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庄上送山货的马车便离开了王府,跟车的人里少了好些,却又多出了几副生面孔。
原来,东平郡王念着老庄头多年勤勉,不忍再让他于庄上吃苦,遂将其调进了王府,做了茶水上头的管事。
这差事专管迎来送往,最是能得赏钱的,又是轻省、又是体面,这且不算,王爷还额外恩赏,予了老人家双份儿的月例。
这等优容实是少有,不知多少人暗自眼热,道王爷果然宽厚,真真是再没这样好的主子了。
老庄头一去,余下三个庄头之中,便也顺势换下了两个。
其中一人调去绸缎庄当了掌柜的,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肥差,亦惹来好些人的羡慕;另一个则更走运,竟教五爷瞧中,调进了梅氏百货,简直能把人给羡慕死喽。
一下子少了四位庄头,王爷怕庄上的差事乏人打理,遂从明萱堂、长房并二房各择一精干之人,充任庄头之职。
而总庄头之位,则由原先那副庄头暂代,王爷的意思是,过了年关再细细拣择,总要找个如老庄头那般忠厚老实、精于农事的才好。
这变动不可谓不大,而有此大事在前,则那西角门上夜婆子换了个人,便丝毫不显了。
忽忽已是浃旬过去,秋渐尽、冬将至,红树早便半调,银杏亦落尽了金甲,唯有丛菊傲霜凌风,为这萧索的时节添上了些许艳色。
朱氏寿诞当日,那明萱堂的十字甬路上,便摆了好些名贵的菊花,其中又以蘸金盘、二色杨妃并紫褒姒三本,开得最是夺目。
“菊乃寿客,王妃恰在这时候过生辰,又恰好这金紫粉白四艳俱佳,可见老天爷也偏着王妃多些,赏下来这许多的福寿,倒叫我们也跟着沾光。”
一进院门儿,国公夫人刘氏便笑吟吟望着那满院子的花儿,说起了吉祥话儿。
朱氏闻言,便将那绣了金线缠枝菊的衣袖掩了口,笑道:“还是夫人风雅,要依我说,什么寿客、福客、禄客的,皆不如您这登门的贵客来得欢喜圆满。”
一席说得满院女眷皆笑起来。
朱氏的寿酒年年摆,唯今年国公夫人登了门,还不是因为两下里结了亲?
若换在从前,国公府是鲜少会来凑这个热闹的,不过叫个管家送上份厚礼,也就罢了。
当然,在朱氏的心底里,她情愿只要这份儿礼,也不想瞧见刘氏这个人。
不是她心眼儿窄,实是刘氏这通身的做派,生生压了她一个头去,她欢喜才怪。
刘氏与她亦是同样的想头。
若非闺女嫁了过来,她才懒怠应承这劳什子王妃呢。
虽是同执一念,二人相对时,却是言笑晏晏,没一会儿便“亲家长、亲家短”地拉起了家常,外人瞧着只觉羡慕,围着二人奉承的不知有多少。
乌鸦鸦一堆人在前,红药便也识趣地没往前凑,只陪着世子夫人常氏落于人后,闲闲叙话。
常氏便问:“我方才瞧了一遭,并没见怀恩侯夫人,她还没到么?”
红药掠了掠被风吹乱的狐领,笑道:“她许是要晚些来。前两日给我写了信说,今儿正好有个要相看的人家,等完了事才能到。”
常氏了然一笑:“也是,章二姑娘已经虚十四了,倒也要慢慢相看起来。”
说着便又叹了口气:“她也是不容易,自个儿还没多大呢,倒要管着两个闺女的亲事,厚了薄了都不好,也是作难。”
听得这话,红药亦蹙起了眉。
纵使著了身烈泼泼的红衣,她眉眼里的轻愁却依然掩不去,亦跟着叹道
“谁说不是呢。继母总是难为,就从我身边儿的这些人看,当真是没一个好的。”
常氏拿胳膊肘拐了她一下,轻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像有七老八十似地。我倒要问问你,你这身子可有消息了?”
红药不期然话题转到这里,老脸红了红,啐道:“大嫂你也太心急了,这才成亲三个月多点儿,哪有那么快?”
“那可不见得。当年我可就是成亲没多久就有信儿了的。也就是这种时候最易得,等到成了老夫老妻,就没多少机会了,难得有那么一回,还得碰运气。”
这话大有调笑之意,偏常氏清滟的脸绷得紧紧地,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红药脸红得快要滴血,恨得作势要挠她,常氏“噗哧”一笑,抓着她的手道:“罢了罢了,我也不逗你了。只你还是要加紧些,再过些日子,咱们二姑爷可就要离京了。”
一听此言,红药面上的晕色,便又转作愁容。
今年陕甘一带闹天灾,建昭帝便封了徐玠一个按察使的头衔,着他带上红薯、番薯、玉米等新式粮种,前往灾区赈灾,并教化当地百姓种植新粮。
这一去,怕是要年关才能回京了。
成亲未满半年,夫君便要远行,红药虽非多愁善感的性子,到底还是不舍的。
见她满面离愁,常氏忙柔声宽慰她道:“我的好妹妹,凡事你也要往欢喜处想一想才好。这实则也是好事儿不是?
有了这由头,你家夫君那镇国将军的封号也就好拿到了。若不然,陛下拿什么封赏他呢?”
此间道理,红药亦自明晰,因徐玠也早与她细细分说过了,此时便道:“大嫂这话错是没错,只是我听人说陕甘那一带闹得怪厉害的,我总有些担心。”
言至此,她又觉此言不吉,忙强撑出笑来,道:“说来我也是白担心。他是陛下亲封的巡视官儿,自有大批兵卒护着,且又是送粮食去的,那些人再糊涂,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常氏见她自个儿转了过来,便也没再往深里说,只将话题扯去别处,生恐再惹她难过。
所幸柳湘芷很快便到了,又有几个相熟的夫人过来说话,红药得众人开解,也自疏散了一些。
一时开了席,众女眷便皆去了敞轩,柳湘芷恰与红药同席,趁着众人吃酒之际,她便拉了红药的手,悄悄替她按了按脉息。
最近,她正跟着柳夫人学医术。
许是骨血里就有这种天赋,又许是本就聪慧,这几个月下来,她竟已然有了几分模样,此际给红药按脉,亦说得头头是道,还交代了红药不少事项。
见她眉眼透亮、双颊红润,竟比前世做妃子时还要神采飞扬,红药很为她欢喜,便打趣地道:
“往后可要称您一声湘大夫了。却不知湘大夫何时坐诊?妾身定要专挑着您在的时候去找您瞧一瞧。”
柳湘芷被她逗笑了,复又拿帕子拭着手,摇头轻叹:“医之一道,粗通尚难,更遑论精深了。就我这三脚猫的本事,教人家真正的大夫瞧见了,怕是要笑掉大牙去。”
常氏敬酒归座儿,正好听见她这话,便也硬要柳湘芷帮着按一按,柳湘芷推脱不得,只得又替她按了。
常氏便道:“说起来,我们家四弟妹如今正害喜呢,娘一直说要请柳神医过来瞧瞧,却也总不得闲。今日也是赶巧,却不知神医夫人何时在府?”
四夫人邓芸上个月才验出有孕,国公府自是阖家欢喜。
只不知是否头胎之故,她害喜极其严重,喝口水都要吐,一天天地瘦了下去,刘氏很是焦忧,便想着请柳神医来瞧瞧。
不巧的是,宫里最近又有几位嫔妃得了喜讯,柳神医忙着照看她们,却是难得回府一趟,常氏数度下帖相请,皆没找着人,此时便趁机相询。
柳湘芷苦笑道:“姑母忙得很,回来的日子也不定,我倒也想常向她讨教呢,也只能凑空儿罢了。”
常氏情知知此乃不情之请,这位神医夫人可不是寻常能见着的,是故亦未显出失望来,只笑道:“罢了,医缘二字也是要看天意的。若没个缘法,怎么着也是不成。”
柳湘芷闻言,心下倒有几分歉然,想了想,便道:“要不这样吧,何时我姑母回来了,我立时叫人给你送信,你们速速地过来让她瞧一眼,可好?”
常氏喜出望外,忙道:“那自然是好。”
说着又拿眼睛去瞧红药,掩唇笑道:“正好二姑爷才送了张新马车来,说是什么‘减震马车’,人坐在里头也不颠、也不晃,到时候就拿这车子把四弟妹送过去,想来也是成的。”
于是,话题便一下子转到红药身上,两位夫人便拿她打起趣来。
贵妇们说起荤话来,那也是相当令人吃不消的。红药先还硬挺着,过后委实招架不住,借口“更衣”,掩面遁走,惹得两位夫人在后头笑个没完。
此际已将散席,好些贵妇、贵女们皆往外头散,红药杂在人群中离席,倒也没太惹人注意。
出得花厅,西风正凉,晕黄的太阳挂在天边,阳光却稀薄,风一吹,越发淡极近无,投射于身时,亦是寒瑟瑟地。
红药本就是借故离席,自是没往净房去,只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在园中闲步。
正走着,忽见前方宝瓶门边行过一位丽人,发挽仙髻、裙拂翠带,髻上的珍珠钗随步轻颤,衬着那张妍媚的脸,真真是风致嫣然。
却是四姑娘徐婉顺。
她带着个小丫头,走得甚是匆促,亦未瞧见红药一行,只快步跨过门槛,便急急朝东而去。
红药看了一会,微觉奇怪,遂问一旁的荷露:“我记得这院子里净房有好几处呢,四妹妹怎么偏要往外走?外头也设了净房么?”
荷露便道:“回太太,大花园、东园、西苑这三处,都设了净房,只是离得远了些。许是这院子用的人多,四姑娘便往外去了。这宝瓶门正通着大花园呢。”
言至此,她蓦地轻“咦”了一声,面上划过了一丝困惑。
红药瞥眼瞧见了,不知何故,心头竟自凛然,立时问道:“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很是肃杀,荷露被吓了一跳。
待抬头时,便见红药神色凝重,眉眼间再无半分喜色。
荷露不由心下惕然,忙低声道:“回太太,婢子方才去给您拿披风,回来的时候,恍惚瞧见三夫人好像也是从这个门儿出去了。”
话音未落,一旁的芰月忽地“啊呀”了一声,又忙拿手捂住了嘴,小声而快速地道:“可真是巧了!小半个时辰前,婢子也瞧见三夫人离了席,跟个婆子在外头说话来着。”
三夫人安氏?!
红药的眉心紧紧锁起。
如果说,方才荷露说话时,红药还只是没来由地觉得不安,此际芰月所言,却让她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安三娘才死不过半个月,三房诸人与事,难免令人在意。
如今,又是三房!
“莲香,你这就带两个小丫头去跟着四姑娘,看看她去了大花园哪里,记得半道儿留人给我们指路!
鲁妈妈,劳你跑一趟,把人都给叫来,等人齐了,我们便去找四妹妹和三嫂去。”
几乎未加思索,红药已然发出了指令。
这一刻,她是凭着两世的本能行事,而她的脑瓜子实则还没转过弯儿来。
于是,一语说罢,她自个便先愣了愣。
鲁妈妈并莲香却未发现这一点,亦无人提出异议,双双应了个是,便领命而去。
红药呆站了片刻,一阵冷风扑上面颊,她稍稍醒过了神,左右望了两眼,终是想起该做什么,便点手唤过芰月,道:“你细说说。”
芰月忙道:“回太太,小半个时辰前,婢子去外头盘整,走到那边假山的时候,就瞧见三夫人和个婆子正在山石后说话,婢子因……有些急,却是没顾得上多看。”
她红了脸,低头嗫嚅地道:“早知道婢子就多看两眼了。”
红药并没怪罪于她。
人有三急么,又是巧遇,任是谁也不会多想的。
蹙眉忖度了片刻,红药便问:“你不认识那个婆子?”
若是认识,芰月应该会直接叫出对方来。
果然,芰月摇头道:“婢子瞧着那婆子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她是哪个屋的了,只记得从前应该是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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