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自选集

剑桥的星空 2

    
    四
    《猎魂者》第九章,名为“灵魂存放地”,写到威廉•詹姆斯的兄弟亨利•詹姆斯,于一八九八年出版小说《螺丝在拧紧》,故事来源于亨利•西季维克的表兄爱德华•怀特•本森府上的“幽灵之夜”。这位表亲身为坎特伯雷大主教,却酷爱鬼故事,以此来看,那时候的宗教已经呈露罅隙。大主教家的故事会上,来宾们一个接一个讲述关于鬼魂的传说。这种消遣一定来自于民间,不过是从老奶奶的炉灶边移到了书房里。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马普尔小姐,所在的英国乡间小镇,也有一个“星期二晚间俱乐部”,与大主教的“幽灵之夜”路数差不多,区别只是“俱乐部”会员的神秘故事,结尾多是以刑事案件的方式给出了现实的答案。很难考证《螺丝在拧紧》与“幽灵之夜”的直接关系,但亨利•詹姆斯参加过本森的故事会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小说的开头是人们围坐在火炉边讲鬼故事,那情景很像是对“幽灵之夜”的摹写。《螺丝在拧紧》在文学史上,当归类于浪漫主义派系里的哥特小说,“哥特小说”的命名起源于一七六四年,贺拉斯•瓦尔浦尔的小说《奥特朗托城堡》,副标题为“一个哥特故事”,是借中世纪建筑风格而暗示压抑恐怖的情节构成。但在这里,我宁可认为《螺丝在拧紧》来自超自然研究的影响。你想,亨利的哥哥威廉正从事这一门,亨利自己在伦敦,埃德蒙•盖尼就是他的老熟人,由盖尼牵头的哲学家俱乐部“八人谈”,我想他也曾去过旁听,这帮研究者苦思冥想的,如这一章的题目所说“灵魂存放地”的问题,免不了的,同样困扰着他——科学无法认证有还是没有,倘若有,又是如何的境地?而虚构是自由的,小说不必为现实负责,它可以使灵异学合法化。更重要的是,“灵魂”本来就是小说描写的核心。假定肉体死亡后,灵魂依然活着,便拓开了永恒的空间,小说所向往的,不就是永恒性的乌托邦吗?如此这般,写实性格的小说不仅在哲学意义,也在材料供给上,都从灵异研究里汲取了可能性。我想,大约这也是鬼故事吸引某一类小说家的原因。写鬼故事的作家其实和不写鬼故事的作家同样,决不会忽略客观存在的秩序,比如亨利•詹姆斯,他并没有因为虚构的现实豁免权而放纵自己为灵魂建构一个更为具体的存放地,《螺丝在拧紧》中的鬼魂,依然服从着从科学出发,即使是灵异科学的限制,它们踪迹模糊,出入无定,不知所向。
    《螺丝在拧紧》写一个年轻的家庭女教师,接到聘任,来到偏僻乡间的大宅子里就职,所遭遇的故事。故事的结构使人想到早于五十年诞生的《简•爱》,也许那个时代正统社会的女性只有担任家庭教师,才有机会发生奇情故事,于是就形成了套路。这一位家庭教师和简•爱一样,在东家的宅第里撞上一系列诡异的迹象,和简•爱不同的是,这些迹象看上去要平静得多,也因此暗示出更危险的隐秘。没有夜半的嚎叫惨笑,没有伫立于床前的怪影,没有紧闭的阁楼、形貌古怪的女仆人、兀自点燃的蜡烛……相反,一切都是美好的,明媚的风景,轩朗的厅堂,小主人,也就是她的学生,乖巧和顺,在这和悦的表面之下却潜在着一种不安:被寄宿学校退学的小男孩,一去不复返的前任女教师,从不露面的男主人……阴森可怖的气氛就在安宁中酝酿积累,终至显山显水。彼得•昆特,主人的已故男仆出场了;再接着,杰塞尔小姐,那个死去的前女教师也出场了——故事在这里与《简•爱》分道扬镳,循着鬼魂的轨迹,走入灵异小说。如先前说的,它们的活动都是有限制的,彼得•昆特总是只有上半身,下半身或者遥远地挡在塔楼的箭垛后面,要不就是挡在窗台外面;杰塞尔小姐则是在池塘的对面。偶尔,他们也会进入室内,但也总是离开一段距离,或者隔一面玻璃。显然,它们并不因为是鬼魂就行动自由,无所不至,而是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涉入这一个世界。那时候的鬼魂要比后来的吸血僵尸一类守规矩许多,因此也优雅许多。是时代的缘故,作者和读者的胃口都撑大了,难免粗糙,还可能是作者亨利•詹姆斯亲眼目睹哥哥和朋友们所进行的灵魂实验,举步维艰,超自然现象扑朔迷离,难以捕捉,使得笔下的鬼魂有了谨慎的态度,不敢过于造次。也或许因为亨利•詹姆斯体察到哥哥研究工作里的情感动因:那些逝去的人究竟在了哪里?难道我们真的再也不能聚首了吗?他故事里的人和鬼都透露出一种难言的哀伤。年轻的女教师渐渐发现她与小主人之间的隔阂,那是以周全的礼貌与教养体现出来的,他们是和她周旋呢!事实上,他们与死者守着默契,谁也介入不了。说服与训导无能为力,阻止不了孩子们与旧人伺机交往。那两个孩子日益显出孤独的面目,在惊悚小说中,凡被死灵魂吸引的人全都有一种孤独的面目,是这类小说中最动人的情感。故事的结尾在我看起来,略微有些扫兴,小男孩迈尔斯——奇怪,男孩为什么叫“迈尔斯”,和“费雷德里克•迈尔斯”有关系吗?当然,“迈尔斯”是一个相当普遍的名字,最后,小男孩迈尔斯被鬼魂摄走,在女教师怀里留下他的没有生命的肉体。对于一个鬼魂故事,不免是太过具象了,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故事总是要有个结尾的,而虚无缥缈的鬼魂又究竟能往哪里归宿呢?惊悚小说的结尾确是很难办,不了了之是小说家渎职,一旦落实却又失了余韵。
    曾经读过一本比较新近的美国惊悚小说《窗户上的那张脸》,与此类型小说差不多,不外是异域的老旅馆,发生过不为人知的事故,亡灵出没。这通常的套路里,却散布着一股极度抑郁的情绪。那小鬼魅越来越攫住客人的心,他渐渐与家人疏远,再也离不开这房间了。情节过渡到一个现代的幽闭的故事,但幽闭之中却是阴阳两界,住不得,往不得,无限绝望。客人与鬼魂厮磨良多日子,最终也没展现那一界的景象,永远地隐匿在不可知的冥想深处。即便是灵异小说,似乎也严格遵守着实证科学的约定,不逾雷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美国电影《第六感》,情节是在阴阳两界之间展开,最后,世间纠葛终于厘清,人鬼情了,那一大一小两个鬼魂相携相伴走在去往彼岸的路上,年龄和阶级的差异全都消弭了,很使人动容。可是,到底也没让观众看见那一岸的情形。
    前面已经说过中国人的灵活性,这灵活性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生死暌违的痛楚,可能有些佻跶,但却不乏意境,有一种抒情性。我很欣赏中国民间社会,对那一个世界的假想,即朴素又相当开放。在这里,人们常以转世投胎来解释生与死的交割,而转世投胎又并不是生命的单一延续,而是从一物为另一物。最著名的如“梁祝”神话的“化蝶”;“孔雀东南飞”的连理枝、鸳鸯鸟;《聊斋志异》更比比皆是,或为蚁穴,或者狐蛇……在这些传说背后也许是老庄的哲学,物物相通,天地贯彻,是从玄思而起,到玄思而止,离科学远,却与文学的本质接近。我以为《聊斋志异》里“王六郎”的故事,可说是对“灵魂存放地”中国式的完整表达。故事说的是渔人夜晚撒网,一人独坐小酌,酒香引来了美少年王六郎,渔人便邀他入座,从此两人常在夜晚河边对饮,结成好友。王六郎其实是个新鬼,因贪杯醉酒,失足堕河身亡。不久,王六郎做鬼满了期限,得以投胎,两人高高兴兴地告别。不料,代他做落水鬼的却是一个女人,怀抱嗷嗷待哺的婴儿,王六郎生出恻隐之心,放弃了这投胎机会,女人从水中挣扎而起,王六郎则继续同渔人夜饮。又过些时候,上天褒奖他有德行,纳王六郎入仙籍,为远地一镇的土地神。王六郎专来向渔人告别,嘱咐千万要去辖地探望,捕鱼人疑虑:“神人路隔”,如何相逢?王六郎则一味要求。分别之后,捕鱼人日益思念心切,决定前往。一旦进入地界,只见男女老幼蜂拥而至,家家留宿,户户请饭,说是土地神有托梦,百般叮咛盛情款待,将回报以五谷丰登。告辞回乡路上,旋风平地起来,缭绕脚下,随行十余里,那就是王六郎在相送。多么美妙啊!《红楼梦》是这境界的最高级,三生石畔绛珠草,受赤瑕宫神瑛侍者的甘露浇灌,为报滴水之恩,决定陪伴下凡做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于是,演绎了宝黛之爱情。到了高鹗的后四十回里,这境界就又变得村俗了。黛玉死后,宝玉等她托梦,独眠一夜无所得,叹气吟了两句白居易的《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将这木石前盟的仙气扫荡一空,余下的就只是男欢女爱。我经常猜测,倘若曹雪芹写完《红楼梦》,那绛珠草与神瑛侍者会不会在三生石上重逢,经历了红尘一场故事,之间的宿债是了还是未了,它们又是不是原先那个它?如今一切隐匿于幽冥之中,真可谓天机不可泄漏。三生石在中国文学里,大约可充当得“灵魂存放地”,有了这地方,事情就变得不那么哀绝,有前缘,又有来世,生命可经久绵延,生生不息。但其实还是与物质无关,全是在精神层面,是生命美学,不能用作解释客观世界。对于中国人的思想,是足够用的了,我们习惯于接受未知事物,多少是为回避虚无主义,于是绕道而行。但在物理学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西方世界观,却远远不能满足坐而论道,他们就是抱定耳闻为虚、眼见为实。
    最近,读到一本日本前辈作家远藤周作的小说《深河》,作者介绍中说,远藤周作为“日本信仰文学的先驱”。“信仰文学”这个概念对我们很陌生,不知道内容究竟是什么,或者是指宗教的意思?因为介绍中又说,作者“出生于东京一个天主教家庭,十岁时接受洗礼,深受天主教思想的影响”。想来,科学与神学对峙而后又和解的过程,也会影响到近代亚洲的天主教传播。小说《深河》是一本奇异的著作,它在西方科学主义的立场上发展情节,却终结于东方神秘哲学。倘若与作者的背景联系,猜想远藤周作先生大约也是对灵异研究有兴趣的吧。
    故事从妻子病危开场,丈夫矶边绝望地看着妻子渐渐远离,一无所措。当诀别的时刻来临,矶边发现平素感情并非十分亲昵的妻子竟然于他无比重要,难以接受丧失之苦,陷入痛苦不能自拔。妻子临终前断续说出一句话:“我一定会转世,在这世界的某处。我们约好,一定要找到我!”这一句梦呓般的爱情誓言一直萦绕在矶边心头。偶然间,他了解到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精神科人格研究室正进行死后生存的调查,多半是出于排遣苦闷的心情,他给那个机构写信。若干日子过去,研究室真的回信了,告知在他们搜集到转世的案例里,唯有一件与日本有关。但那是早在多年前了,出生于缅甸乡村的少女,四岁时声称自己前世是日本人,战争中是一名列兵,曾经遭遇飞机轰炸,被机上机枪击中而死亡,她时常说要回日本,自语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听起来挺离谱,但矶边先生却认真地拜托继续查找。经过一段时间的收集与核对,弗吉尼亚大学研究室又得到一个案例,看起来比较接近矶边太太转世的条件。那是在北印度卡姆罗治村的小女孩,自称前世是日本人,其他资料未详,但因矶边先生的急切心情,还是提供了这个简单的讯息。于是,矶边踏上了印度之旅。这真是一个大胆的举措,以如此写实的情节将怎样来处理这虚妄的悬念?转世投胎的说法虽然由来已久,长盛不衰,但多是神话志异,在小说的写作,亦是奇情,比如李碧华的小说——我以为李碧华在小说家中是个另类,她天生异禀,能将世外的人事拉入世内,又将世内推到世外,但前提是假设,假设两界存在并且互往,无论写作还是阅读都需承认这前提,建立起信任感,于是顺利进行。而在《深河》,则让人担心疑虑,因整体是具象的,全是由现实的材料砌成,严丝密缝,从哪里破开缺口,好向空茫出发?这一个上路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叙述始终在严肃的态度中进行,不敢称它为荒唐,那简直是亵渎矶边先生对亡妻的心情了。
    矶边先生前往的那一个地方大有考究,印度。《猎魂者》中,澳大利亚出生的剑桥哲学系学生理查德•霍奇森,接受“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第一份任务,就是到印度孟买调查灵异事件。诺拉的助手爱丽丝收到的那封怪信,声称“迈尔斯”要与剑桥的福润夫人联系,那信也寄自于印度的一位弗莱明太太。印度,在我们有限的认识中是那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爱•摹•福斯特的小说《印度之行》中,那山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几乎将成为千古之谜。当然,这些印度图像多是得之于西方人的眼睛,在印度本土,也许一切都是平常自然。读过几本印度作家的小说,倒也未见得有什么奇突的事情发生。但泰戈尔的诗句,却透露出一种别样的世界观,无论是与西方理性主义,还是与中国的儒或是道都大相径庭。《吉檀迦利》中,比如“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叩到自己的家门”;比如“被我用我的名字囚禁起来的那个人”;比如“我不知道从久远的什么时候,你就一直走近来迎接我”;比如“那使生和死两个孪生兄弟,在广大的世界上跳舞的快乐”;比如“当我想到我的时间的终点,时间的隔栏便破裂了“……”我”和“你”,“生”和“死”,“终点”和“隔栏”,在相对中相生,没什么是绝对规定的,还是以总量计,不以个体为单位,呈现出弥漫遍布的状态。所以,我想,远藤周作将矶边的寻找带入印度,是有用心的。
    矶边先生所要寻找的女孩,所在卡姆罗治村,正是在孟买的恒河附近——作者始终没有放弃写实主义的笔法,凡事都保持现实生活的面目,充满琐细的日常细节:加入旅行团,行程中结伴,宿寐起居,旧识新交而思故……就这样越来越接近那个转世所在的村庄,很难想象水落石出的景象,于是,这景象就越加让人渴望。叙述依然不疾不徐地进行,并不见得直取目的地的迫切,却也没有迹象是要规避结果,不兑现向读者的承诺。寻访循序渐进,矶边先生终于搭上出租车,怀着对妻子的思念,向那个素昧平生的村庄去了。炎热中的贫瘠令人心惊,矶边先生心生抑郁,迎面而来乞讨的孩子,浑身**,饥饿得失神,抢着将手伸到眼前,哪一个会是妻子的转世呢?倘若真的是,又将如何呢?一切依然不显得荒诞,而是格外严肃——“矶边尝到了类似人生道路上失败的那种悲伤。”事情再怎么继续下去?远藤周作先生真是执着,他不让矶边就此调头,而是接受出租车司机推荐,去找算命师,算命师给出又一条线索。依了指点,矶边走入嘈杂街市一家修车铺,得到的回应相当暧昧:“一个掉了牙的老人指向道路深处,说‘拉——兹——尼’”。“拉兹尼”是弗吉尼亚大学研究室所提供的那小女孩的名字,在此却像是咒语,又像是谶言,不知暗示什么。绝望的矶边,在消沉的醉酒中走向恒河,呼喊:“你到哪里去了!”恒河在印度教徒中被认为,通向更好的来世,要是相信它,妻子就不应当是这不幸命运中的一个。事情终是守住了现实主义的壁垒,但在矶边的故事,毕竟算不得完满,而是妥协的意思了。好在,之后还有数十页码,或许,还有机会峰回路转。
    旅行进行,沿着恒河,一个码头接一个码头,尽是沐浴的人们,还有,火葬场。为什么要将火葬场建在河边,难道是方便于转世吗?不得而知。从小说中看,这火葬场似乎也成观光景点之一。场面奇异而又残酷,人头攒动的游客中,抬尸的队伍,蜿蜒向焚尸炉走去。尸臭弥漫在滚烫的空气中,尸灰直接倾进河水,和着悼念的花朵,顺流而下。混乱杂沓之中,却有一条严格不逾的戒律,那就是不许照相。这意味什么?是不是意味死亡有着不可涉足的密约,千万,千万不要偷窥。这一条戒律,在后来爆发的冲突中得到特别强调,哲学的抽象性也由此外在成具体情节,平衡故事的全局。现在,矶边先生的寻找有了答案,逝者的去向,也终于被安置,安置在郑重地遮蔽之下。
    五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艾丽丝•门罗,有一篇小说名叫《法力》,写的是一位先天生有特异功能的女性泰莎,她可以隔着衣服看见对方兜里的钱包,以及钱包里的东西,她还能报告失踪者的踪迹。总之,她就是那类被称作有超感的人。在小说家的笔下,这超自然能力将被用作于什么样的虚构情节呢?泰莎爱上了。泰莎爱上的那一个名叫奥利的男人,很难说是真正被泰莎的人格吸引。泰莎长相平平,甚至称不上匀称,穿着陈旧而且背时,缺乏女性的妩媚,虽然她自有一种从容镇定的风度,可这又并不能刺激人的情欲,所以,奥利更可能是迷上了泰莎的特异功能。奥利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而且,野心勃勃,期待做一番惊人的事业,却不知从哪里着手。我想,奥利说是从事灵魂研究,充其量不过业余爱好者,对这一门科学的认识仅止于道听途说,泰莎显然是一个极难得的标本,于是,如获至宝。从此,泰莎便步入了灵异研究者的实验室,小说这样描写道:“简直就是一间审讯室,泰莎每回出来都像给挤干了似的。”泰莎一定是出于爱情才能够那么顺从,随奥利摆布,到东到西,走进各式各样的“审讯室”,贡献她的耐心和尊严,接受考验,力图得到研究者的满意,好为支持奥利的论述提供实证。可是,就像《猎魂者》里描绘过的超感者,他们的异能很难经得起追根究底,大多是被科学抛弃。也同样,泰莎和奥利走上了街头,泰莎表演,奥利宣讲他的观点。他们不得不借用马戏团的场子,跟着跑码头,过上了江湖艺人的生活。事情离奥利的期望越来越远,而泰莎的能力也变得越来越可疑,不知是使用过度,磨损尽了,还是本来就不存在,只是被世人渲染夸张的。总之,这样的生活似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怎么办?奥利将泰莎送入了精神病院。最耐人寻味的一节到了,那就是,当奥利口袋里揣着与医院签署好的书面材料,和泰莎拥抱告别的时候,他不安地想到:泰莎的法力究竟有还是没有?她若是看得见他上衣口袋里的文件,以及文件的内容,他立刻将文件销毁,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可是,泰莎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驯顺地由着奥利送她去那个“可以让她休息一阵子的地方”,然后放下她,一去不回。也许泰莎真的完全丧失了法力,抑或是,她的法力更强了,能够穿透衣服、口袋、文件、肉体,看到奥利的内心,看出她的爱人是想摆脱她,回到自由的生活里去。于是她无怨无艾,在那地处偏僻的精神病院里,度着被囚禁的余生。泰莎的特异功能在此担负起爱情的至深的理性,成为普遍人性中的超自然。小说家的手才具有着真正的法力,即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又能够化神奇为常态。
    倘若将小说还原成素材,显然,泰莎就是《猎魂者》里众多灵媒的一个,他们都走过了差不多的历程。先是能力超拔,神迹连连;接着是衰减,不得不以骗术替代;然后被揭穿,遭到唾弃,于是漂泊江湖;最后销声匿迹,不知所终。然而,就当他们完全退出视野之后,偶尔的,却又会显现出异禀。那一对最早吸引眼球的福克斯姐妹,童年时能够与鬼魂沟通,从老房子的地窖里,寻出多年前被杀害的尸首,一时辉煌之后是困窘潦倒的一生,两人的晚年都是贫病交加,相继在五十多岁的年纪去世。一八九三年,姐妹中的一个死了有三年,另一个也快不行了,奄奄一息中,忽然向守在身边的邻居女人要了纸笔,胡乱写下足有二十几页文字。邻居女人发现写的全是她的一生,她从未向这个萍水相逢的邻里谈过自己的生活,更让人吃惊的是,文字中反复提到一封遗书,是邻居女人的母亲留下的,藏在某人的书桌抽屉里,很快证明情况属实。也许,她们,以及那些被认为是骗子和魔术师的灵媒,真是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可是,事情似乎是,越要证明越是漏洞百出,到底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我不禁想起八十年代前后,中国出现一位能用耳朵认字的少年,之后,掀起一波热潮,对超自然能力的好奇心席卷全国。那时候资讯不发达,长年耳目蒙塞,不晓得世界上有多少学科,又是在如何发展,我们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搜索材料,进行见证。当时我所工作的《儿童时代》杂志,开设科普知识栏目,也对此事件投向关注。有一日,我们从南市区某小学请来一伙小学生,大约有六名还是七名,据称,他们都能够不用视力而用身体辨识字样或图样。那是一个冬天的阴霾很重的下午,杂志社内的编辑,还有社外听闻而来一探究竟的人们,将孩子们围得严严实实。他们将写上字和画上东西的字条折起来,掖在棉袄底下,坐在桌子边,一动不动,任凭时间过去。似乎并没有显著的奇迹发生,多数孩子声称累了,有一两个说出来却又不全对,这场检测不了了之。大家却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失望,因为相信,如此划时代的奇迹不是平凡如我辈有幸目睹的。事实上,这样的实验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不断地重复着,却还没有划下时代的坐标。那些闪烁的奇相,其实一直没有彻底冥灭过,时不时地,就会冒出头来,这里或是那里,这样或者那样。
    科学继续在实证的道路上进步,越来越多种物质从无形中提炼出有形。一八八四年,奥地利精神病学家,著名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出版论文《对***的研究》,致幻麻醉品制造出相当客观的兴奋、快乐,甚至“不朽”的灵光闪现;“潜意识”的理论从意念传递的实验中浮出水面;心理疗法在奠定正统科学中的合法地位;催眠术的临床应用悄然扩大着范围;一八九零年,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问世,提出精神、意念与肉体的关系;一八九六年,弗洛伊德第一次正式使用“精神病学”术语。进入二十世纪以后,物质性有了更广义的体现:越洋电话的电波;双面灌录唱片的音频;照相机的成像;量子论;弗洛伊德再创建树,出版《梦的解析》;齐柏林飞船完成测试首航;物理学中电力、磁场、电流传动与隔绝;大气化学,氩气的发现获诺贝尔奖金;一九零九年,细菌学家发明治疗梅毒药剂;无线通讯日臻成熟,一架小飞机飞越英格兰海峡,全活动的照片出现了,然后就有了“好莱坞”……一百年后的今天,看似平常的这些,当时却都是从无到有,从虚空茫然中浮出轮廓,灵魂依然飘忽不定,一伸手就是一个空。
    当派普夫人与福润夫人建立交叉通讯,企图与往生者联络,自动书写与导媒共同努力,筛选出几个关键词:希冀,星星,布朗宁。然后,人们寻找到迈尔斯最爱的布朗宁诗歌,其中有一句:“只找到了流离之星,并将其锁定”。同时,人们在猎魂者霍奇森遗留下的文件中,翻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些单词,其中也有“星星”,还有“凝视”和“眼泪”。总是有星星在,那遥隔几亿光年的光明,看着人们,试图传递什么呢?
    本文有关书目如下:
    《猎魂者》(美)黛布拉•布鲁姆著于是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螺丝在拧紧》(美)亨利•詹姆斯著袁德成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
    《坎特维尔鬼魂》(英)奥斯卡•王尔德著袁德成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
    《深河》(日)远藤周作著林水福译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
    《法力》(加拿大)艾丽丝•门罗李文俊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
    《吉檀迦利》(印度)泰戈尔冰心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
    《密西西比河上》(美)马克•吐温张友松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
    2011年8月12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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