,直急得坐立忐忑,师父便放下手中经文坐到她身侧,一字一句耐心解释。
第五天,经文学了几行,连日不见清影的邑波流托我送了封信给清影,约她到附近的岛上采椰果。
回来后阿狸罚跪榣山的千拂花树下,我也被治了个挑唆罪一起罚跪,虽然我私心里觉得阿狸这是牛背上受的气,出在了马背上。
拖拖拉拉一月后,经文讲了一半,那日是个明媚的日子,清影给阿狸的长案上换了一大把开得极艳的合欢花。
阿狸那时还不似现在这般“堕落”,施施然坐在长案后的小杌上,动作优雅斯文,看见案上细劲的千峰翠色瓷瓶里插着的花束,眉眼之间有淡淡的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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