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端着洗衣盆走出了大车院,她把沥净水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井的晾衣绳上,涓涓水滴顺着垂挂的衣角滴落,濡湿了一行地面。
抬起头看看阴沉沉的天,阳光被云层遮住了,风从犄角旮旯里拽出了冬天残留在春天的寒意,袭卷着枯枝烂叶在石基路上飘摇;院井里的石榴树、院外的榆树、大车院门口的苹果枝杈之间冒出了绿莹莹的嫩芽,给孟家院子平添了几分生机。
屋里传来姌姀和老太太说话的声音,听不清她们说什么,语气里带着喜庆,她们婆媳二人的话题大多离不开孟家两位少爷。余妈间或插一嘴,她的喜怒哀乐显露在脸上,心里藏不住事,也不懂得在别人眼目前隐藏心里的真实想法,说话不会拐弯抹角,直来直去,想到什么说什么,无论别人在说什么,她都要把自己的话茬放到桌面上来;她不会揣摩别人怎么想,当别人跟她说什么,安慰她什么,她总会很容易地相信,烦恼忧愁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姌姀性格温柔,绵言细语,用老太太的话,是见过世面的女人,讲话有分寸,从没听到她跟谁高声说话,即使是生气,也笑着调侃,绝不会把她的坏情绪带给别人。不过,如果遇到伤感的话题,她也是个易落泪的主儿;或者单独与余妈在一起时,她也会拿出过去、眼前的事情絮絮叨叨。尤其提到她远在青岛的父亲,说她的父亲对人如何如何的善良,对朋友肝胆相照,一件件往事重新搬出来细数,她还说她生病的时候,父亲怎么样守在床边三天三夜不阖眼,她睁开眼时,父亲的眼圈都是黑色的,说着说着她流泪满面;谈起她出嫁的事情,空气顿时活跃起来,说到满腹经纶的丈夫,她还会呵呵笑出声来,给沉闷又忧郁的空气添了不少情趣。
小敏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在晾衣绳上,平展平展上面的褶皱,抓起木盆杵在墙根下,走进了前堂屋。灶堂里的火舌舔舐着灶口,锅盖上冒着蒸蒸热气,整个屋子暖洋洋的,院井的风穿进了堂屋,卷着灶台下面一缕玉米秸子打滚,小敏把那绺玉米秸撅巴撅巴塞进了灶堂,腾然跳起的火苗映红了她的小脸。
烧大炕是孟祖母的习惯,她每天让小敏把大铁锅里加满水,灶堂的火不息不灭烧一天一宿,屋里、炕上一天到晚都是暖煦煦的。
孟祖母坐在窗台前,手里端着她的水烟袋,呼噜呼噜抽着,她身子前面放着一个矮矮的炕桌,炕桌上放着茶壶茶碗,还有盛着纸媒子的铁罐,她身旁的窗台上燃烧着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上顶着一缕黑色的煤烟,空气里飘浮着煤油的气味。
孟粟坐在炕的里面,身子依靠着墙隗,他的右手里抓着一个瓷娃娃,左手里抓着一个小弹弓,圆溜溜的眼睛盯视着院井外面的榆树,几只喜鹊嘴里叼着草屑飞进飞出,他笑了,嘴角流下一串哈喇子,他趁人不备抬起袄袖擦去,没有人注意到他灵巧的动作。
余妈坐在北墙根的小床上,她的手里忙碌着,缝补着她家余福的衣衫;姌姀盘着腿坐在进门的炕沿上,她的腿下放着针线笸箩,她的针线手艺是跟着余妈学的,最近几天她在缝制一个钱荷包,有模有样,穿针引线一丝不苟。
小敏轻快的脚步声出现在正间屋里,姌姀侧着身子伸出手撩开半拉门帘,向小敏招呼:“丫头,冷不冷呀,快进屋,瞧瞧你的小手都冻红了。”
小敏摇摇头,把挽着的袄袖放下来,走进了屋子,默默站在姌姀的身后。
孟粟的眼神不安地向炕桌上转悠,用余光看着小敏,像是松了口气,嘴角微微勾起,他往里挪挪屁股想腾出个地儿,乍然又停了下来,垂头木然地盯着手里的两个玩具。其实,半年前他就会动了,还会说话,他不想动,不想说,为什么?没人知道。
姌姀往炕里面移移身子,让出一个空,用手掌拍拍炕沿,亲热地呼唤着小敏,“丫头,坐到这儿来,这炕热乎,坐着舒服。”
小敏迟疑了片刻,一踮脚坐到了炕沿上,双腿耷拉在炕下,顺手抓起笸箩里的线轴,不紧不慢地绕缠着。
孟祖母把吸管从嘴里抽出来,从铁罐里摸出一根通针,把烟仓里的烟泥挑出来,“噗”吹了一口,一绺烟灰瞬间四处飞散,她用手掌在眼前呼扇着,眼睛盯着手里的水烟袋,不疾不徐地问:“姌姀呀,你没有别的事情问俺吗?”
“婆婆,不好意思,俺不知怎么问,又怕您老笑话俺,俺左右为难。”姌姀看看睡眼朦胧的孟粟,泯然一笑,“俺想问问您三太太的事情,这几天没听到她弹琵琶,以前呀,听着烦心,而今,院里没有那声音又觉得不妥,婆婆,您说俺是不是贱呀?”
“这话可是你自个说的,俺可没说。哪有自己说自己贱的人?”孟祖母瞥睨了姌姀一眼,佯嗔道:“她的事情以后你不要操心了,她从来都没有与你抢丈夫,不,俺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不怕别的女人跟你抢丈夫,如果你能与其他女人一般喜欢吃醋,一哭二闹三上吊,咱们孟家就不会……”
老人突然收住后面的话音,端起茶杯押了一口水,用水把没出口的话噎了回去,慨叹一声,“俺的粟儿是个好孩子,没有她那有他呢?”
听婆婆这么说,姌姀陡然不好意思了,“婆婆,您说的是这个理,在俺小时候,俺爹常念叨一句话,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只是,只是俺心胸不够豁达,让婆婆您见笑了。”
“不,姌姀呀,你做得够好了,俺没有半点抱怨你的意思,俗话说,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余妈被孟老太太咬文嚼字的话绕糊涂了,她把眼神从手里的衣服上移开,看了小敏一眼,在鬓角磨磨针,长叹了一口气,“老太太,大太太,俺大字不识一个,不知您们婆媳在说什么,听您婆媳俩唠的欢畅,俺也想插一杠子,昨儿俺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俺两个儿子,俺二小子离开家去奉天上学那年十四岁,与敏丫头差不多大,他最调皮,俺没少揍他,笤帚疙瘩抡坏了好几个,打在他的身上,疼在俺的心上,唉,那个孩子不知道哭,无论俺怎么揍他,愣是不掉一滴眼泪,过后,俺问他疼不疼?他说疼。俺问他恨娘不?他摇摇头。”
余妈的话让小敏落泪,她小时候没有挨过打,娘亲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她也不记得爹打过她,爹说只有大姐、二姐挨过他的巴掌,那个时候他心情不好,总是拿着两个幼小的丫头出气,他后悔,每每想起来,他都会抽自己耳光子,后来,找到了大姐和二姐,爹都不敢正眼看她们,他说他心里有愧。
“丫头,给俺加点热水。”孟祖母用抓着纸媒子的手敲敲炕桌,眯缝着眼睛瞅瞅窗外,故意岔开余妈的话题,“这天潮乎乎的,是不是还要下雨啊?”
小敏背过身用袄袖擦擦脸,抓起桌上的茶壶,往老太太面前的茶碗里倒了点热水,老人抓起茶碗送到嘴边吮吸了一口,把茶碗放在了窗台上,掉头看着余妈,声音虽轻,语气却重,她老人家生平为人温和又严厉,不过,遇到触动心弦的事情,她会在心里流泪。“他余妈呀,哪个做爹娘的不打孩子呀,您不要多愁善感,自找不舒心,明儿俺让正望去打听一下,听说开了河后,码头上来了很多外地人,说不定有从东北奉天过来的。”
“那敢情好,俺在这儿先谢谢您了。”余妈用手背揩揩滚到嘴巴子上的泪水,喋喋不休:“老太太,不瞒您说,俺,俺昨天晚上梦到了俺家二小子,他,他穿得板板正正,脸也白了,白得没有血色,长高了……过了年二十四了,比大少爷还大一岁,老大二十六岁了,都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了,俺想,如果见到他们,不让他们走了,回青州老家,把旧房子拾掇拾掇,沿着东墙再加盖两间,给他们哥俩每人娶房媳妇,俺和老头子给他们看护孩子。”
余妈语气磕巴,带着许些害怕,像是有一根线正在从她身上断落,她想抓住它却怎么也抓不住,让她惶恐,让她忐忑,她扔下手里的衣衫,双手紧紧揪着前衣襟,袄领勒着她的脖子,憋得她的脸通红。
姌姀惊惶地向余妈喊了一嗓子,“余妈,您不好受吗?”
小敏也发现了余妈情绪不对,她急忙跳下炕,倒了一碗茶水送到余妈的手里,“余妈,您怎么啦?”
余妈猛地抓着小敏捧着茶碗的手,“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许久,她才缓过神来,往上挺挺腰,“俺没事,没事,心里堵得慌。”
院井里的风捶打着窗玻璃,窸窸窣窣钻过了窗棂缝隙,吹动着窗台上的煤油灯,投在玻璃上的火苗在摇曳,孟祖母把纸媒子放到灯苗上点燃,送到烟仓上,凝滞的目光盯在燃烧的纸媒子上,蠕动着两片瘪塌塌的嘴唇,不知嗫嚅些什么。
姌姀知道余妈是想儿子了,余妈两口子与两个儿子阔别八年之久。“余妈,您不要胡思乱想,事情要往好处想,刚才您的打算挺好的,每个父母都是这样想的,儿女长大了,让他们早点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有一天咱们死了,咱们还有后不是吗?”
姌姀被自己说的话弄哭了,她用袄袖捂住脸,哽哽咽咽,“余妈,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您不是常劝慰俺说,一切往前看吗,余妈,孩子们也许就会找过来,如您所愿,很快你们一家人就会团团圆圆。”
眼泪在小敏脸上肆虐,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她转身放下茶碗窜出了屋子,冲进了她的西间屋,她趴在被窝上嘤嘤哭啼,她想起了娘亲,娘亲也曾企望看着姐姐出嫁,可,娘亲没有等到那一天,临了想见见俩个姐姐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孟祖母瞥斜瞥斜上下忽闪着的门帘,把水烟袋的吸管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吸着,余妈的话让老人局促不安,人都说母子连心,余妈一定是灵感到了什么,老人不敢把心里的担忧说出口,她怕刺激到余妈,只能把泪水和悲悯塞进烟仓里,屋子里只剩下了“咕噜咕噜”吸水烟的声音。
姌姀和余妈泪眼相觑,无语凝噎。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姌姀抹抹眼泪,从炕上跳下来,踢蹬上鞋子,撩起衣襟,把缝制好的钱荷包揣进了口袋里,面向着老太太哈哈腰,说:“婆婆,俺回了,明儿俺再过来陪您唠嗑,今儿俺有点迷迷糊糊,也想去睡一会儿。”
余妈端起她的笸箩走到屋门口,用手撂起门帘,闪开身子,给姌姀让出一条路。
姌姀往前走了一步,又站住身体,扭脸看着酣然入睡的孟粟,说:“婆婆,今天天气不好,尽量不要带孟粟出去,在热乎乎的炕上多睡会儿。婆婆,俺的意思是说,这天有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下来,俺怕你们来不及赶回家。”
“知道了,你们也回去歇歇吧。”孟祖母把水烟袋放在窗台上,佝偻着脖子吹灭了煤油灯,转身跪着腿爬到炕沿边上,抻着脖子向西间屋张望着,亮着嗓子念叨:“让丫头送送你们。”
“不用,不用丫头送我们,让她也睡会吧。”姌姀提着裙摆跨出了屋子,走到院子里,她抬头看看天气,喃喃自语:“不知这雨还能不能下,不阴不晴,让人憋闷,不知俺们孟家的大小姐上学走了没走,俺不愿意与她走碰头,那孩子越来越随她的娘,俺惹不起躲得起。”
余妈走到月洞门口,向中院探探头,回头向姌姀招招手,“太太,这个时辰怡澜小姐上学早走了,再不走会迟到的。”
“怡澜只有一点好,上学不迟到,听正望说,她的学习成绩也不错,在班上当什么课代表,经常帮老师批改作业,希望她的思想也能改变一下,多点女孩的矜持。”
小敏走出屋子时,姌姀和余妈的身影到了月洞门,她们主仆二人的话音留在了院井里,飘到了小敏的耳边,想到怡澜有学上,她的心里酸酸的,不禁潸然泪下,不由想起了苗先生,不知他的学堂办起来了没有,如果她不离开青峰镇,也会坐在课桌前,抱着书本读书写字。
院井的石榴树上落着一只喜鹊,转动着小眼睛看着小敏,俄顷,在枝条上踮着脚跳动了几下,呼扇呼扇翅膀“嗖”飞走了,带刺的枝条扯下它一根羽毛,轻轻柔柔飘落,落在树下的竹篮里,竹篮里有把小锄头,小敏的心一顿,这个竹篮子是黄忠晌午时候送过来的,他说,如果感到心情郁闷就去北边的山上转转,去挖点野菜,邻居邓家承租的山坡地就在北面的山上,他还说,邓家有个女孩与她同岁,你们一定会有共同的话题,能说到一块去。
小敏提着裤腿走到灶台前蹲下身,封了灶口,站起身,一边用衣襟擦擦手,一边走进了东间屋,祖母蜷卧在窗户旁边睡着了,细微的呼噜声从老人张着的嘴里吐出来,她的脸上挂着几滴没来得及擦去的眼泪。
孟粟也睡着了,他的鼾声如雷。
小敏把炕上的炕桌搬到北墙根的小床上,从炕柜里拿出一个枕头,放在炕沿上,轻柔地搬起孟粟的头放在枕头上,又拉出一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孟粟笨拙地翻了个身,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小敏骇然,她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正常人翻身不值得大惊小怪,而,眼前是身有残疾的孟粟,她又惊又喜。
这时,从孟粟手里掉出一个瓷娃娃,在炕上滚着,滚到了墙角,他鼾声依旧,圆圆的额头上挂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面颊上飘着两片红,浓密的睫毛遮盖着眯成两条线绳的眼睛,嘴角上扬,笑眯眯的样子。他一定是梦到了谁,是那个送他瓷娃娃的日本女孩吗?
小敏轻轻掀起被角,把瓷娃娃塞进孟粟的手里,她发现孟粟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弹弓,这是巴爷给她做的,是用石榴树杈雕刻的,做工小巧玲珑,弓架纹理细腻色泽,像黄花梨木一样艳丽。小敏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小九儿。
“丫头,你哭了?”
身后传来了黄忠的声音,小敏一愣,慌乱地帮孟粟盖好被子。
黄忠撩着门帘,向屋里瞅了瞅,转身往外走,“丫头,到院里来,俺有话与你说。”
小敏追着黄忠的身影来到了院里,“黄叔叔,您说吧。”
“丫头,你去后山上挖野菜,见了邓子,告诉他,今晚上让他到家里喝酒,就说是俺找他。”黄忠把手里的一包猪骨头放在地上的竹篮里,“这是给草绳子胡同口那只流浪狗的,你不要怕它,它不会乱咬人,它知道好人坏人,比某一些人强百倍。”
小敏在院门口外面见过那只骨瘦如柴的狗,狗的肚子上坠着两层皮,随着它蹒跚的脚步颤动,身上脏兮兮、瘦巴巴的,眼睛很大,露着惊恐与敌视的光,它每向前跑一步,都会停下来站一会儿,扭着头向后看,生怕有人跟踪它。
小敏抓着竹篮子走出了院子,沿着孟家东院墙往东北方向走了一段路,出现了一条夹道,这条狭窄的小路就是黄忠说的草绳子胡同。
胡同里只有一户人家,院墙很矮,千疮百痍,断裂的地方垒着大大小小、不圆不方的砖头和石块,站在胡同里就能够看到院子里的情况,低矮的两间屋子,茅茨不翦,采椽不斫,两扇木门下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门口墙角下堆着一溜劈柴,一根晾衣绳从屋檐下扯到院墙上,上面挂着几件小孩子的衣裤;三面墙的下面种着几棵蓖麻子小苗,枝茎之间长出两片嫩绿的叶子;院井里跑着几只母鸡,一边“喔喔喔”叫着,一边跳躂着扒土觅食。
墙里墙外的蔓藤给这个小院增添了一抹颜色,金黄的迎春花独领风骚,浅艳侔莺羽,纖条结兔丝,花枝与清冷缠绕在一起,遍布在高低不平的泥巴与石头之间,用优美的身躯守护着这处旧屋、破院。
几只野猫在花丛中蹿上蹿下,听到脚步声也没有逃跑,静静趴下身子,抱着爪子,竖着耳朵,眯着眼睛,很惬意的表情。
小敏抓起一根迎春花的枝条,轻轻摇晃,它们依旧无动于衷,她笑了,就在这时,胡同北面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听声音不像是一个人,小敏有点紧张,她把竹篮放在身前,后背靠在墙砖上,给对面的人让出一条路。
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在前面的是个青年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整齐的布,捉襟见肘,肩上扛着一个破烂败敝的铺盖卷;一圈络腮胡子,毛楂楂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不细心看以为是个大叔,个子不矮,高过了身边的垣墙。
走在他身后的是个女子,女子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一件红底蓝花棉袄,胸前挂着油泽,更像是婴儿吃奶滴落的奶水,袄襟和衣摆没有了棉花,只有两片单薄的碎布,随着脚步忽闪;一条青裤子,膝盖处缀着紫色和绿色的补丁,补丁也碎了;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睡着了,没哭没闹,她袄领上面的扣子掉了,露出泥灰色肌肤,和她脸色一样油乎乎的,好像是故意抹的油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没有多少精神气,力倦神疲的样子像是好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觉了;她的背上还背着一个三四岁的幼儿,幼儿调皮地拽着身旁的迎春花,花枝微颤,抖落许些花束。
两个大人似乎没有在意小敏的存在,垂着眼角,默默从她身边走过去,女人后背上的幼儿向小敏擎擎小手,咧咧小嘴,他的牙很白、很小,笑起来很好看,更可爱。
小敏也向他招招手,扭身继续向前走,前面拐角处有个草垛子,有一颗梧桐树,树与草垛子之间卧着一只母狗,它的怀里抱着两只小奶狗,它们身上的毛是黄色的,与麦秸子一个颜色。听到脚步声,狗妈妈抬高了脑袋,竖起了耳朵,想站起身,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看它的两个孩子,又看看小敏。
小敏从竹篮里拿出猪骨头,弯着腰往前走了一步,狗妈妈瞪大了眼睛,呲着牙吼了一声,吓得小敏腿一哆嗦,蹲坐在地上。
“不要害怕,它不咬人,你千万不要跑,你跑它会把你当坏人。”身前的山路上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
小敏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个肩上挑着粪筐的中年男人,男人上身穿着一件破夹袄,又短又瘦,前襟开着扣子,大裆裤子高高挽到膝盖,露出两条形销骨立的腿。
“您好。”小敏赶紧向男人弓腰施礼。
男人没有理睬小敏,他双手抓着扁担钩子,继续向前走。
在男人走过身边时,小敏想起了黄忠的交代,急忙问:“您,您是邓家叔叔吗?黄叔叔说山上的梯坡田都是你们家的。”
“不是,是俺家租赁来的,是李家的地。”男人脸色呆板,嘴里的话又冷又硬,比头顶的风冷,比脚下的石头硬。
小敏笑了。黄忠曾说凳子租种着李奇家十几亩山坡地,附近没有水源,浇水要去河道里挑,河道在山坡的西面,离着坡梯田有几道崎岖不平的山路,来回爬坡过坎很麻烦,租金再便宜也没有人愿意吃那种累。凳子希图便宜,毫不迟疑地租下了这块人人嫌弃的坡地,并且打理的特别好,每天把山上的石头挑下山,把粪土挑上山,不到两年工夫,原本荒芜,处处是石头的坡梯田变成了黄土地,看着不毛之地长出了庄稼,李家窃喜,第二年把租赁费提高了两倍,为此,凳子与之争辩的口沫横飞。
蛮不讲理的李家只有一句话:“你不愿意租有人租。”
凳子知道,李家之所以如此有底气,第一,有权有势,第二,永乐街上到处蹲着携家带口的逃荒人,好多外地男人都想在赵庄安顿下来,有一块耕田是他们的奢求,他不租,有人抢着租,凳子不舍得自己辛辛苦苦打理的土地落入别人手里,他只能忍气吞声。
“黄叔叔说,说让您晚上找他去喝酒。”小敏疾跑了几步,追着凳子的背影,絮叨:“您别忘了呀。”
“知道了。”凳子抛在身后三个字,被风拽得到处乱飞。
小敏把猪骨头放在梧桐树下,拍拍手站起身,抓起篮子往前走,她忍不住扭头往后看,凳子瘦削的背影有点像爹,只是比爹多了不苟言笑,她心里徒生一些伤悲,好久没有爹和姐姐的消息,不知他们在忙什么。
一阵山风吹来,吹落了她脸上的泪,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抬起手把挡在眼前的两绺散发抿到耳后去,低头看着脚下的山路,崎崎岖岖的路两边绿草如茵,地上有散落的煤灰,淅淅零零,看着像是黑色的土,小敏出生在坊子煤矿,她天天与煤灰打交道,煤灰与黑土是有区别的,即使没有太阳,煤炭照旧闪着星星的光,这是它的神奇。
青草上的水珠被煤灰染黑,低垂的叶片上坠落着一滴滴黑色的水,小敏脚上的布鞋很快被浸湿了;山路很长,北面有两个山头,一片鞠为茂草夹在两个山头之间;哗啦啦的水声穿山而过,似乎在耳边,其实,它在西边山头的下面,中间隔着孟家的水浇地。
站在山坡上能看到孟家的大车院,院北面紧挨着一个小山包,山包上有个小草屋,那是黄忠冬天种菜的地方。
昂起头,天上雾气昭昭,没有眼前的路亮,西北边的山坳之中升起一缕缕炊烟,融入了雾霾里,像是一条隐藏在山峦里的小白龙,藏头露尾。
越往前走,山坡越高,看得更远,炊烟升起的地方显现出一座木屋,三间坐北朝南的屋子不高不矮,还有一个篱笆院,院里有什么看不清,脚下的路通着那处屋子,还有一条路通着西边的河道,蜿蜿蜒蜒的山路上贴服着看得清的鞋底印迹,还有一道深深浅浅的车轱辘印,上面覆盖着一团团泥块。
遥望无际的麦田铺展在眼前,一个赤着脚丫子的女孩孤零零地蹲在麦田里,她身旁是一个菜篮子,右手里抓着一个小锄头,佝偻着头一步一步往前移动;地头上有几棵盘根错节的白杨树,树下有一堆石块,还有一捆鳞萃比栉的柴禾。
那个丫头小敏认识,是邓家的招娣,她经常背着劈柴从孟家东墙外面走过,每次看到她,孟祖母都要竖大拇指,夸奖她特别能吃苦耐劳,比个男孩子能干。
小敏走到地头,蹲下身,脱下脚上的靴子放进竹篮里,又一阵山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战,真是高处不胜寒,她踟蹰了一下,弯腰挽起裤腿,抓起小锄头迈进了泥糊糊的麦田,刹那,脚底升起一股股冷气直冲脑瓜子,这次她没有迟疑,蹲下身沿着地埂往前走,眼睛搜索着杂草和能吃的野菜。
小敏用小锄头锄掉麦苗之间的杂草,把能吃的荠荠菜和米蒿从湿乎乎的泥土里挖出来,抖抖上面的泥放到竹篮里。
一会儿她的脚丫子上黏满了泥,举步维艰,她用小锄头把脚上的泥往下刮擦刮擦,把小锄头在石头上磕了磕,锄头与石头的碰撞声惊动了走在前面的招娣。
招娣回过头看着小敏,诧异地张大了嘴巴,“你,你怎么在这儿?”
招娣显然认出了小敏,住在一条街上,怎么能不认识呢?母亲多次在她跟前念叨孟家养媳妇,说这个丫头有福,在孟家衣食无忧。她却可怜小敏,嫁给了一个少不更事的少爷。
招娣的脸不大,五官不丑,肌肤不算太白,可能是被太阳晒的,有点黑。汗珠子像油一样把她额前的刘海黏在一起,她的头上包着一方格子头巾,黄卡卡的头发像秋天的玉米穗子;她的眉毛像麦苗的叶子细长、清脆,水汪汪的大眼睛乌黑发亮;一个小船般的嘴巴,一口整齐的牙齿,齿若编贝;小巧玲珑的鼻子上落着几颗雀斑,不失雅致;她的个子比小敏还高,高高条条,清清瘦瘦,像玉米杆子。
“你,是孟家人让你来挖野菜的吗?”招娣看着小敏冻红的小脚,脸上露出同情之色,“光着脚下地会伤身体的,你把俺筐里这一些野菜拿走吧。”
招娣简单的一句话让小敏感动,她勾勾唇角,“俺习惯了,俺在坊子矿区时天天光着脚,俺们那边不下雨路都是泥泞的,满街都是黑色的水。”
“你家是坊子碳矿区的?!你是矿工家属?俺们这边男人都愿意去矿上干活,听说那边钱好挣。”
“不是,你可不要听他们瞎说,矿上有天天打人的把头,还有扒人皮的日本兵,怎么说呢,一言难尽,”小敏学着余妈的口气,唉声叹气,“哪儿都一样。不说这个了,俺会想家的,想俺爹,每每看到你爹,俺就想喊爹……”
招娣瞪大了惊诧的眼神,“你,你什么意思?你还认识俺爹?”
“认识,你们经常从孟家东山墙旁边走过,每次看到你和你爹,俺想起了俺的爹,俺爹和你爹长的一样高大,都一样瘦骨嶙嶙,夏天他敞着怀,肋骨像鸡骨头架子一样清晰,哈哈哈哈。”
招娣被被活泼开朗的小敏逗笑了,她不再拘谨,“孟家人对你好吗?”
“好。俺刚来孟家不长时间,孟家院里的人对俺都很好,只是,每天只能在门口外面转转,不敢往街上走,葫芦街上的邻居俺不认识几个,还怕遇到坏人,不过,今天咱们算是认识了,你不下地的时间可以去孟家找俺玩。”
招娣腼腆地点点头,嘴里的话渐渐多了,她的脾气性格随她的爹,直直爽爽,也许她觉得小敏不是坏人,她与小敏谈了好多,谈了住在葫芦街上的人,还说到了翟家和驼背婶。“驼背婶不是好人,他的男人帮日本人做事,是个汉奸,在街上说话时候注意他们。”
小敏点点头,这些话孟祖母和姌姀告诉过她。
“那座房子里有人吗?谁住在哪儿?”小敏用手指着山坡后面的木屋问。
“以前没人住,去年有人修缮了那座木头屋,有个男人住在里面。”
如果那屋里住着个女人小敏会感兴趣,招娣说是个男人,她不再打听下去。
招娣从她篮子里抓起一把野菜放进小敏的篮子里,“他是个好人,昨天他收留了一家外地人,山上很冷,尤其夜里更冷,那个女人怀里还有一个吃奶的婴儿,那个大点的孩子也就三岁左右……”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敏想起了在绳子胡同见到的那一家四口,虽然没说一句话,单从外表看那家人很可怜,那个木屋的主人能够收留逃难的人,指定是好人,在小敏心里有同情心的人都是好人,包括眼前的招娣。
招娣把手里的菜篮子放在地上,从田埂上抓起一根树枝,指着山脚下说:“山脚下那只狗是他从八里庄救回来的……”
“八里庄?!”小敏“腾”站直身体,瞭望着山下,又回头看看那间孤零零的小木屋。
“那天他坐在地头与俺爹说话,俺听到了,他说上个月他去八里庄送煤,看到几个乞丐抓住了那只狗,当时狗已经怀孕了,他见它可怜,拿出身上所有的铜板从乞丐手里买下了它。那只狗在那个草垛子下面生下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死了,俺爹把三只死掉的小狗埋在了那棵梧桐树下,所以它再也没有离开那儿……”
招娣嘴里的故事让小敏涕不成声,她可怜那个狗妈妈,它每天守护着那棵梧桐树,树下有它的孩子……小敏提着菜篮子跌跌撞撞下了山,她的脚步不能自已地走向狗妈妈,小狗趴在狗妈妈怀里安然入睡。
狗妈妈听到小敏的脚步声,把蜷缩的头抬起来,喜悦从脸上蔓延到尾巴上,尾巴像个鸡毛捻子左右摇摆,小敏蹲下身,向它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它的脑袋,它伸出舌头舔舔小敏的手。
小敏想起了黄多多也曾养过一只小狗,他们去火车道捡煤渣时,小狗屁颠屁颠跟在身后,见到大块煤渣它会像个人似的招呼它的主人,黄多多把它当亲人,经常带它去红房子后面的垃圾箱里翻找别人吃剩的饭菜……黄多多被张喜篷杀害后,那只狗再也没有出现,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如果它活着也有眼前的狗大,“黄多多……”小敏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狗妈妈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它竟然跳起了身,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几圈,低低叫了几声,小敏猛然搂住它的脖子,眼泪撒在它的头上。
小敏悻悻不乐地回到了孟家,孟家祖母和孟粟醒了,阳光依旧没有出来。
葫芦街上有了动静,李老槐的脚步落在巷子里,几个鹑衣百结的小孩从他身边跑过,他们赤裸裸的小脚丫砸在地上的水坑里,迸起一绺绺泥水,溅在他的身上,他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踮着脚向前跳躂。
一阵凉风飒然而来,扑在他青黑色的脸上,他长了一张拳头大小的脸,两鬓花白的头发扎煞在帽檐外面,像冬天雪地里的高粱茬子,零零散散,挓挓挲挲;两腮凹陷,颧骨像两块露出水面的石头,鼻孔朝天,鼻梁如峰,像是放了一把刀,刀刃朝上,说话喘气扇动着两片薄薄的鼻翼,像一只到处闻味的狗;九精八怪的猴子眼瞟斜着街口。
袁家铺子的门关着,木头门框上干裂着几道口子,被灰尘腻住,看不清颜色;玻璃窗户上反射着街道上的情景,袁家后山墙根下蹲坐着一家四口,男人满脸沮丧,他的胳膊弯里揽着一捆破破烂烂的铺盖卷,眨巴着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旁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女人轻轻拍打着婴儿的后背,向四处张望了两眼,背过身去掀开衣襟,把婴儿的头塞进她褴褛的衣服里,幼儿踢趿着干巴巴的小脚丫,一边吮吸着奶水,一边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抽啼;女人身后还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他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墉站着,头上戴着一顶破帽子,帽子太大,像个锅盖遮住了他一双怯生生的小眼睛,露着黑色棉絮的长棉袄垂到他的脚后跟,一根草绳子在棉袄上绕了好几圈,像半截竹竿上包裹了一块没有颜色的破被子,高高挽着的袄袖露出一双黑黝黝的小手,无处安放,一会儿拽拽腰里的草绳子,一会儿抓抓遮住眼睛的棉帽子,一会儿扒着墙角向东侧的巷子里巴头探脑。
南边巷子口草垛子旁边杵着两个筐子,一根扁担搁在筐子上,筐子里是锯盆锯碗的铁把什,卢茗坐在筐子后面,揣着手打瞌睡。
卢茗在走马楼后面租赁了一间小屋,屋子不大,能放开一张床,和一张吃饭桌。小院里住了好几户人家,大多是走街串巷的小买卖人。
每天天一亮,卢茗挑着担子走出了院门,他有时候在永乐街上摆个地摊,有时候在码头上穿梭,今天他心里惦念着弟弟卢涛,才蹿上了葫芦街,没想到他的第一个主顾是驼背婶,他知道从那个老女人手里得不到一分钱,他不为了钱,为混个眼熟,为保护弟弟周祥,也为了打探和搜集赵庄伪军的情报。
上午下雨的时候卢茗本想回家,回去喝几盅酒,想到弟弟卢涛还没有回来,他不放心,他又怕巧姑出来喊他去铺子吃饭,他不愿意给巧姑添麻烦,主要他不想再见到蛮不讲理的贾氏,他抱着膀子,背着袁家铺子坐在草垛子旁边,懵头懵脑睡着了,他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肚子在咕咕叫。
他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块饼子送到嘴边,偶一抬头,他看到了袁家后山墙根蹲着一家外地人,他把饼子揣进了口袋里,弯腰抓起扁担放在肩膀头上,嘴里一边吆喝着,一边一摇一晃向北走过来,走到墙角,从口袋里掏出那块饼子递给那个男孩。
男孩惊惶地看着卢茗手里的饼子,把小手在棉袄上擦了擦,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扭脸看看旁边的男人。
男人把依歪的身体坐正,向男孩点点头,站起身向卢茗拱拱手,“这位大哥,多谢了。”
“不用客气,咱们都一样,都是穷人,俺看孩子饿坏了,俺也没有多,身上只有这块饼子……不知兄弟从哪儿来?”卢茗心里酸酸的,这天气虽然没有上个月冷,如果晚上住在露天地里也不是事儿。
“俺们一家从曹县一路逃荒过来的,黄河水决堤淹了俺的村子,俺们本想去坊子碳矿区找份下井的差事,没有人引荐,俺有听说赵庄码头需要抗力,俺就跟着几个老乡过来了,只是,只是俺的婆姨和孩子没地方安置。”男人说着低头看看女人和孩子,黯然伤神。
“兄弟,不要难过,总会有办法的,如果,您们实在没地方去,俺给您指个地方,沿着这条巷子往西走,南边堤坝上有间碾房,那儿……”
一阵“吭吭吭”的咳嗽声打断了卢茗的话,接着是踢踏的脚步声,一脚高一脚底,伴随着捏着嗓子的鼻音:“你是从哪儿来?不撒泼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俺个警察还没说话呢,一个穿街走巷的臭锔匠把自己当了主人,充什么大尾巴狼。”
卢茗急忙把肩上扁担掉个头,转过身,打了个怔眼,眼前站着穿着黄色伪军警服的李老槐,像个晒干的绿萝卜,皱皱巴巴;小脑袋上扣着一定大盖帽,帽檐斜垂在一侧肩膀头上,眼睛窥视着解衣哺乳婴儿的女人,嘴巴里的话是说给卢茗听的。
卢茗把肩上挑子放在地上,双手抱成拳头搁在额头,“李警官,您好,您吃过饭了吗?”
“嗷,你认识俺?你是谁?”李老槐把眼神从女人身上收回来,有节奏地抖动着一条腿,把背着的手挪到身前,把玩着他的那根警棍,耷拉着眼皮,从眼角射出两道狐疑的光斜睨着卢茗,最近一段时间他很少回家,街上平白无故多出许些生面孔,让他多疑,“你,你有良民证吗?”
卢茗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双手托着递到李老槐眼前,“李警官,这是俺的良民证,请您验证真假。”
李老槐把右手里的警棍倒腾到左手里,从卢茗手里抓过纸片,举在头顶,眯缝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正容亢色:“你这是刚办的吗?上面刻的日期是上个月的,这是谁给你办的良民证?”
“俺以前在河北做事,有一张河北境界的良民证,暂时居住还能用,上个月李家管家找到俺,他说李家盛火硝的缸碎了,问俺能不能锔好,俺说没问题,俺用了两天时间呀,唉,才把那口破缸锔好了,李老爷要给俺钱,俺没要,俺说俺的良民证在山东地界不能长期用,他老人家很爽快,直接让管家跑了一趟乡公所,李警官,如果您不信就去问问李老爷。”
卢茗说的是实话,这件事李老槐也知道,李奇的父亲是个吝啬鬼,该扔的东西不舍得扔,缝缝补补又三年,那口大缸用了几十年,过年时候不小心被鞭炮炸碎了,疼得抠门鬼每天围着它打转,唉声叹气,说什么,这口缸从威县搬到了赵庄,跟着他大半辈子,扔了不舍得。
李老槐把良民证还给了卢茗,用警棍顶着大盖帽,半蹲下身子,贼溜溜的眼珠子从下往上瞅,在一家四口身上溜达,这一家人是从曹县逃荒过来的,身上背着全部家当,腰里不可能不揣着几个铜板,“你们有良民证吗?”
男人向李老槐弓腰施礼,“长官,俺们,俺们本来有,大水冲了俺的家,什么也没有带出来,那张良民证被洪水冲跑了。”
“冲跑了?!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路上好走吗?”李老槐绷紧了脸上的肉,支棱支棱鼻翼,厉声呵斥:“快说!”
“长官,路上不好走,俺走山路,白天休息,晚上赶路。”男人说的是实话,“俺,俺准备先熟悉一下这儿的环境,看看能不能找到养家糊口的活计,然后去乡公所办,办一张……”
“是吗?俺看你们来历不明,你们想熟悉什么?是不是想摸清日本人在赵庄的兵力……”
“不,不是,俺们是乡下人,”男人眼露惊惧,使劲摇摆着双手,“长官,俺们真的是想在赵庄找份活计,哪怕种地也可以,俺们不怕吃苦……”
正在这时,巧姑胳膊肘上挎着菜篮子由巷子西边的河道走过来,她头上围着一块花布围巾,长衣长裤,脚上一双绣花鞋黏着厚厚的泥巴,挽着袄袖和裤腿,露着皙白滑腻的肌肤,半遮半掩的花巾下露出一双秋水明眸,微凸的额头渗着细细的汗珠子,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均。
巧姑经过孟家院门口时瞅了一眼,孟家两扇厚厚的院门关着,没有余福的身影,风拽着几片树叶在台阶上、在两尊石狮子下面飘忽;几只喜鹊在门檐勾瓦上跳跃,叽叽喳喳叫着,扭着脖子梳理着尾巴上的羽毛,与燕子争夺着瓦松残留的种子。
卢茗站在巷子口,脚步踌躇,他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地上蹲着的一家四口,一会儿仇恨地瞥斜着李老槐,他的大拳头握出了道道青筋。
咸菜疙瘩般的李老槐像只公鸡,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刁难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唯唯诺诺,看着可怜。
巧姑心里骂道,这个死老槐不长人心,欺负携家带口的外乡人,明知道人家是跋胡疐尾,还要椎肤剥髓,真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头蛇。
巧姑擎起手把头上围巾扯了下来,拎在手里,扭着纤细的腰肢走到李老槐身后,“吆,这不是李叔吗?李叔呀,您这身皮可真耀眼,俺大老远就认出了您,您在跟谁吆五喝六呀,用您的威风吓唬谁呀?”
换做别人说这席话,李老槐马上就会变脸,此时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日思夜想的袁家小寡妇,他仓促站直溜了身体,慢慢闭上眼睛,有股香气从耳后钻进了他的鼻子,像醇香的兰花,淡淡的清雅,沁他心脾,他顺着香气转过身,与巧姑打了个照面,他没有收住脚,头往巧姑怀里扑。
巧姑急遽往后退了几步,躲开李老槐的臭嘴。
“是,是巧姑呀,您这是去哪儿了?”李老槐往上抻着脖子,踮着脚后跟,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巧姑个子高。
“俺问你,你在做什么呀?是不是欺负外乡人。”巧姑用围巾遮住半张脸,嫣然一笑,“李叔,您可不是恃强凌弱之人,在俺心里,您是疾恶好善的大好人。”
李老槐脸上露出不尴不尬的笑,岔开话题,“巧姑娘,俺好久没看见你了,俺心里甚是惦念。”
卢茗觑眼儿瞧着李老槐,他想吐,想骂人,但,他知道巧姑是为了眼前一家四口而谗言献媚这个死老头,他忍住了,只抬起脚踢踢两只竹筐子,“俺看今天还能下雨,浑身瘙痒难受,能挠出泥疙瘩,膈应人。”
李老槐把卢茗撇在脑后,他见了巧姑有点忘乎所以,这是巧姑第一次主动与他打招呼,每次他去袁家铺子想与巧姑单独相处,还没说上半句话,石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捣乱,还有那个四婶也在院里指桑骂槐,他只能灰溜溜跑掉。
眼前的巧姑声音甜润,抓着丝巾的手腕光洁白净,触手可及,他又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造次,他奔六十岁的人了,怎么说也是长辈,他不想让街面上人说三道四,故作庄重地整整帽子,看着巧姑胳膊肘上的菜篮子问:“巧姑呀,你还用去挖野菜吗?”
“瞧李叔说的,俺只是过得比逃荒的强点,青黄不接的季儿,粮食太贵,院里住着那么多抗力,他们卖体力,哪顿饭不吃三碗粮食,快被他们吃净缸底了,俺把玉米面里掺和点野菜,做菜饼子,那样还能省点,野菜不花钱,俺也多挣几个铜板。”
巧姑一边揶揄着,一边低头看着地上坐着的女人,啧啧嘴巴,“喔,这位大嫂,您怎么坐地上了,地上冰凉凉的,不要毁了身体,快起来,到俺铺子门口坐坐,起码还有个石头台阶,那儿干松。”
就在这个时候,孟家东边的院门“吱吱嘎嘎”开了,黄忠推着孟粟走了出来。孟粟身上穿着深紫色、缎皮毛领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貂皮帽,冬天的衣装穿在他的身上足以御寒,何况,这个时候天气不冷。
黄忠把推车停在门口一侧,把孟粟抱下来放在榆树下面。“二少爷,你抱着树站会儿,稍微挪挪脚,动动手指头,再坚持一个月,你就可以自理了。”
孟粟的眼睛盯着院门口,小敏搀扶着孟祖母走出了院子。老人岣嵝着背往前迈了一步,她一只手里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搭凉棚,怅然地向南边瞭望。花缎斜襟夹袄包裹着她清癯的身体,一条青灰色绸缎棉裤盖住脚面,裤腿四周绣着精致的祥云图案;风撩拨着她一头白发,圆圆的髽髻搁在高高的衣领上,上面插着银制的鬠笄,翘头上垂着景泰蓝制作的扇面吊坠,随着她迟缓的脚步摇曳。
小敏身穿一套棉布花袄,勾勒着她没长开的身体,精致的五官,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透着灵气,一颦一笑露出玉白的牙齿。
“丫头,扶俺到前面看看,南边巷子口怎么围拢了那么多人?”
孟祖母往前挪蹭了一步,回头看着黄忠说:“黄师傅,你在这儿看护着粟儿,让丫头陪俺走走,在屋里躺着时间长了,都不会走路了,唉,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你帮俺看看,那个女子是不是巧姑呀,她在和谁咨牙俫嘴?那个不足三尺的男人是谁,是不是李老坏?”
“不是他还有谁?”黄忠没有抬头,小声说:“老太太,您还是不要过去了,他倚仗那身狐狸皮张牙舞爪,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俺很少搭理他。”
“那边的墙角上蹲着一家人,像是逃荒来的,那个李老坏定是又在耍威风,俺瞧不惯,俺也不怕他。”孟祖母把手里拐杖在地上使劲杵了杵,“俺最讨厌欺软怕硬的人,有本事跟日本侵略者较劲,那才算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孟祖母看着小敏,“丫头,祖母说得对不对呀?走,扶俺过去瞅瞅。”
“对!”小敏搀扶起老人的胳膊,回头看看孟粟,又看看黄忠。
黄忠拈拈下巴颏上的短胡须,点点头,”照顾好老太太,尽量不要多说话。”
风撩动着榆树,发出飒飒的声响,掉下几根枯黄的枝叶,在墙角旮旯里蜷曲着枯萎的身子,像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瑟瑟发抖,触景生情,孟祖母不由加快了脚步,手里的拐杖在地面上戳出一个个坑,融化的车辙松软软铺展在路面上,走在上面扬起一缕缕尘土。
李老槐听到了蹉跎的脚步声,他梗着脖子向北面瞭望,把孟家东墙外出现的人谛视了一遍,孟家祖母在一个丫头的搀扶下,由远至近,丫头穿戴不像是下人,也就十几岁的年龄,亭亭玉立。
孟家大车院门口的榆树下,站着高大魁梧的黄忠。李老槐认识黄忠,黄忠是孟家的厨师,每天早上去永乐街买菜,走碰面也不跟他说一句话,拴柱曾告诉他说黄忠的家人死在五年前的霍乱,从那以后不再笑,这点可以理解,他不会与一个鳏夫较真。
孟祖母抓着小敏的胳膊走到了巷子口,老人的目光在墙角一家四口身上扫过,兀自怦怦心跳,摇摇头,抿抿缺牙的嘴巴,
“可怜呀,娃娃这么小。”
看光景的人越来越多,抱着孩子的女人开始紧张,畏缩着身体,更紧地揽住婴儿的头,背过手拉拉身后的幼儿,让他蹲下。小男孩把头靠在女人背上,舔舔嘴唇上的饼子渣子,吞咽着口水,忽闪着明亮的眼睛,胆怯地看着眼前指手画脚的人。
小敏认出了眼前的一家四口,她的眼睛注视着女人怀里的婴儿,赤裸裸的小脚丫冻成了紫红色,像蝾螈的脚趾,让她想起了小九儿,她蹲下身,伸出小手抚摸着婴儿冰凉的小脚,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盖在婴儿的小脚上。
女人把婴儿的脚塞进了她的怀里,把手巾还给了小敏,腾出手触摸着小敏脸上的泪水,摇摇头,意思是说:“没事,别哭。”
孟祖母用昏花的眼神打量了一眼卢茗,没搭话;向巧姑身旁的李老槐礼节性地点点头,咧咧缺牙的嘴巴,双手摁着拐杖勾首,咳咳嗓子。
老人在葫芦街上住了三十多年,李老槐为人处事她心里很清楚,从一个跳梁小丑变成了日本人的爪牙,没几年的时间,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前天儿子正望回家来告诉她说,上个月李老槐带着日本人抄了八里庄沈家,抓走了做鞭炮的沈老爷,沈家的一个幼儿至今下落不明,那个幼儿名叫小九儿,他们正安排人四处寻找。
老人知道,小九儿是小敏心里牵挂的亲人,也是巴爷的孩子。
巴爷是小敏的救命恩人,更是一名抗日英雄,为了抗日撇家舍业,把年幼的孩子寄养在沈家。从那天,孟祖母心里压着块磨盘,搬不走,挪不动,有时候她真想把这事告诉小敏,她不敢,与丫头相处的日子里,她了解了丫头的性格,如果再出现什么差池,无法与许家舅老爷交代,更无法与丫头的爹交代。
李老槐眨巴着死羊眼,身体绕过卢茗,迎着孟祖母走过来。
“孟家老太太,您好。”李老槐双手抱拳,深施一礼,“好久不见,您还是这样硬朗。”
“您是?!”孟祖母撩起衣襟摸摸眼睛,攲斜着肩膀,端详着李老槐的脸,“唷,瞧瞧俺老眼昏花,竟然没有认出赫赫有名的李警官,俺不行了,不行了,牙齿都快掉光了,头发全白了,不像您,您还是这么有精神头。”老人擎起一只手在眼前摇晃着,“李警官,瞧瞧您一身军服,看着气势非凡,威风凛凛。”
“让老太太见笑了,俺自惭形秽,您称呼俺老槐就行,咱们在一条街上住着,您不必客气,如果不是隔着一条街,拆了墙就是一家人,咱们谁跟谁呀,即使俺的岁数比您小十几岁,按辈分论,俺还是小辈。”李老槐抱着双手没有松开,警棍在他的拳头里忽上忽下,他贼溜溜的眼珠子越过了老太太,打量着蹲在地上的小敏。
卢茗挑着筐子穿过了南北街,走到了他早上摆摊的地角,放下筐子,瞄瞄眼前的东西巷子,巷子里静悄悄的,泥糊糊的路面被孩子们踩出好多坑,腾腾冒着湿气,在灰白色的空气里升腾扩散,慢慢舒展着,为即将来临的晡时披上了一层灰纱。
李老槐家的院墙上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脑袋,露着光秃秃的头顶,微微地向上蠕动,渐渐露出一张黑黢黢的脸,像一团揉皱的草纸,画了两只猩猩眼,透着狞恶,这是驼背婶。
“李警官,您这几天忙什么呀,好久没看到你,只看到他嫂子在街口站着,离着远,俺也没过来打招呼,他嫂子可好?”孟祖母往前挪挪脚步,把小敏挡在她的身后,眼睛往南边街口眺望着,用余光睨睥着李老槐,故意叹了口气说:“听说永乐街上来了好多逃荒的人,青黄不接的季节,又会饿死不少人,唉,没有办法呀,老天也帮不了,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今天咱们在这儿有说有笑,不定哪一天咱们会变成他们那样,俺害怕呀,所以,活着的时候要广积善缘,矜贫救厄。”
巧姑往前一步,向孟家祖母弓弓腰,“老太太,您好。”
“是巧姑娘呀,听说你母亲来了,替俺向她带个好,很早以前呀,俺与您外祖母做过邻居,认识你的娘亲,俺是看着她长大的,想起来呀,俺愧疚的很,你舅舅与俺家望儿同岁,可惜呀,没满月就夭折了,俺望儿几乎是吃着你外祖母的奶水长大的,唉,造化弄人,你外祖母是个好人,可惜她命运多舛,一生坎坷……”孟祖母说着用袄袖擦擦脸,“瞧瞧俺,老了,老了,喜欢絮絮叨叨,人呀都会老,也会死,看着他们无家可归的人,俺心里难受,巧姑呀,如果你能帮帮他们,给他们娘几个栖身之所,也是积德行善。”
“不行!”两个硬邦邦的字从李老槐嘴里蹦了出来。
孟家祖母瞪大了眼睛,一忽儿,脸上腾起一抹喜色,腾出一只手搁在耳朵边上,“李警官,您说什么呀,瞧瞧,俺的耳朵聋了,没听清,您的意思是想让他们娘几个去你们家住吗?那太好了,让他们给你们家做长工,去后山上开垦几亩山坡地,女的缝缝补补,帮他婶子收拾院落,喂喂鸡,挺好挺好。”
李老槐涨红了脸,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恨眼前的孟老太太,老奸巨猾,装痴卖傻,装聋作哑,明摆着把他往坑里带,他不想吃这个亏,他的身体往巧姑身边凑了凑,涎皮赖脸地说:“俺没有半亩地,赵庄的坡梯田是李家的,李家租给了凳子,再说俺的丑婆姨闲得腚疼,没事到处打牙撂嘴,她还真不配俺找个人伺候她,如果有那块闲钱俺还想找个岁数小的,哪怕一个寡妇俺也不在乎,不知老太太您能不能给俺牵这个线啊?”
李老槐的话飘过了街道,窜到了驼背婶的耳边,气得她直跺脚,她忘记了她脚下是危如累卵的煤块,身体瞬间往后倒,扒着墙头的手出溜滑,“噗通通”摔了个四脚朝天,如果不是刚下过雨地面软塌塌的,她准会去见阎王,就这样,她也摔得不轻,半天才爬起来,跪着爬向屋门口,扶着门框坐在门槛上,盯着两片院门痴痴发呆。
李老槐出其不意的话让孟老太太招架不住,她真想一拳头砸在李老槐这张丑陋的老脸上,待要发作,却又忍住了。
贾氏手里拎着一块手帕从袁家铺子门里窜了出来,她一边扭着水蛇腰,一边抚掌大笑,一边向李老槐抛着眉眼,嗲声嗲气,“好,好,李警官,您有钱有势,如果您做俺的姑爷,俺非常满意。听说上个月您带着日本人抄了八里庄沈家,日本人给了您一百块大洋,真是天上掉馅饼,专门挑有钱人砸呀。”
小敏听得真真的,沈家出事了,霎那间她毛骨悚然,战战兢兢站起身,愕然地看着贾氏一张脂粉脸。
巧姑瞪圆了眼睛,面对着她的母亲贾氏举起了手里的菜篮子,她上牙齿咬着下嘴唇,发指眦裂。
“吆,你想干什么,你真是大逆不道。”贾氏把身子躲在李老槐的身后, 撧耳顿足,“李警官,您快救救俺。”
“巧姑娘,无论怎么说她是你的娘,哪有孩子打娘亲的。”孟祖母往前一步,拦在巧姑面前,把脸转向李老槐,“李警官,您晚了一步,巧姑娘准备给俺孟家大少爷做二房,这件事你没听说过吗?”
孟祖母不疾不徐的话惊呆了贾氏,更惊呆了巧姑,巧姑手里的菜篮子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的心里装进了一只小兔子,踹着她的心脏乱跳,身上的血涌到了脸上,半天没不出一句话,她知道老人是无意之言,是为了应对李老槐和娘亲,可是,这句话她当真了,她自小就想嫁给孟家大少爷。
小敏念着小九儿的名字,从孟祖母身后绕出来,走近贾氏,谁也没有发现她怪异的行为,她的脚步踉踉跄跄,脸色苍白,眼里噙着泪,双手攥成了拳头,语音磕磕巴巴:“你,刚才说八里庄怎么啦?你在说一遍。”
小敏的话吓了孟祖母一跳,老人赶紧捂住嘴巴咳嗽起来,她一边齁喽齁喽喉咙,一边佝偻着背往地上咳着痰,一边向小敏递眼色。
一旁的李老槐一怔,他操起手,用警棍摩挲着尖瘦的下巴颏,嚚猾的眼珠子凸出了眼眶,两条眉毛蹙在了一起,狠歹歹盯着失魂落魄的小敏。
孟家院子里,余福从昨天夜里开始拉肚子,早上又被陶秀梅和兰姐怼了几句,开始胃疼,雪上加霜,中午时候黄忠给他烧了个饼子,他吃了,好了一会儿,又开始折腾,连着跑了好几趟茅厕,街上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听见,也没心去巷子蹿腾,刚提上裤子,又来了。
余妈坐在堂屋门口外面,边缝补衣衫,边张望着院门口,她心里担心她丈夫的身体,好汉搁不住三泡稀,怎么好呢?
姌姀提着裙摆走出了屋子,她撩起门帘,耳边传来巷子口的吵闹声,听声音还有老太太,不可能呀,这个时辰老人在睡觉,何况她嘱咐过敏丫头,今天天气不好,带着孟粟在院子里走走就可以。
“余妈,谁在巷子口吵吵闹闹呀?”
余妈把手里的针线扔进了笸箩里,站起身摇摇头,“咱们巷子通着西边的河道,每天人来人往,俺没往心里去,大太太,俺出去看看。”
“俺跟你一起去。”姌姀屏息静听,良久,蹙蹙眉稍,又回头看看正间屋的挂钟,“三点多了,这个时间点老太太应该起床了,她怎么会从北面绕道南边来,她不是好事的人呀,街上肯定有什么事发生。”
“大太太,您别担心,别着急,老太太不可能到前面街道上来,她老人家腿脚不灵便,路面又不好走,疙疙瘩瘩,凸凸凹凹,唉,还是俺先去街上看个究竟,有事俺回来告诉您一声。”余妈是个急性子,她理理鬓角,三步两步绕过了影壁墙,直奔大门洞子,抓下门栓,提着长褂衣摆蹿出了院子,她张大眼睛往巷子口瞭望,她没看到老太太,却看到了蹲在墙角的一家人,她脚步声惊动了那个男人,男人用手撩开挡在眼前的乱发,与余妈焦急的眼神相撞。
余妈“妈呀!”一声惨叫直挺挺摔在地上。
余妈一声喊,让小敏打了个激灵,她知道自己失态,她顾不上多想,她一边喊着,一边扑向孟家院门口,一边“扑通”跪下去,抱起地上昏迷的余妈,“余妈,余妈,您怎么啦?快醒醒,快醒醒。”
外地男人“腾”跳起身,像一束光飞到余妈身边,他从小敏怀里抱过余妈,“妈……大婶。”
男人泪流满面,一声“妈”在嗓子眼里转悠了半天换成了大婶,转瞬,他用袄袖擦擦脸,把余妈推给了小敏,“丫头,大婶她,她没事,是走得太急,你看护好她。”
小敏不聋,她从男人嘴里听到了“妈”,这个男人是余妈的儿子,余妈也认出了他,心里激动,晕死了过去。
小敏用手掌扑拉着余妈的心口窝,心里急得像着了一把火,她回头看看巷子口的李老槐和孟老太太,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孟老太太拄着拐杖磕绊地走过来,嘴里喊着:“他余妈,你不知道你岁数大了吗?看见俺你跑什么呀?”
小敏明白老人话的意思,她把嘴巴贴服在余妈耳边,她知道余妈能听得见她的话,“余妈,余妈,那个李老槐在巷子口,他向这边走来,您不要多说话。”
余妈慢慢睁开眼睛,一会儿看看小敏,一会儿看看身边的男人,还有男人的背后,似乎在寻找什么,“你弟弟呢……”余妈抓住男人的胳膊,张张嘴巴没有吐出一个字,眼前是她的大小子呀,她天天在心里念叨两个儿子的名字,每天像过电影一样把两个孩子的面容在眼前过一遍,此时儿子胡子拉碴满目疮痍,与那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判若两人。
余妈的两个儿子岁数相差两岁,性格各异。当年十六岁的老大在奉天中学念书,成绩优异,性格矜持稳重,毕业后留在镇上做了教书先生;十四岁的二小子留在家里,在镇上酒馆做学徒,做了不到一个月,酒馆掌柜的以孩子小,不听教化为由,劝余福把他带回了家。从此以后,二小子除了每天上山捡柴火,就是上树掏鸟窝,最多的时候是在街上打架斗殴,被打的孩子父母找到家,哭天抢地掰饬他家老二的不是,看着满脸挂着伤的二小子,余妈既心疼又恨又无奈,拿出几文钱息事宁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得了便宜的人举着钱到处妄口巴舌,为了几个钱找上门瞎闹哄的人越来越多,
余妈忧心忡忡,余福也愁眉不展,再这样下去杂货铺子就要关门歇业,余福跟她商量:“咱们紧紧裤腰带,也送老二去奉天中学念书吧?”
余妈没有文化,不识字,她知道识字断文的益处,她爽快地答应了,她一边翻箱倒柜给孩子找衣服,一边偷偷抹眼泪,“唉,也许书本能收收他桀骜不驯的性格,只是俺不舍得,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俺心里缺点什么似的,空落落的。有什么办法呀,二小子不让人省心,整天惹是生非,以后他去了奉天,与他哥在一起,但愿他哥能够指点他一二,诱导他走正路……想想两个孩子在一起能够互相照应,俺的心宽慰了许多。”
没成想,三年后,调皮捣蛋的老二把老大带进了沟里,没跟家里人商量,他不声不响辍了学,跑到他大哥的学校,蹿腾他大哥舍弃了工作,两个孩子还有点良知,临走留下一封信,说他们要投靠抗联打鬼子,让老两口回山东老家安身立命。
此时大小子就在眼前,余妈却不敢贸然相认,只有满眼泪。
男人正是余妈的大儿子余乘枫,他和弟弟跟着部队从东北打到了河北张家口,弟弟在河北战场上牺牲,余乘枫把弟弟埋葬在黄河边上,他不敢回山东找爹娘,是他把弟弟弄丢了,他无法向两位老人交代,他躲在曹县地界,被当地人招了上门女婿,他成了家,本想安安稳稳种地,没想到黄河水泛滥成灾,颗粒无收,他只好带着婆姨和孩子沿途乞讨到了山东威县地界,他听说父母在赵庄孟家帮佣,他带着婆姨和年幼的孩子多方打听到了葫芦街。
“枫儿……俺的儿啊……”余妈的呼唤在她的喉咙里,拽着她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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