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昰走进庆州节度判官署东厢的知客厅之际,原本满腹的欣喜全都转了狐疑,知客厅内拉拉杂杂或坐或站足足挤了有七八十人,这原本看着颇觉宽敞明亮的偏厅此刻连光线都暗了许多。谢昰在其中转了几圈,实在是有些受不得内中的喧杂,倒退着步子退了出来。
庆州刺史的官署已经大变了样,原先郭彦钦时期的石鼓门戟早都撤了去,原先的刺史府正堂如今变成了高绍元的判官书房,左右厢房也分置了州署三曹十二科,不断有令史抱着成摞的卷宗案牍穿梭往来。西面原先的小校场如今尘土飞扬,几十名身上衣物上带着丰裕商号标识的民夫工匠正在大兴土木,一座方方正正没有丝毫艺术美感的建筑物正在渐渐显现出轮廓,看那格局规制,只怕比正堂还要大上一倍不止。
“直夫?”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谢昰回身看时,却不由得一笑:“冉兄也来了?”
一个穿着葛衫的方脸汉子正站在他身后,此刻却笑道:“远远看着像你,我却一直纳罕,原以为今日高太守召集村乡农社耆宿,是为了春耕之事,如今看来,却断然不是了”
谢昰笑笑:“庆州九县,乡社便有九个,近来颇有传闻,说道铜川县要一分为二,分设土门、铜川二县,免不得还要增设一个乡社;这还仅是乡社,若是连村社算上,阖州怕不是要有三四十?全都来州治的话,那便是两三百人,不要说屋子里,只怕连这院子里也要站满了吧”
那姓冉的却淡淡笑着摇头:“不是设县,铜川要在县治之外,单设一公社”
谢昰一怔:“公社?”
姓冉的点了点头:“村社乡社,都算是私社,这公社,自然就是官府所设之社。”
谢昰迟疑了半晌:“官府设社,这东家岂不便是官府?”
姓冉的再次点头:“莫说直夫不解,我此刻也还迷糊,这官府设社,东事谁为之?难不成太尉亲为东事?这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谢昰连连点头,他心中诧异,也在此处。
他们方才言谈之中的“村社”和“乡社”,实则也是去岁施行公田亩赋制度之后才兴起的新玩意。新的土地法令使得一家一户拥有过多的田产变成了一个绝大的负担,若是承平时期,豪门大族或许还能借着拖字诀和政府打一打消耗战,此刻战乱频仍,大多数土地都荒芜着,这么干无疑是自寻死路。
更何况,在关中西北和李文革太尉作对的人,到目前为止似乎没几个落了好下场的。
然而土地所有权被分割,也就意味着民间的地方宗族社会形态被打破,若是没有妥善的安置和后续办法,会反过来影响农业生产和地方治安,因此,县级以下地方政权的建设就被设在延州的八路军长史书房提到了日程上。
长史书房最初的提案是在各县建立起一个专门的户政科,以请查户口,抚治流民,由县户政科在县城四周的村落集市设立分治所,对地方的人口和治安进行监管,同时附以传统的保甲连坐,彻底安定地方的局面。
这个方案提了出来,李彬的东府也没有意见,秦固便准备付诸实施。
然而在去年九月月底的节度府联席会议上,秦固的的这个方案被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否决。
所谓节度府联席会议,就是由节度使、节度副使(阙)、长史、司马、各司主官、副官、掌书记及各节度参军事共同出席的联席会议,对一些涉及面较大的政策性问题予以提案和讨论。
一般而言,长史书房的提案很少会被否决,一方面这是李太尉对文官治权的一种尊重。另一方面,凡是涉及重大决策,秦固总要事先和李文革通气,事先达成一致,所谓联席会议,不过是拾遗补漏,进一步完善方案,而后发布各州县施行。
关于这个方案,大约是因为事情太小,长史书房认为不过是个管理上的小案子,秦固事先也未曾和李文革通气。不料到了联席会议上,韩微陈素崔褒等参军事掌书记们并无异议,然而李文革皱着眉头思索良久之后,却直接开言否决了这个方案。这件事情当时曾经令秦固极度不满,无论如何,长史书房的威信受到了挫伤,这是实实在在的。
李文革给出的理由是三条:第一,体制的变更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必须是系统性的,为了解决一个问题而专设一个机构,太过随意,今天为了这个问题设一个衙门,明日为了另一个问题再设一个衙门,周而复始,长此以往必成冗官之弊;第二,户政科直接管理人头户籍,监管地方治安,权力太大,侵夺了县布政按察两科的行政权力,遇到事情双方扯皮,事权不一,会降低行政效率,最后要么户政科一家独大侵夺县官之权,要么各方打成一堆乱帐,正事反倒无人去做;第三,地方宗族势力盘根错节,这是人脉繁衍生息和上千年农耕社会形成的客观情况,强行打压不但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会造成地方官与地方宗族之间的直接对抗,从长远来看,这对延州军政集团的统治是不利的。
李文革提出了另外一个建议,根据这个建议,节度参军处于七天后向长史书房提交了另外一个方案。
这就是如今在庆州通行了将近半年的《延庆宥夏盐灵河诸州农社札子》。
这个札子的主要内容,是允许各县县城以外所有以农耕为营生主业的村落、集市、邬壁、流民安置营等人口聚居区结社,百户以下的聚居区,可结为村社,诸户以名下田土、农具、牛马等抵押入股,每年收成十成中的一成提出来上缴村社,作为赎回抵押之股本,每年生息二分,十二年后不必再缴纳收成,坐享股权之利。村社则平日里负责为社东们购买种粮,调办肥料,打井,兴修小规模的水利设施,收成之际代理社东出售自家吃不了的粮食,稍有余力的村社还可以开垦荒地,饲养家畜,受益每年按照四成为社东分利,六成收入公中,以扩大生产。
村社成员称社东,全体社东组成村社之议事会,称之为“东事会”,东事会每年一会,推举出知事一,同知事六,村社知事由官府授予正九品下登仕郎散秩,同知事则按照入股抵押比例授官,股本较厚的三名同知事授予从九品上文林郎散秩,较薄的三人授予从九品下将仕郎散秩。
东事会可任一名社东为村社执事,执掌村社执司,打理经营村社事务,执事不得兼任知事或同知事;执事可以提名六名社东出任司事,一曰司簿、二曰司垦、三曰司耕、四曰司易、五曰司丁、六曰司勾,经知事和同知事合议允准,司事不得兼任知事或同知事。农社知事可提名六名社东为农社检事,经与同知事合议允准,检事不得兼任知事或同知事,六名检事组成村社检事会,按年度对执司账目收支进行审核点验,检事会有权向知事会弹劾司事,有权向东事会弹劾执事。
村社执司可雇佣长工或短工用于日常经营生产。
村社之外,县治等相对比较大的人口聚居区还可以酌情设立乡社,一般户口达到五百户以上,便基本符合设立乡社的标准。乡社的规制结构与村社大致相仿,只不过乡社东事会的知事被授予的是正八品下征事郎,同知事多达八人,股本较厚的四名同知事授予从八品上承奉郎散秩,较薄的四人授予从八品下承务郎散秩。乡社的执司设两名执事使,分司左右,设执事六,一曰执簿、二曰执垦、三曰执牧、四曰执易、五曰执丁、六曰执勾。乡社的检事会有八名检事。
在这个方案中,无论村社还是乡社,无论是执事、司事还是检事,甚至是执事使,都是不授官的,只有知事和同知事才会被授予散秩官职,散秩官职没有俸禄,不录资序,但出入可以穿官服,在任期间免征兵役,参加科举可以免初试。
这个方案较之秦固和长史书房提出的设户政科的建议最大的变化就是基层自治的意味更浓,李文革承认地方宗族的自治权,甚至还相应允许他们分享部分政治权利,这一点恰恰是延州的文官集团最为警惕的。
因此这一方案在刚刚自豪门大族手中夺取了治权不久的延州文官阶层中引发了许多争议,节度府内部的争论也始终没有止歇过,因此这一制度迄今为止都还未能在延州这个西北政治军事中心推行,反倒是夏州的吕端和庆州的高绍元抢了先手,这两个人以州署判官的名义先后签署了这个札子,使得这个札子在庆夏两州率先成为了正式的州命。
这个姓冉的方脸汉子,便是乐蟠县通远寨的同知事,身上带着文林郎散秩,大号叫做冉傕,粗通文墨,略知诗书,今年三月和谢昰一道通过县里初试参加了延州的春闱,可惜在复试的时候双双落榜。
冉傕虽然当官的心思很热,家中却好歹有着两百亩薄田,即便当不上官,一时间也不愁生计,倒是谢昰本来指望着能够通过春闱复试在延州谋个一官半职,如今却无法指望了,同在通远寨为社东,谢昰家中田地不过十亩,就在社东之中都算是一贫如洗的,勉强糊口罢了,因此复试落榜,冉傕无所谓,他却颇有些失落。
谢昰望着远远走进大门的一个长衫少年,轻声道:“宁三郎也来了……”
冉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讶然道:“果然,高太守将咱们这些落了地的草鸡都招来州署,却不知为了何事?”
……
看着面前那一堆一堆新鲜得还冒着热气的马粪,赵匡胤脸上的神色变得越发的凝重了。
他带着八百名骑兵,一人三马,已经在这山区追逐了整整三日了。
那日御帐议事,柴荣亲口将闪击太原的头功许给了他,从全军挑选了这八百名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又将樊爱能和何徽麾下的战马都拨给了他,在旁人看来,这是极大的荣耀,更是潜在帝心的宠眷。
刘家已经战败,溃兵奔逃于野,根本对赵匡胤这八百人的骑兵大队造不成任何威胁,只要能抢在前面逼近太原,不给太原城中留守的刘承佑丝毫的准备时间,说不定一举破城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赵匡胤原先也是这么想的,然而现在,他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从昨日开始,一支小规模的骑兵部队就始终在周围转悠,人数不多,大约也就是七八个人的样子,然而这些人马术精湛,而且来去如风,若是迎头而战吗,赵匡胤相信自己的队伍转眼间便能将这几个人屠个干净。然而在这山区兜起圈子,这么一只小部队却比周军骑兵大队要自如多了。昨日晚间赵匡胤曾经想要派出一支五十人的马队去将这支小队伍赶开,然而一个念头却始终在他脑海中萦绕,让他始终不能释怀,他宁可走得慢一些,也不愿轻易分兵。
刘家已然兵败,却是哪里来的这么一支胆大包天的骑兵小队,敢这么形影不离盯着挟得胜之威北上的周军?
不是刘家人,那便是契丹人
契丹人大兵北退还国,派出些许远探栏子马警戒后路,这原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耶律敌禄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护持侧翼这种安排做得滴水不漏也是情理中事。
只是……大辽的骑兵,动作有这么迟缓么?
已经整整三日了,辽军还没有全军退出晋南山区,这事情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对头。
赵匡胤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前面的山口,紧锁着眉关下达了命令:“扎营,不走了”
一旁的王政忠愣了一下:“兄长……主上只给了咱们六日的期限……已经过去一半了……”
赵匡胤呼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沉声道:“扎营……明日再走”
王政忠无语。
……
远远地,山头上,耶律休哥从一棵歪脖小树上跳了下来。
他拍打着身上的树叶子和尘土,轻轻摇着头低笑,身边的扈从莫名其妙看着这位年轻的主将,不知他究竟在笑些什么。
耶律休哥看着北方,随口问道:“乞槲勒还没回来?”
扈从点点头:“还没有”
耶律休哥点了点头:“元帅此刻应该已经过了团泊,路程拉长了近一倍,乞斛勒回来怕是要半夜了”
他扭过头,伸手用马鞭子指着身后的山谷道:“让儿郎们都下马吧,该吃吃,该喝喝,今日怕是没得打了”
扈从一愣,他看了看山谷外的正在忙碌扎营的周军,问道:“他们在扎营,此刻冲出去,便能冲乱了他们,砍上一两百个脑袋,只怕他们明日也就退去了”
耶律休哥摆了摆手:“没用的,领兵的是个有本事的,小心得像条狐狸,动手扎营的还不到三百人,一多半都还骑着马在四周围转悠,弓箭都在手中拿着,占不到便宜的”
他顿了顿,摇头道:“能缠住他们就好,只要给元帅争得三日的光景,咱们便算打赢了。这个领兵的家伙心志颇坚,就算是砍杀他一两百人,只怕也未必会退兵”
扈从不服气地看了山谷外的周军一眼,却没有再说话。
耶律休哥笑嘻嘻走了下去,一面走一面喊着:“把那只打来的羊烤了,今日咱要好好吃上一顿”
……
樊爱能和何徽双膝伏倒跪在御帐之内,两人背上一人背了一根树枝,反剪着双手,低眉顺眼地也不出声。御案后面的柴荣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自顾自翻看着自后方转来的文书表章。
何徽心中有些发虚,转过脸看了樊爱能一眼,樊爱能狠狠瞪了他一眼,何徽不出声地将头低了下去。
侍立一旁的张永德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自高平之战至今,柴荣一句话都没提到过樊何二将的名讳,在这位年轻君主的心中,似乎根本记不得有这么两个人了。张永德这个每日都跟随着柴荣处理军中事务的亲军统领却是清楚得很,这绝不代表柴荣已经宽恕了这两个人。
皇帝不说话,因为他从来不宽恕叛徒
樊爱能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道:“末将自知身犯死罪,不敢求主上宽宥,情愿阵前效死,以命赎罪……”
柴荣摇了摇头,口气平淡:“阵前效死?你们没资格”
樊爱能咽了口吐沫:“……末将自知辜负了主上,辜负了先帝,也辜负了曹帅,只求主上恩典,给末将们一个死在阵上的机会,莫要死在军法刀下,贻羞亲族……”
柴荣抬起头,终于正眼打量了他们一眼,问道:“何徽,你也这般想么?”
何徽喘了口气:“老樊说得是,末将们辜负了曹帅,无颜苟活于世,情愿死于阵前,以报先帝和陛下知遇之恩……”
柴荣叹了口气,摆摆手:“推出去……砍了罢”
两名亲军立刻上来揪起了两人,樊爱能大吃了一惊,一面挣扎着一面喊道:“陛下……末将情愿阵前效死……情愿效死……”
柴荣冷冷一笑,看着已经被拖到了帐口的两人,仰起脸道:“砍下他们的头颅,辕门上挂三天,然后用木匣装殓,送回京城,送到王仁镐的府上去”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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