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三时

    
    “老板……”
    赵扬幡讪讪一笑，冒死进谏。
    “虽然易先生这事儿办的是挺缺的，但……他好歹是地府公务员……你可三思，千万别把他宰了……”
    话说到一半，被执绋黑洞洞的眼神儿一瞧，说不下去了，顿时咽咽嗓子，噤声。
    面上安静如鸡，心里却开始寻思上司这是怎么回事。
    与执绋相处近一百年，赵扬幡自认对执绋是有几分了解的。
    他这位老板呐，瞧着冷情，其实很心软。
    想当初林冢为什么会留在客栈？还不是执绋瞧他可怜，小小年纪吃尽苦头还早早夭亡？
    云不禄留在客栈，虽然主要是为了报恩，可若是执绋不尽心尽力地帮他，就老云那种黑心汤圆，会放着好好的投胎不去，留在客栈吗？
    他自己呢，对外是说想要与执绋切磋武艺才留下，其实不尽然。
    执绋的武力值有目共睹，他就算再爱武，也没必要上赶着挨揍，追根溯源，不过是因为执绋润物细无声的帮助而已。
    当然，这心软也是有限度、分场合的。
    人死了，成了鬼，执绋接下鬼魂的委托，才会出手办事。
    可若是活人的纷纷扰扰，哪怕闹到她脚下，扒住她的腿脚，她也不会瞧上一眼。
    而像这种过去几百年的掘坟行为，照赵扬幡的想法，那应该是激不起执绋多少波澜的。
    时间过去久远是一点，人家家务事与执绋无关又是另一点。
    可现在，瞧执绋的脸色，赵扬幡突然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了。
    ……难道老板是古道热肠的性子，只是平时藏得深？
    不，不会吧？
    “老赵，不会什么？”
    赵扬幡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竟然把话问出口，叫执绋听见了。
    他顿时装傻：“没什么老板，哈哈哈。”
    执绋没计较他这辣眼睛的表现，按住桌板站了起来。
    “老赵，你说……若是坟墓被挖，亡者作何？”
    “这……”
    赵扬幡想了想，道：“不作何，老板呐，真正的灵魂早就投胎去了，别说挖坟，就是像古代人那样挫骨扬灰，对亡者也没多少影响。”
    所以在看见易风泽移坟葬妻时，赵扬幡只是感慨他缺德，并没有太愤怒。
    执绋垂下眼帘，掩饰住眼眸深处蔓延开的浓稠墨色，声音一如既往。
    “若是……灵魂没有投胎呢。”
    “……什么？”
    赵扬幡没听清，不由得询问道。
    “若是灵魂没有投胎，灵魂附身在陵墓中，移坟葬妻……又该作何。”
    灵魂附身在陵墓中，陵墓就相当于另一个身体。
    移坟，葬下其他人，无异于仙侠中的夺舍。
    如今留下的是孟青葶，那么树中原来的那个灵魂呢？
    她去哪儿了？
    赵扬幡想到这里，细思极恐，毛骨悚然。
    ……虽然他好像也没有毛骨。
    “老板……你怎么突然这么想？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赵扬幡抱着一丝希望迟疑道。
    对于他们这些鬼来说，人与他们隔着一个阴阳，鬼才是同一个世界的同类。
    若是……
    易风泽因为一己私欲无意中……或者有意中使得一只鬼魂飞魄散……
    嘶——
    想想赵扬幡就难受。
    “老板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如果是没影儿的事，执绋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她素来是靠事实证据说话的。
    也就是说——
    十有八九，是真的有。
    执绋暗自忍耐情绪，半晌，摆摆手，面露疲倦之色：“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赵扬幡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大步离开。
    门轻轻阖上，室内一派宁静。
    执绋垂着头站了一会儿，走到资料架前面停住。
    刚才她乍一听赵扬幡说易风泽移坟葬妻，气蒙了，情绪上头才说出要弄死易风泽的话。
    现在想想，易风泽虽为术法世家少家主，其实说白了就是个凡人。
    当年通天彻地的神族都逃不过天道清算，一个凡人，又哪里能瞒天过海？
    若他真的使一个灵魂消散，这份因果报应下来，易风泽又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做个渡魂人呢？
    所以，要么他用的榕树只是一棵有点灵气的老树，那棵树葬的所谓“先祖”并非易姜姝，而是易x姜。
    要么……
    他的确移用易姜姝的寄身之树，但易姜姝没有被取代，她依然好好的。
    说不定那棵榕树上只是附着易姜姝一抹意识而已，真正的易姜姝，或许早就投胎去了。
    这么一想，执绋胸腔中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的怒火渐渐散去，只留下一丝淡淡的情绪。
    “阿姝啊……”
    面容精致的鬼对着满架子书册，难得露出迷惘的神情。
    她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蓦然回首，惊觉岁月无声。
    不知不觉世间，她竟然在执绋客栈待了千年之久。
    而这样的生活，执绋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下一个千年，下下个千年。
    千年又千年，无穷无尽。
    她没有执念，没有心愿，枯涸得宛若皴裂的河道，一脚踩下去，漫天飞尘。
    千年啦……
    执绋没什么笑意地弯起唇角。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她还叫阿芙。
    阿芙是执绋的小名儿，薛家家训，女子未及笄、男子未加冠不得取名。
    说是薛家祖上有灵族血脉，天道不容除人兽二族之外的其他种族，薛家作为灵族后裔，当隐姓埋名，以求存活。
    未成年之前不取名字，便是为此。
    执绋十五岁之前就叫阿芙，十五岁之后，满门被灭，也无人替她取名了。
    后来遇上易姜姝，才从易姜姝那里得来一个“执绋”的名儿。
    或许是这名字委实过于晦气，执绋遇见的所有人，只要与她有几分亲近，大多走在她前头。
    真真应了挽联执绋送魂之名。
    如若不是真的一点留恋都没剩下，执绋断不可能去消极寻思。
    她只是……
    真的不想再面临离别。
    仅此而已。
    执绋想起易姜姝，那个比她大上两岁却博古通今全知全能的易家家主。
    易姜姝素来不爱笑，瞧人的时候目光泠泠，不说话，自带冷气。
    那时执绋经历灭族之痛，不若从前那般爱笑，总是郁郁寡欢，两人站一起，倒有些神似。
    后来……